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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疯人院》 第121章
悦城。
六角疯人院内。
眼下青黑并没有褪去的陈猊远慢悠悠的搭上电梯一路往上,他在电梯里看着楼层数字在不断跳动,很快来到了顶层。
电梯门开之后,他朝左手边走过去。
现在是晚上六点多的时间,外边天色虽然暗了但还没有彻底黑下去,那从窗户外透进来一丝一点的光,微微照亮着这层楼。
陈猊远一步一步往这条走廊深处而去,鞋底与光滑的瓷砖接触,发出有些清脆的声音。
在船上看到消息之后陈猊远虽然有些心急,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甚至在回来之后还慢悠悠的去吃了个饭,然后又去泡澡,随后又认真挑选了一套衣服换上。
他可是“精心打扮”过了。
陈猊远没有忍住轻轻哼了两句小调,直到来到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门口他才停下,然后陈猊远抬头看了眼上边的“院长办公室”五个字,随后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咚咚。
陈猊远敲了门,然后等了两三秒之后他微微贴近门,然后听到了里边正传出着一个很细微的声音。
于是他自个推门而入,然后将门关上。
没有开灯而显得昏暗的房间里,院长正歪七扭八的靠在椅子上,他长长的白发胡乱散开,双眼紧闭,正发出微微的鼾声。
而他办公桌的对面正摆放着一张红木椅子,椅子上穿着一身深色中山服的老人被用粗绳从脖子到脚的紧紧绑着,他嘴张很大,脸颊撑的鼓鼓囊囊,像是被塞满了东西,然后外边是一张胶带封住了嘴部和嘴里的东西。
老人涂抹着发胶的花白头发都有些淩乱了,他双眼本死死在瞪着呼呼大睡的院长。
但听到动静的时候他斜过来了视线,看向了陈猊远,随后他瞳孔猛的一缩——
穿着纯白色上下衣的陈猊远抬手轻轻挥了下。他的头部、脖颈、手臂都绑满了绷带,紧紧裹着,没留缝隙,这是老人十分熟悉的绑法,而且绷带之上还有从里往外缓缓透出的血迹,但并没有溢出来染透衣服,只是渐渐层层的晕染着。
“怕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已经忘了我。”陈猊远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抑制不住,他彷佛开心极了:“所以我废了点力气复原了我在你面前最常见的模样。”
“像吗?副院长。”想起什么,陈猊远抓了抓自己粉色头发:“啊……忽略掉这个。”
他说话的声音让院长皱了皱眉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掀开一只眼睛的眼皮:“……是猊远来了啊。”
“嗯?你受伤了?”
“没。”陈猊远回过头,然后他拍了拍副院长的脑袋,发胶生硬的手感让陈猊远又颇为嫌弃的快速收回了手:“这个就多谢院长大人咯。”
“说什么呢。”院长打着哈欠调整自己姿势,他微微歪头,眸光轻轻闪动:“合作这么久了,你也会客气了。”
“毕竟礼貌的孩子讨人喜欢。”陈猊远笑眯眯的抓住红木椅背,然后轻松的在地毯之上拖行,他来到书架前,随后打开了暗房将副院长丢了进去。
“我要请两天假啊院长大人。”
院长把椅子放平,他躺下,语气一派平静无波:“好啊,批了。”
于是暗房的门缓缓合上,在最后的时候陈猊远突然卡住了门,在半掌宽的缝隙里,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随着空气的流动溢了出来,陈猊远一只眼放在缝隙间看着院长:“差点忘了问,这次是需要我做什么?”
院长眼都没睁开,“你结束了再说。”
“问题不大,而且这次我会跟你一起去。”
一起去啊……陈猊远脑海里闪过一个猜测,然后他关上暗房的门,转身看向跟椅子一同躺在他脚边副院长。
这个空荡荡的狭小空间里,白色的窗帘布自上而下铺满了整个房间,陈猊远手指拨动,然后再轻轻抖了一下手,一把巴掌大的小刀出现在他手中。
惨白的明亮灯光之下,小刀反射出冰冷的光,陈猊远看着认出他之后反而安静下来的老人,若有所思:“我们聊聊?张安知先生?”
他撕下老人嘴上的胶布,然后取出塞在他口中的布团。
张安知侧躺在地上,他整个人被绑在椅子上,所以根本起不来,他看着陈猊远,没有说话。
陈猊远浅笑的看着他:“我一直找不到你,但是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出现了。”
张安知抬眼,眼角的皱纹垂着往下压,所以看起来有一股狠厉感,他嗓子嘶哑:“六角疯人院院长,原特管处行动部总部长亲自调任的我,怎么拒绝得了?”
陈猊远笑容加深,但是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张安知看着他,突然咧开嘴一笑,他嘴唇有一点出血,于是本就怪异的笑容就更显得怪异了:“那个叫陈一七的崽子呢?”
“死了吗?”
