13. 『S01E13–七月–夢』

作品:《我最喜欢的人也喜欢你

    “……哪里,真是劳烦老师您费心了……我本来还在担心……”


    “……职责所在,诸伏太太……客气了……这么晚来打扰……”


    仿佛隔着一层毛糙的玻璃般,断断续续的交流声传来,几乎全是客套话不说,而且似乎是顾虑到在病院,声音被刻意放的很轻。


    ……好像是谁在跟妈妈说话,声音很耳熟,可是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诸伏景光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还是觉得有些吵。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用绵软无力的手慢慢地把被子拉高,想要遮住自己的脸阻挡住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好像有人帮他拉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片刻后,诸伏景光反而清醒了一点。他把被子拉下来,露出口鼻,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思维有片刻停顿。


    妈妈早就把房间里的窗户关到只剩下一条缝隙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


    “……妈妈?”他的声音听起来软的像要化掉的棉花糖一样,又夹杂着一些刺耳的沙哑。


    诸伏太太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了他的声音的那个人则是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景光君,你醒了?”


    稚嫩而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而诸伏景光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扭头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是KIKI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犬井户缔就趴在他的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察觉到诸伏景光的目光后还对他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他的上半身几乎都趴在床上了,无事可干的指尖也摸索着在诸伏景光盖着的被子上戳戳点点。看来是困倦的精神模糊了诸伏景光的感知,以至于他对压在自己身侧的重量一点知觉都没有。


    意外的访客肩上则搭着两条雪白毛绒的尾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尖。


    诸伏景光晃了晃头,又眨了眨眼。


    尾巴仍然在那里。


    他并不是真的困,只是身体上的软弱无力影响了精神。头重脚轻,思维迟钝,神智恍惚——在这样的状态下,恐怕他无论休息多久也无法真正感到清醒。


    ……那,到底是他因为身体原因而感觉像是做梦,还是现在真的是在做梦?


    他在病床上迟疑着呆了片刻,扶着床边的铁栏杆坐了起来。


    此时夜幕已经缓慢垂下,正在慢慢地将一切晕染成包容的深蓝色,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点火焰熄灭后的余烬。在这样的高楼中,夜风正温柔地拂过一切。


    周围的一切都正在步入安眠,只有十二层楼下,医院附近街道上所亮起的星星点点的街灯在安静地照耀着。


    “……啊。应该是醒了……晚上好,KIKI?”顶着夜晚的狂风,诸伏景光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冰冷、只觉得浑身轻盈,仿佛一片羽毛一般,随时可以乘着风去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晚上好——”犬井户缔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诸伏景光非常眼熟的东西递过来,像是求夸奖一样,眼睛闪亮亮的,“我是来探病的!”


    诸伏景光歪着头,他刚刚开机的大脑还在加载中,没能立刻理解犬井户缔的意思,只好先犹豫着接过信封打量了起来:“……谢谢?”


    夜晚的风冷的就像从西伯利亚雪原吹来,同时又张扬地呼啸而过,极力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以微黯的夜幕作为背景,漂亮到如同从画卷里走出的幼年大妖微微仰起头,长发被席卷着吹起,连尾巴、狩衣的衣袖也无法幸免,顺着风的方向疾速摆动,整个人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风灌满了,只有紧贴着肌肤的项圈不为所动。


    小孩子眨了眨那双金色的眼睛:“这是给你的探病礼物。”


    没等诸伏景光发出疑问,犬井户缔就歪着头,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他的唇角隐秘地向上勾着,带着一点极力隐藏起来的自得:“其实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贺卡实在是太没用了,可是狩野说生病的人都会收到,所以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一份。”


    “不过!”他凑的更近了一点,温热的呼吸几乎都要打到诸伏景光的脸上,“我还带了别的、更有用的——”


    他吊人心思的胃口几乎都直白地写在脸上了。


    诸伏景光颇为茫然地眨眨眼,还是顺从自己刚刚就蠢蠢欲动的念头,摸了摸那条顺着风摆动的长尾:“嗯……是什么?”


    听到他像是敷衍一样的回答,犬井户缔的脸色几乎是立马就垮了下来。


    在他气呼呼的视线里,诸伏景光弯着眼睛,试探着把脸埋进了温暖的绒毛里蹭了蹭。


    犬井户缔颇有些不情不愿地伸手推开他的脑袋,见自己的尾巴被他抓着一起推开后,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诸伏景光觉得上面写的大概是“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尾巴”吧。


    但是没办法啊,就是很喜欢——毛绒绒的,手感又好,闻起来也很舒服,有一种小动物皮毛特有的气息。


    而被抱走了尾巴的家伙想了想,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自己完全挤到了床上。紧接着,那条尾巴勾着诸伏景光的肩膀,不容抗拒的把他的上半身拉了过来——


    在诸伏景光好奇的视线里,犬井户缔有些恼羞成怒地甩着尾巴挡住了他的眼睛,同时快速上前,在诸伏景光的脸颊上轻咬了一口,留下半个手表印。


    温暖的雪色绒毛之下,满是一路夹带过来的夜风气息,美好到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欸……”诸伏景光摸着被咬到的地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就是KIKI说的特别礼物吗?”


    明明直到数秒前,他还处在不间断的低烧中,脸颊微微泛红、泛着一种让人忧心的热意,但现在那种病态的潮红已经尽数消散了。


    犬井户缔理了理诸伏景光额前被汗湿的刘海,把脸埋在被子上:“嗯、就是这个——”


    他像只偷偷摸摸观察着的小猫一样,只露出了半只眼睛,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期待。


    诸伏景光读过关于猫科动物的百科全书。这种狩猎成功率相当高的野性猎手,很少表现出天然的亲人,也从来没有被人类成功驯化过,是我行我素的伴侣动物。


    但如果它交付了信任——


    所以,就算他觉得这举动真的超孩子气,超幼稚……


    诸伏景光在心里如此评价道,却也跟着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他点了点自己的另一边脸颊,弯着眼睛凑上前去:“那这边也要一个好了~”


    犬井户缔:“……才不要。”


    “欸、KIKI是害羞了吗?”


    “没那回事。”犬井户缔推开他的脸。


    “嗯……”诸伏景光拉长声音,看见犬井户缔真的露出窘迫的表情后,他又笑眯眯地换了个方向凑上前去,在犬井户缔脸上相同的位置碰了碰。


    这是一个满载着安抚意味,只为了表达亲昵而存在的,孩童之间独有的亲吻。


    “好啦,我也给你一个。”他捏了捏犬井户缔脸颊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兽耳,指腹在满是绵密绒毛的温热耳廓上打转,神色里是全然的如坠梦中般的安稳,“辛苦你跑这么远来医院看我了,KIKI。”


    “……哼。”犬井户缔盯着他,还是没有甩开他的手。他微微仰着下巴,看上去就像是随口一说,不断在诸伏景光怀里抽动的尾尖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情,“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幼稚园?”


    “唔……KIKI平常不是说我很吵吗?”


    “我哪里有那么说过!”雪色的长尾毛发炸开,几乎蓬成了一个大大的白团子,“我说的是别人很吵……!”


    “是这样啊……KIKI很想我快点回去?很想快点再见到我?”


    “……不要说的那么奇怪,”犬井户缔扭过头,别别扭扭地斜着眼睛看地板,“只是这里太远了,听不见你的声音,有点不习惯而已。”


    ——准确来说,是非常不习惯。


    不仅仅是缺失的一份心跳、呼吸声,还有看不懂的时钟、回头时缺少的身影、说话时无人应答的寂静。


    “嗯——那让我先看看KIKI写了什么再决定吧。”诸伏景光说着,愉快地下了决定。他轻快地拆开信封——这个还是他翻着折纸书教犬井户缔做的,无损拆开当然不是问题。


    他抽出由报纸折叠而成的爱心纸条,好奇地抖了抖:“KIKI,这个是什么?”


    “啊、是报纸……折纸的时候先拿它试了一下,不小心一起塞进去了。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有之前的报纸啦……上面写了什么?”


    诸伏景光的眼神落在报纸的头版标题上,目光所及之处的文字和犬井户缔的回答渐渐重合在一起:“……町内连续诱拐事件。”


    犬井户缔:“你很在意这个吗?”