彷佛这个空间里的时间停滞了一瞬间,然后杀意一下从陈猊远身上迸发,那把本在他手中把玩的小刀一下就刺入了张安知右眼。
没有任何预兆,动作也迅速,几乎看不到举刀的动作,只是在眨眼之间小刀就捅了下去。
张安知在视线黑了一片之后才痛吼出声,他下意识挣扎,但陈猊远却伸手按住了他头部,然后抽出小刀将张安知瞎掉的那只眼挖了出来。
惨叫声不断响起,血液顺着张安知并不平坦的脸上往下流,然后侵染在了纯白色的布料上。
陈猊远站了起来,他伸手将张安知也提起摆正了。
血从小刀上滴落,陈猊远的白衣白裤被从身体上、纱布里透出的血染出了一点粉红的颜色,与头发还挺相衬。
但与之对比的是陈猊远无比冰冷的神色。
张安知用力喘息,虽然还是很痛,但他却不再嘶吼,而是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对于…早就猜测过你是双重人格的人来说,陈一七与耶克莫多……是怎么一回事,都心知肚明。”
“瞧您这话说的。”陈猊远歪头微微耸肩爽朗一笑,说出口的话却让张安知骨头有些发冷:“好像那个时候的人都还活着一样。”
“不是只剩您一个了吗?”
张安知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声音才成功发出:“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杀了他们!”
人格问题没有被具体去验证,毕竟那不是实验的主要目的,所以书面上没有记录,但其实就算有那么一点也随着实验室的大火而毁掉了。
发出去的数据都是实验数据。
“张安知先生,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啊。”陈猊远单手叉腰:“我这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对特管处和疯人院做出了数不胜数的贡献,您这么诬陷我都不会良心不安吗?”
“再说了,特管处当年可是给我做过评估的,我三观可正了,而且以德报怨完全不恨特管处和疯人院,这才让我轻松得了自由。”
张安知手用力,绳子勒紧处泛起青白之色,他质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当然是一片好心!想要感谢您!”陈猊远拿小刀的手往后张开,而另一只手虔诚的按在胸口处:“您让懦弱无用的我得到了举世无双的至宝,我至今仍旧感谢您给予的所有痛苦。”
“所以我想要回报您……您不是一直很喜欢我的这份力量吗?”
陈猊远笑容逐渐病态而疯狂,但双眼还是一直沉沉如寒冰,他伸手抓住了边上悬挂起的白布:“现在您不用羡慕了,我送您这份力量。”
手腕用力,悬挂着的白布被扯下,它是一片式的,一被扯下,四面墙壁便都暴露了出来,然后在那墙壁之上,工工整整的悬挂着四个物件。
一个是深红色的、彷佛巨大动物的胃部,上边细细的血丝都清晰可见;一个是金色的眼珠子,光溜溜、剔透的彷佛像个玻璃珠子;一个是半边黑色的翅膀,如刀的羽毛发散着冷淡的光芒;最后一个是一截白骨,大概是腿骨,但是上边布满着密密麻麻的尖刺。
张安知愣了一下,然后联系着陈猊远的话他眼睛突然瞪大——
“天晶?!”
原始的天晶是蓝色石头,但被阿梦加完全使用的时候会配合阿梦加的使用形成别的模样。
“你们私藏天晶?!”
“唉……您怎么又诬陷人呢?”陈猊远无奈摇头,他抛着小刀:“我们是按手续办事,就是这次院长大人生了点小病,手续走慢了点罢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
陈猊远几不可见的停顿了零点几秒,然后他控制住了自己身体,没有下意识的抬手去摸耳后的那朵花——
是……十七?
非常微妙、不可言说的感觉从心脏上一闪而过。
是不好的感觉,就像是他遇到了什么危险一样。
但他没有,所以……是十七。
陈猊远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点,但是正忍受着痛苦的张安知没有精力再去仔细观察。
张安知已经不畏惧死亡了,这几年在实验室的那些老人一个又一个因为各种意外逐渐去世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死压根没有放下,但是他不怕报复,而且他也活的足够久了……在那个人上位改革之后,他确定那种实验室不会再开的时候,张安知就已经腻了。
但是他留在了原地,以更隐蔽的身份,是因为他要养家糊口,而且不是有句话叫做灯下黑吗?
不过他早就想到了,就算一直藏,他最后的结局也不会太好。
在收到调任的时候,预感成真。
可他还是来了,来接受自己的死亡。
但是现在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会成为阿梦加吗?然后会被拿去做实验吗?
会。
他签署了那个狗屁的协议!万一感染成为阿梦加,尸体就会捐赠给特管处……不,不。
以不死这个状态来看,就算没有签署协议,也不过是随便一个伤人的罪名下来他就会被以实验的目的送回特管处。
张安知的呼吸逐渐加重,他浑浊的瞳孔颤抖,然后猛的一下往墙上撞。
但是他没撞上。
那块深红色的庞大胃部抵在了他面前,下一刻,满是腥气的胃部被套在了他头上。
“不死——”
张安知嘶声:“我从不后悔!”
“我没有后悔!”