    诸伏景光抿紧唇,有些担忧地拧起眉头:“这个的话,之前我也从爸爸那里听说过……”


    昭和50年的这个盛夏,雷雨季尚未来临,天神町却已经笼罩在了层层叠叠的阴霾之中。


    作为天神町内唯一的一所小学校,尽管天神小学里聚集了绝大部分的适龄儿童,其人数却也不超过两个班,失踪的三名儿童几乎牵住了整个镇子的心。


    而因为当地展开的调查毫无进展,据说长野县的警察本部已经组织好了人手,数日前就来到了当地进行调查。


    诸伏景光的父亲正是天神小学校的国文教师。


    “警察先生们还没调查出来吗……”诸伏景光抖了抖报纸,又瞅了眼日期,意识到这已经算得上是过时的消息,“……KIKI,最新的报纸你有见过吗?”


    “没有……最近报纸上的笑话和小漫画都好无聊,我很久没看了。”犬井户缔回答道,“不过,没调查出来才是正常的吧?”


    他偏了偏头,柔顺的刘海自然的歪斜开来,露出那只紫色的无机质的眼瞳。两个人对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对那个传闻心知肚明。


    “毕竟是妖怪干的呢。”


    “大家都说是妖怪干的呢……”


    “没办法啊,毕竟妖怪和人类就是没法共存的。”犬井户缔撑着脸,小声说道。


    诸伏景光听着他突然冒出来的感叹,又看了一眼他故作成熟的姿态,难免有些沉默:“……KIKI是觉得和我没办法共存吗?”


    某人闻言挺起胸膛,一边抖着雪色的大垂耳,一边晃着尾尖,高高兴兴地回答道:“关我什么事?我是人类哦!”


    诸伏景光:“……”


    他把手里那张从折纸重新拆成的报纸平放在被子上,尽力铺平后斜对着角卷了起来,对着犬井户缔比划了两下——


    “别说那种笨蛋的话了!”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纸筒,迎面痛击了特意前来探望的友人,“这和妖怪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人为而已。”


    犬井户缔揉着头顶被敲打的地方,耳朵不自觉后撇:“才不是啊……绝对是妖怪或者什么别的鬼怪干的。”


    “那种传言,不要真的相信啊……”诸伏景光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和他争论这个问题,而是重新展开了报纸。


    这次,他的目光更久的停留在了时间和几个小孩子的脸上——虽然就年龄来说,这几个小学生已经算是他的哥哥姐姐了。


    “大家,好可怜……”他眼瞳里沉静的蓝色此时正晃动起来,像是起了雾的湖泊,“被诱拐了的话,就没办法再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吧?”


    “再也不能回家了。”


    察觉到气氛微妙的改变,犬井户缔也沉默下来,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


    再也不能回到沙耶身边……


    那就意味着,他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没有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也再也不会有人喂他那些很难吃的便当,拿无聊的飞盘游戏来烦他了。


    他沉默的时间似乎有点久,诸伏景光已经再次看完报道,好奇地看过来了。


    “……我是不会被姑获鸟拐走的。”他这么说着,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不会发生这种事。”


    诸伏景光:……


    他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我还是坚持这是人为事件哦。”


    “KIKI想要说服我的话,就拿出证据来。”


    如果是传说中穿衣为女子,脱去羽衣又变为妖怪的姑获鸟,会抱走这几个小孩子也不足为奇了……吗?


    “比方说……KIKI说是姑获鸟干的对吧?那它是怎么做到的,能连续带走三个小孩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诸伏景光指出了「姑获鸟假说」里最站不住脚的一点,“传说里,它不是只会带走小宝宝吗?”


    犬井户缔顿时气弱了几分,只敢畏畏缩缩地指着报纸上的「连续作案」几个字小声说:“可是,是人为的话,早就找到犯人了吧。”


    诸伏景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左手摊在犬井户缔的面前,其意思很明显。


    证据呢?


    大妖怪看了看他,沉默着把自己的尾巴卷了上去。


    “……?你干的吗?”


    “嗯?不是啊。”


    听到他理直气壮的回答,诸伏景光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尾巴=妖怪=有妖怪=姑获鸟假说成立。


    诸伏景光黑着脸,差点失手揪掉了尾巴上的一撮毛:“你刚刚才说你是人类的吧?KIKI,这个不算证据!”


    啊,不算的吗……


    犬井户缔垮下脸,小声地抱怨道:“那哪还有什么证据……我又不是小室泰六什么的。”


    小室泰六……?啊、是指福尔摩斯吧……KIKI真的很不擅长记舶来词啊。


    ……等等,福尔摩斯?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旋即那双蓝色的猫眼便亮的惊人。


    “对啊——那就这样好了!”他高兴地双手合十,响亮地拍了一声,“KIKI,我们去调查吧!”