沉闷的声音只回响在自己耳边,张安知在一片黑暗里喘息着,他非常久违而突兀的想起了那个小孩。
在阳光下、在父母身边,灿烂而天真的笑着的小孩。
第122章
陈猊远彷佛没有听到张安知的嘶吼,他将张安知的脑袋灌入胃部天晶的内部,随后眼神冰冷的看了眼对方,然后陈猊远盘腿就地坐下。
那把纤细的小刀在身上的白衣上擦了又擦,直到没有了一丝血迹之后,陈猊远才举起对准了自己额头。
刚刚感受到的那份不好的预感已经消失,但陈猊远却觉得没办法当其没出现过。
他知道陈一七的离开是为了找蓝报仇,而且那里边或许还有他的部分原因,但是十七没有阻止他要做的事,而他也不会阻止十七,哪怕十七第一步就是要离开他。
他不会阻止,所以他只能动用一切能动用的管道,争取先一步找到蓝。
跟踪十七或许会惹他生气,但是查找蓝却不会。
但是陈猊远并没有找到蓝,比起以前的高调,现在的蓝低调到彷佛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一样。
他找不到蓝,那以十七的管道应该也不会这么快找到,除非是巧合发生。
而如果不是遇到了蓝,那十七是遇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
但一开始想,便怎么都无法安心。
薄薄的小刀划开了额头,然后顺着往下经过鼻子、嘴唇、下巴,最后停在了脖颈上。
刀尖比较深入,头部的一些绷带便散开了,血顺着下巴滴落在他洁白的衣服上。
要说他对陈一七的离开什么都没准备,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划开的伤口在迅速愈合,但是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混着了一丝金色。陈猊远低下头。金色从陈猊远红色的血液之中抽离了出来,然后先细细密密的爬满陈猊远头部。
小猫死了之后,那段时间的夜晚,他不仅只去翻阅查询了张安知的事,他还向徐长伶要来了一个界间产物。
那个界间产物是渊鱼,在收回研究的时候有病人意外发现食用它的血之后,病人的病症会有一点细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陈猊远很久以前就服用过,它会短时间内提升病症的力量。他那个时候病症力量还不强,但是服用之后,脖子半断、半边身体被咬掉的伤势,都吊着了一条命,甚至在眨眼间就恢复了。
而它的后遗症,则是会更加清晰的感知到病症的存在。
如果病症就像是自己的手指头的话,那服用渊鱼的血之后,你会感觉到这跟手指,觉得它存在感强烈、甚至有种突兀感,好像存在着自己的意识。
之所以说这样是后遗症,就是因为病症可能会有不可控的发展趋势,也会加快病变度的上涨,还会让人的精神受到一些创伤。
陈猊远在那个时候服用了渊鱼血能服用的最大剂量,虽然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使用力量。但是后遗症已经让他足够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病症在血肉里流淌,受伤时病症彷佛在激昂的来回奔走……这个身体好像不属于他一样。
但是同样的,他也能感知到在陈一七身上的自己的病症。
而陈猊远要的,就是这个后遗症。
渊鱼血带来的力量会因为使用而挥发,后遗症却会一直存在,在每一次使用病症的时候。
而陈猊远现在,是专门在催发后遗症的爆发。
金色的纹路密布陈猊远的头部后,开始往他身体上蔓延。
身体上没有散开的绷带开始浸湿透出殷红的颜色,但陈猊远还是安安静静的垂着头。
他闭上眼,听到了无数只响在他耳边的低语,那紧闭的双眼眼角流出血泪。
陈猊远选择让自己身体成为战场,他放任甚至催发了后遗症的肆虐,在能够感知到病症具体存在的同时,也感知到自己那大部分时候都算得上温和的病症在愤怒。
不察觉到它时,一条链子拴在了它脖子上,乖巧而听话,察觉到它时,链子摇摇欲断。
不死这个病症失控的话……就是死亡吗?
陈猊远胸腔上的那块皮肉突然溶掉了,血溢出一大片。
他仍旧没睁眼,反而更加专注的去感知病症的存在。
左边脸颊肉掉落,露出内里 的牙齿。
而紧闭双眼的陈猊远看到了褐色的石壁。
锁骨处出现深红色的痕迹,然后像是天热时的冰淇淋一样开始融化。
陈猊远看到了光下密密麻麻的洞窟。
紧闭的双眼流出更多的血,他眼皮自己动了一下,然后陈猊远微微睁眼,两颗眼白处全部充红的眼珠子一下从他眼睛里掉落了出来。
陈猊远听到了十七的声音。
他找到了,虽然好像很远,不过也是有办法的。
……不给十七添麻烦就是帮忙了。
只要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病症,都不给十七添麻烦。
这样就没问题了。
“……”
他的,病症。
意识到这件事,血肉开始以疯狂的速度在恢复,濒死是上一刻,重生是下一刻。
那双空洞的眼眶里长出了新的眼睛,陈猊远扬起头看着头顶惨白而刺目的灯光——很像刚刚洞窟里的强光。
他微微眯起双眼,端坐在原地。
耳畔的低语没有褪去,还在不断响起,新生的眼睛慢慢溢出癫狂,陈猊远身体不可控的在颤抖。
自己诱发出来的金色纹路也收不回去了,陈猊远心底涌起了欲望,但他一时分不清这欲望是什么。
跟以前不太一样,但是顺从欲望的身体已经养成了下意识反应。
巴掌大的小刀抵在洁白的脖颈上,刀尖刺入进去,血珠冒出来,陈猊远又突然停住,然后他重新闭上眼。
上半身挺直,修长脖颈拚命后仰,像是要折断了一样。
沙沙的、像衣服交叠的声音被幻想存在于耳边,然后是浓浓的黑暗降临,一个人影慢慢浮现在前方,他身后是光,所以看不清脸,但是陈猊远知道那是十七。
他幻想着他来到了十七身边,幻想着十七走近了他,然后十七听话的接过了他手中的刀。
——你不要救我。
——你来杀了我。
陈猊远身体越发颤抖着,强烈的欲望席卷了他,紧闭的双眼没有睁开,他保持着幻想让十七拿着刀贴近自己。
被染出来的粉色头发垂在脑后,汗水从鼻尖分泌,脑海里拿着刀的十七越来越近,而现实中陈猊远也重新举起了手。
那些狂乱的低语,那些分不清的强烈情绪,溺于深海的窒息感,在岩浆边缘的滚烫刺痛,数不胜数的□□疼痛,像是在从遥遥天空之上坠落,重重砸在身上。
于是陈猊远越来越亢奋,唯一愉悦的幻想里他伸出手轻轻托着十七举刀的手——他的欲望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质,他搞不清楚了。
但如果是最期待的死,能由最重要的十七来给予他,或许……
轻托着的手挣脱了他,然后刀尖翻转朝向了十七自己。
被亢奋与刺激包裹的身体如同遇到了一盆冷水,陈猊远颤抖的身体停滞,只剩下紧闭着的眼眸还在微颤。
那看不清脸的十七在他面前跪坐下来,然后张开手拥抱住他。
一只手环抱住他后背,一只手往上,托住了他拚命后仰的脑袋,将其慢慢的按在了他肩上。
陈猊远像个死人一样一动没动。
狂风暴雨的海面突然风雨都停歇,陈猊远脸上的金色纹路缓慢褪去,耳边没有嘈杂之声。
而十七的身体,也开始模糊。
“……”
做不到。
微颤的睫毛开始剧烈颤动——即使是在他卑劣的幻境里,他也清楚的知道十七不会杀了他。
他只会保护他。
因为他是为此而生的。
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从陈猊远嘴里发出,他睁开了双眼,血丝密布在眼球,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不高兴。
完全无法高兴。
很生气。
陈猊远面无表情的用小刀刺自己掉落在地上的眼珠子和血肉。
一刀又一刀。
理解不了。
他的欲望、焦躁、不安,从心底、从灵魂,他想要的,是什么?
理解不了。
你不是因为我的需求而诞生的吗?
为什么不能给我想要的?
我们视彼此为最重要的人,但是不够。
我给予你的,你给予我的,不够。
一切都一切全都不够。
欲望累如山如海。陈猊远眼前一切变得更加模糊,滚烫的模糊。
如果,一切都还是在实验室的时候……
陈猊远目光缓缓移动,看向了张安知在微微颤抖的双脚,然后听到了他的呻吟,他目光再次上移,看到了那个胃袋。
眨眼的时候,有剔透的水珠子从脸上滚落,带出一道淡色的痕迹。
“不死……不死……”呻吟声断断续续从胃袋里传出,张安知魔怔一般不断重复:“我没有后悔……我没有后悔……”
头部滚烫,身体却阵阵发冷。
开始感染了。
张安知神智开始模糊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他重见光明了。
他止住了声音,晃动的瞳孔停在浑身血的陈猊远身上,然后脸色煞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医生呢?!”
他好像有些错乱了。
陈猊远不为所动的扬起笑容,他自顾自的道:“我突然想让您给我讲讲十七。”
“您会告诉我吧。”
最开始,在他清醒的时候,十七并不会出现。
他是自己在一些端倪之中发现的。
发现他的身体里,不止只有他。
第123章
七年前。
挽城某处大山,深蓝色的货车上刷着蜿蜒的白色油漆,它顺着油柏路开上了崎岖的石子道路上,然后在越来越荒芜的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像是什么废弃砂石场一样,有很多碎石堆成的小坡,周边没有草木的香气,更多是一种土与泥混合的冷硬气息,而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座很高的大山,但是山上,草木仍旧不多。
就像是这片土地并不富饶一样。
而在这座大山底下,有一个很不显眼的漆黑隧道。
深蓝色的货车在这里停下与黑色货车进行了交接,然后全副武装的后者行驶进了那不显眼的漆黑山中隧道。
行进没多久后,黑色货车停了下来。
头发梳得相当板正,甚至有一点反光的张安知从副驾驶下来,他在白炽灯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开车的则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性,她穿着一套包裹全身的黄色工装服,手上是一双颇为厚实的白色手套,她利落的跳下车,声音清脆:“都说了老大不用亲自来啊。”
“看我这不是相当顺利的接到了嘛。”
张安知微微皱眉,他还没说话便又听到工装女性接着说道:“而且不是说这个是最听话的……”
“也是最重要的。”张安知打断了她的话,他看着前方因为听到动静而望过来的工作人员,张安知摆了摆手,意识对方不用过来:“所以我才会接手。”
他微微垂眸,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放在姓白的人手里太可惜了。”
看着女性轻松扛起车厢里那两米长的铁盒子,张安知双眼一眯,声音放低:“敏敏,你的异化程度如何了?”
敏敏啊了一声,然后拉开自己工装服低头看了看,随后自豪道:“到胸部了。”
张安知:“……”
他扶额:“千万注意点别让人看到了,你的病症也比较特殊。”
“Yes!”敏敏用本地方言的语调回了个英语,然后扛着铁盒子欢快的撒腿奔跑:“老大!是放十七号房对吧!”