    “大人们的调查已经陷入僵局了吧?这种时候就该换个角度,重新从头梳理——”诸伏景光的那双蓝眼睛里亮的惊人,满是跃跃欲试,“我们去调查吧!”


    ……


    ……欸?


    景光君在说什么?


    犬井户缔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用问题来回答了他的邀请:“景光君……要去做侦探了吗?”


    诸伏景光的指尖摇了摇:“不是我——”


    他指尖一转,抵住犬井户缔的胸口。


    “是我们才对!”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诸伏景光还有点迷糊。


    他困倦而缓慢地眨着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在有节奏地上下起伏晃动,就像是最温柔的晃着摇篮的那只手,让他一时半会有点回不了神。


    脸颊边好像还残留着绒毛划过脸颊时的柔软触感,耳边也好像还回荡着夜风卷着寒意、从窗户里灌进来的呼啸声。


    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夜色,不管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街道,在夜色下都显得一片沉静,在群山的怀抱中沉眠的景象也还浮现在眼前——


    诸伏景光抬起左手看了看。


    针孔已经被医疗纱布和胶带盖住了,只传来一阵酸痛的胀感,不适感并不激烈,只是绵软而持久,令人无法忽视。


    “景光,你醒了?”背着他的妈妈察觉到他的动作,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这一觉你睡了好久喔。”


    “……嗯。”抱着她脖颈的孩子闷闷地回了一声,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后,一阵麻痒,却只让人觉得高兴,“早上……晚上好,妈妈。”


    “晚上好,景光。”


    她弯起眼睛,颠了颠背上的幼子,声音柔软又温柔,即使在微凉的夜风中也让人想起冬季暖和的铺被或是火塘之类的事物,带着人难以抵御的温暖:“为了奖励景光今天勇敢地去吊水,爸爸可是做了大餐在家里等我们哦——”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没有回话,只是动了动脑袋,把自己发红的脸颊埋在妈妈温暖的后背上,同样发热的耳尖却露在了外面。


    “那算什么勇敢……”他小声地抗议着,神色羞窘、眼神闪躲,在妈妈面前露出了不那么“男子汉”、而更孩子气的一面。


    “护士姐姐夸了你好几次哦,她说景光是她见过的最乖最勇敢的小孩,没有哭也没有闹,吊上针就开始安安静静地睡觉……”母亲促狭地笑起来,等诸伏景光恼羞成怒地用额头撞了撞她后才见好就收。


    她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说起来,景光要不要猜一下今天妈妈在医院里看见谁了?是你绝对猜不到的人哦——”


    “唔……”诸伏景光安静下来,扑闪着纤长的睫毛陷入沉默。


    之前本来应该消散的梦境,又随着她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那是现实吗,还只是毫无逻辑的梦?


    诸伏景光撑起身体,一只手抱紧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试探着摸了摸胸前。在一丝不苟的系好了扣子的外衫下面,微微凸起了一个长方形的形状,摸上去的感觉稍显硬挺。


    是那封纸折的信、或者说是探病贺卡。


    他很清楚里面是什么。


    两张格子纸和报纸折成的心型便签条,而报纸上面的头条话题是“天神町内连续诱拐事件”,在左下角还被犬井户缔不小心撕掉了一角。


    “……是KIKI吗。”他慢吞吞地说着,话里意外的没什么疑问的语气,“KIKI……和狩野老师。”


    “欸……”妈妈眨了眨眼睛,“那个时候景光不是睡觉了吗?”


    “是哦,是狩野老师和犬井君。他们来的时候妈妈真的吓了一跳呢——那个时候景光睡得和小猪一样沉。本来妈妈想叫醒你的,可是狩野老师说算了,最后他们就只是坐了一下就回去了。”


    “说到这个,犬井君倒是和景光一样呢。”似乎是察觉到诸伏景光的疑惑,没等他开口追问,她便开口语调轻快地解释了起来。


    “妈妈和狩野老师聊天的时候,犬井君就坐在景光旁边,结果等我们一回头,犬井君就靠在你身上睡着了,还是狩野老师抱着他回去的呢。”


    睡觉,梦境……


    沉静的月色下,诸伏景光的眼睛缓缓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