张安知也没喊住她,他慢慢往前走:“嗯。”
深入到山中这个位置,隧道已经大幅度扩大,地面铺上了瓷砖,墙壁工工整整,无数白炽灯高挂,强烈的光能够看清这里每一个角落。
张安知往前走,一路上时不时有人朝他打招呼。
直到他走到一个门口写着十七号的隔离房门口。
守在门口的一个青年男人看见了他,颇有点激动:“主任!没想到您真的把他争取来了。”
张安知摆手:“也是白章那老家夥不行。”
青年像是哼了一声,又像是没发出什么:“白老太过于循规蹈矩了,明面上的协议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要怎么做大家都清楚,毕竟很多规定都很含糊……再说了这个试验品可是那个病症啊!”
“也就是说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事的吧!”
“还是要注意。”张安知来到十七号房的透明玻璃处,他看着敏敏正哼着小曲把缠满绷带的少年从铁盒子里挖出来丢在床上:“他几乎对所有药物都相当敏感,有的是会放大其功效,有的则是会在他身上发挥出完全不同的作用。”
“所以你们之后用药要警慎。”
张安知拿起对讲机:“敏敏,拆掉他头上的绷带,让他清醒过来。”
敏敏奥了一声,然后麻利掏出自己拆快递用的小刀划开一处缺口,然后取下对方头部的绷带,随后敏敏愣了一下,然后回头抓抓脑袋眨巴眼:“老大,这小孩已经醒了哎!”
张安知一愣,他看着敏敏因为侧身跟他说话,而露出了后方的那孩子脑袋,对方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看向了他们。
身边的白挂青年噫了一声,他嘀咕:“绷带上药的剂量不够?”
张安知先是解释了一句:“应该是因为时间太长了,数据上没有这么长用药的数据。”
然后他重新按下对讲机:“陈猊远,从今天开始你的负责人是我,我姓张。”
陈猊远是过了大概一两分钟后才开口:“那白爷爷呢?”
白…爷爷?
张安知意味不明笑了一下:“他太老了,所以已经退休了。”
少年似乎有些迷茫,他望着张安知,又过了一会后不确定的开口:“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张安知笑容未变:“你记性很好。”
他声音不急不缓的:“你那个时候还非常的小呢。”他都是在看到背景数据后才想起来。
张安知能在那么多人里拿到陈猊远,也是有部分这个原因。
——他与陈猊远的父母,曾算是好友。
“今天好好休息吧。”张安知的声音传进这个小小的房间,陈猊远闭上眼然后微微点头。
今天好好休息……
陈猊远突然又睁开眼,他看了眼玻璃窗外,却只能再看到张安知离开的背影。
——意思是明天又要进行研究吗?
是有新设备了?白爷爷明明告诉他目前能进行分析的设备都已经实验过了……
带着浓烈气味的绷带让陈猊远浑身都提不起劲,但他还是勉强坐了起来,他看向边上哼着不知名小曲的女性,她抱着几段绷带正要往外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满脸好奇的发问:“你真的不会死吗?”
陈猊远看着她:“你先告诉我,白爷爷真的退休了吗?”
“我不知道呀!”敏敏叉腰:“我又不认识什么白爷爷。”
于是陈猊远也不回答她的话。
敏敏扁扁嘴,很小声的:“不说就不说嘛,反正明天我就会知道了。”
陈猊远看着她离开,然后微微转动视线,然后看向一直在玻璃外看着他的青年,迟疑了一下他问:“今天,是几号?”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陈猊远没有皱眉,但他手指头不自觉的扣了下大腿。
绷带滑落了一点,玻璃外的青年一下皱眉。
陈猊远看了他一样,然后把不小心扣开的绷带按平,虽然这之上浓烈的药物让他浑身都很不舒服,但是他不会去拆开,因为没有得到准许。
翘起的绷带重新贴合,玻璃外的青年眉头又展平,像是很满意。
陈猊远收回目光,柔顺的黑发垂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沉默出神。
【你真的不会死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不知道答案。
因为他也没有死到不能再复活的时候啊。
而至今为止,他好像也没死过几次。所以真不知道。
如果她是问死亡的感觉,陈猊远倒是能够回答出来。
但是其实最初那个时候,就是第一次死而复生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感觉。
眼睛一闭一睁后,那个家里除他之外的人,都死了。
所以他是猜测的,猜那个时候他应该也是跟着大家一起死了一次。
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特别没有隐私,那个大大的玻璃窗外,白大褂的青年也还一直在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于是陈猊远犹豫了一下后,转过身背对着对方开始闭目养神,尽量忽视掉那打量的目光。
最近他偶尔会很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但其实陈猊远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太深刻的事,至少他自己觉得那些都不深刻,所以就算想起来,也会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起来。
只是这种回想让陈猊远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亲生父母的模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偶尔能想起父母五官中的一部分,但完整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是对于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还有同时期记忆里存在的别人了…就像那个叫张安知的人,他都能记得。
唯一记不得的就是父母的模样。
父母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突发意外死去的,陈猊远找不出有什么不对,而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去了福利院,因为长相端正和不哭不闹的性格,他很快的又被收养。
只是那家人没几年后落魄了,养父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被抓了。
于是养母就带着弟弟妹妹和他趁在过年的时候回了老家,投奔了外公,并打算在老家留上一段时间,直到孩子再大一点。
那是个很偏远的地方,交通不便利,人烟稀少,房屋错落十分稀疏,听养母说早年本来是要带外公离开山村一起生活,但是外公一直不愿意离开。
养母安抚着陈猊远,说以后会离开这,但其实对陈猊远来说,在繁华的大城市与偏远的小山村里生活,本质上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因为他没有什么欲望。
几乎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没有表现出欲望。
倒是厌恶的事情有。
他怕疼,怕身体上出现的所有创口,哪怕很小的伤口都能让他不自觉的皱眉很久。
而且眼泪会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控制不住的下落,哪怕陈猊远觉得那是自己能够忍受的范围,但就是无法控制。
他厌恶这个,但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毛病。
所以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欲望……那就是不要受伤,不要疼痛,不要哭泣。
不过没多久,陈猊远就某一天里莫名其妙的生了重病,高烧不断,浑身上下都疼到死去活来,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紧闭上眼也能看到奇怪的景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是感染天晶病的征兆,只是觉得每天都很痛苦,而有一天夜晚他哭抽之后模模糊糊的听见外公与养母的声音,还有弟弟妹妹的声音。
在过于嘈杂的耳朵里,他只能确定那是他们的声音,但是一个字眼都听不清。
然后。
然后。
陈猊远睁开眼看着面前洁白的墙壁。
然后——
他退烧后清醒,便看到养母死了,弟弟妹妹不见了。
外公也死了,而且外公应该是第一个死的,然后他年迈的身体被怪物占据,随后杀了养母,并在啃食着她。
陈猊远坐在床上,目光所及的所有地方,找不到弟弟妹妹。
还没退烧的脑子浑浑噩噩,陈猊远莫名的看向了“外公”那皮包骨的身躯,看向那只有肚子鼓鼓囊囊的瘦弱身躯。
第124章
弟弟妹妹是被吃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猊远脑子里闪过了这个想法。
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所有人都死了的话,那他应该也要死掉才对。陈猊远举起自己的手,它一阵阵的发麻无力,看起来有些怪异。
随后陈猊远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他胸膛位置的衣服空了一块,缺口不平,而这周遭血迹也是最深最多的……陈猊远发麻的手摸上自己胸膛,没有伤口,但是……很怪。
正在啃食着养母的“外公”发现他醒了,它像是有些疑惑的,先是原地观望了一会,然后那多生长出来一截关节的长长手臂往陈猊远的方向伸了过来。
陈猊远看着它,也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的,他没有躲避。
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怪物先是抓住了他肩膀,手指几乎陷入皮肉,陈猊远几乎是瞬间痛到掉下眼泪,他微微颤抖着,但是还是没躲避。
怪物抓住他后身体便跟着朝他而来,同时张开了它那张血糊糊的嘴。
怪物的嘴角像是被撕裂,于是那大张的嘴就像是脑袋打开了一个盖,陈猊远就那么看着它靠近,然后一口咬在了他脖子上。
然后它撕扯着把陈猊远扯下了床。
好疼……好疼。
可陈猊远仍旧没有反抗,他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因为之前发热出汗而凝结在一起的头发糊在脸侧,他苍白的脸露了出来,表情带着奇异的色彩。
陈猊远想就这样死掉,跟他们一起。这样很好。
但是疼痛慢慢减退、身体开始发冷的时候,他不小心侧过了头,猝不及防的看到了养母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她瞪着不知名的方向,双眼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一样,那只纤细的手奋力往前伸着,指甲里全是血肉和泥土。
陈猊远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养母,不懂自己此刻心里涌出的是什么。
强烈又平静,又给陈猊远一种熟悉的感觉,然后陈猊远便感到了恐慌,他突然很害怕。
陈猊远抓住了怪物的脑袋。
破裂的喉咙让他不太能够发出声音,他直勾勾的盯着养母,盯着那双眼睛。
【我……我要做什么?】陈猊远无声的询问,溢血的喉咙在愈合,陈猊远留意不到,但是他慢慢能发出声音了,只是断断续续的,夹杂着一些呵气声,他看着养母:“我该……做……什么……”
“妈妈。”
陈猊远另一只手伸出,他无意识的抓到了边上的小木马——那是不久前外公给弟弟妹妹亲手做的。
陈猊远收回了视线,他看向身上的怪物,它好像有点笨,脑袋被抓住也还只是伸着头试图咬他,陈猊远盯着它的脸,与外公一模一样的脸。
他手突然用力,木马一下把怪物砸开了。
力道大得有些不对劲,但陈猊远还浑浑噩噩的脑子没有去思考为什么,他只是麻木的冲过去,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压住怪物。
怪物挣扎不开,于是用手捅穿了陈猊远的肚子,疼痛让陈猊远更加止不住眼泪,他表情变得极度怪异,像是扯出了笑容又像是在痛哭流涕。
可是他没有放开,仍旧一只手按着怪物的脑袋,另一只手拿着木马一下又一下无比激烈的砸着怪物脑袋,像是发泄,可却给人一种极度茫然的感觉。
怪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再动弹了,陈猊远没有发觉,他还在一下又一下的砸着怪物脑袋,直到对方骨头都碎裂,木马也碎裂,一些木头扎进手里,那只手变得血肉模糊。
怪物死了。
但是,他还没死。
陈猊远意识到了不对,他停下了手,然后那只血糊糊的手摸向了自己脖子。
光滑的,没有伤口。
陈猊远又低头,看着那穿透自己肚子的手。
他知道不能轻易动这种伤口,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于是陈猊远擦了下脸上的眼泪,然后伸手拔出那条手臂。
中途他痛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后醒了又接着拔。
彻底拔出来后他的血已经把这一片地重新润湿了,但是他仍旧没死。
陈猊远终于明确了那种不对劲,他盯着自己的伤口,看着它不断长出血肉,飞速自我愈合。
陈猊远脑子一片空白。
那不是死而复生的喜悦,而是极致的痛苦。
身体完好无损,灵魂四分五裂。
陈猊远摇摇晃晃站起来,他本就瘦弱,这场高烧让他身体变得更加单薄。
他打开门看着山里蒙蒙亮的天空,过了一会后想起了什么,他去竈台拿起菜刀,盯着那抹寒光很久之后,他没有朝向自己,而是对准了没了脑袋的怪物肚子。
他一边吐到喉咙和胃都像有刀在刮,一边亲手从那里边掏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但是怎么都拼不回来,最后只能用床单整个包上。
然后他在养母身边坐着发了会呆,随后去找到铁锹挖坑,想要把所有人都埋进去。
也就是那个时候,白章出现了。
陈猊远清楚的记得,白章一行人风尘仆仆,他们在最开始把他当成怪物,下意识的攻击他。
他仍旧没有躲避,那带着奇异色彩的子弹朝着他腿攻击过来的时候,陈猊远脱力跪坐下去,于是那子弹反而正中他心脏。
后来听白爷爷说,他就那么死掉了,就在白爷爷感到懊悔在骂人的时候,他伤口愈合,突然恢复了呼吸。
虽然没有当场醒过来的,但是明显已经不是已死亡的状态了。
陈猊远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盯着墙壁——之后发生了一件事,白爷爷还问过他好几次,当时他的脱力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猊远告诉他自己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候很累。
额头轻轻靠在墙壁上,陈猊远微微闭上眼,他停下了自己四散的思维——刚刚那个老人,跟白爷爷有种相反的感觉,浑身恶意环绕。
但是他却觉得,相处起来会比白爷爷轻松。
陈猊远思维逐渐沉重,他眼皮掀开又闭上,背后强烈的视线他也慢慢忽视掉了。
那些找不到理由的善意,陈猊远应对着会感到紧张,而与之映射的恶意,却只会让他觉得放松。
所以哪怕可能会发生他无法承受的事情,他也觉得可以接受。
陈猊远本来是这样想的。
个人病症相关的研究因为技术问题进展缓慢,所以当初白章暂停了这部分研究,但是张安知简单查看过后直接将之前的数据全部封存,决定把陈猊远以全新的实验体进行研究。
先是基础检查,把身体各方面的数据记录下来,然后是抽血和切下其身体上的一小块肉,这都是陈猊远熟知的操作,只是张安知这边做的更加频繁,但陈猊远还是能够接受,毕竟会感觉不适也只是短暂的。
他恢复很快。
然后就是让他使用病症,观察使用能力的时候其身体本身和身体附近有无变化。
而陈猊远的病症是自愈与复生,所以他要使用病症的前提,就是受伤和死亡。
在白章手下时,他们对陈猊远所做最严重的是以手术的形式切割他某个部位,然后在发现没有愈合的时候停止并包扎伤口。
虽然至今还没有发现陈猊远没有自愈的时候,并且随着时间过去,陈猊远自愈的速度在变快,负责这方面的研究人员手速也跟着越来越快。
而且在实验病症之前,白章他们先找到了可以麻醉陈猊远身体的药物,而且也确定了合适的剂量。
张安知在一开始也让研究人员使用了药物,然后切开陈猊远的身体,取出了身体内的部分内脏。
但是张安知没有让研究人员缝合伤口,而且让他们观察这种伤口深度的愈合速度。
在麻醉褪去之前,陈猊远伤口早就已经愈合,他躺在那刺眼的灯下,扭过头看向了玻璃窗外站着的四五个人。
模糊不清的身影,模糊不清的脸。
陈猊远又看向站在床边的人,他们拿着薄薄的手术刀,包裹全身的白色衣物上边有血,头部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也因为那强烈的光,陈猊远看不清。
陈猊远看不清,却能感觉到一股又一股强烈的视线。
那其中的含义,让野兽也会背脊发凉。
他直勾勾的视线看着上方的人,手腕轻轻动了动——结束了吗?
结束了为什么不放开他。
他看到了,看到他们从他身体里取出了一块又一块的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没有疼痛,但是身体会下意识的颤栗。
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玻璃窗外传来声音,是张安知的声音:“把他眼睛遮住,趁麻醉还没有过去再切割一次。”
“按照计画来。”
视线被遮挡,但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陈猊远一声不吭,厚实的白布让他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但是很奇怪的,陈猊远能够感受到。
他又被切开了。
这次不知道又取出了什么。
“主任,每个地方恢复都差不多。”
张安知的声音传进来:“再观察,肯定有细微的差别。”
第125章
陈猊远思维莫名的断了一瞬,恢复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张安知想要在他身上确定的是什么。
是病症的内核。
就像是他如果被整个分割,身体会以哪一个部位为中心开始复原。
白章曾问过他这件事,虽然是委婉的询问。
然后陈猊远就问他这很重要吗?
白章说,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能研究明白你的病症……或者只是研究出自愈这一种,就已经能够救下数不胜数的人。
而复生……更是会让无数人发疯,毕竟这个世界上几乎绝大部分的人都有想要复活的人。
但是不重要的点在于,你能自愈会复生,但是应该也并不是不老不死,因为你的身体一直在自然的成长,所以极大可能最后仍旧会老死。
但是就现在来说,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而且加上病症是被天晶影响而诞生出来的,那么病症能够做到天晶应该也能做到的事。
只是天晶的研究更加迟缓。天晶就像是一个由无数迷题组成的巨大谜团,而病症就是那个谜团延伸出来的迷题,从这方面来看病症会更好解决。
陈猊远觉得自己听懂了,于是没多久后他就在白章面前自杀了,然后醒来的时候,他问白章等人——你们看到了吗?
只是受伤的话,应该看不清楚。陈猊远这么想着自杀的。
也就是这件事之后,白章问过他好几次关于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他是真的脱力还是……有意迎上子弹的。
陈猊远在白布之下一直睁着眼睛,他呼吸在慢慢衰弱,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开始被神经感知到。
于是身上的肌肉微颤,陈猊远听到有人有些担心的开口说:“医生,麻醉……”
他还没说完,医生打断他的话激动道:“自愈加快了!”
“是肺部!”
陈猊远呼吸断断续续,偶尔加重,他手指扣着冰冷的床边缘,指节泛白,用嘶哑的声音开口:“……不是肺部。”
“只是疼痛的情况下,自愈会加快。”陈猊远眼泪从眼角落下,很快打湿了侧边的头发,但是他没有流露出哭腔。
痛感越来越强烈,陈猊远整个人开始发抖,束缚带在他四肢上勒出痕迹。
“……”
张安知看着室内的陈猊远,过了一会他道:“明天继续。”
陈猊远被送回了自己屋子,他全身仍旧被包裹着那一层涂了药物的绷带,只是用量应该是减轻了,陈猊远没有觉得很无力。
他盘腿坐在床上,与玻璃窗外的人对视,今天在外边的是敏敏,她仍旧穿着一身与昨天一模一样的工装,只是换了个颜色。
敏敏好奇的看着陈猊远,然后打开了一个小窗口:“我看见你实验的视频了,真吓人。”
“跟别人的实验不一样。”
敏敏是暂时来接一下班的,她主要任务是跟着张安知,并不是守陈猊远这类人,也不会外出接任务。
“别人,是什么样的。”陈猊远看着她。
“别人啊。”敏敏回想了下,“反正不会被这么切来切去的吗,容易死掉。”
“但你不一样嘛,你不是不会死吗?”
敏敏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她直勾勾的看着陈猊远眼睛,认真的询问:“老大他们那么对你,你为什么不跑啊?”
“要我就跑了……难道是工资很高嘛?!”
她是为钱来的这里,所以便第一时间想到陈猊远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陈猊远眼神空白了一下,然后又回神,他没有说话。
敏敏不满嘟嘴:“你这人,是傻子吗?”
“我不知道。”陈猊远安安静静靠在墙上:“是张……让你来问的吗?”
“老大叫张安知!”敏敏点头:“是哦,是老大让我巧妙的试探……”
她话还没说完,张安知就出现在了她身后,然后一巴掌就拍到了敏敏脑袋上:“你可真是没用。”
敏敏反驳得飞快:“我能打啊!”
张安知摆手:“你下去。”
敏敏才不询问,她撒脚丫子就跑。
张安知把敏敏打开的小窗口关上,然后他直接打开门走了进来。
陈猊远他们居住的地方很简单,里边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
张安知拉过椅子坐下,他身体很板正,有些不同于那副刻意挺直的模样,更像是一种习惯:“我来跟你谈点事。”
陈猊远抬头看着他。
张安知对上那双澄澈的双眼,像是雨后天空一样的双眼,他颇有点怀恋:“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陈猊远没有迟疑的摇头。
张安知眼尾有一些皱纹,它们随着张安知的嘴角一同弯了起来:“因为你很多东西都没有,所以你想不到。”
是这样吗?陈猊远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点茫然和疑惑。
张安知:“有个东西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实验结束的时候我会把它送给你,你肯定想要它。”
“但是相应的,实验期间你要听话。”
陈猊远睫毛突然剧烈的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他开口,声音里仍旧有一种久不开口的嘶哑:“你不会相信。”
“倒是个聪明的孩子。”张安知秒懂陈猊远指的什么:“但是你只需要答应就好,我们会辅助你听话。”
像身上这种除了实验时就不会拆开的绷带一样吗?束缚着他的行动。
陈猊远看着张安知那双透着精光的眼睛,他问道:“是什么东西?”
张安知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动:“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怎么样?要赌一下吗?”
陈猊远安静的思考了一会,然后他轻声道:“不疼的话。”
张安知一愣:“什么?”
陈猊远一字一句:“实验,不疼的话,我答应。”
张安知眼眸闪烁,然后他笑容加深:“这是自然,我们有能对你起效的麻醉药物。”
“其实你们是在为别的病人、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人……甚至这个庞大的世界做贡献,所以在实验之外,我们是要为你们服务,尽量满足你们想要的东西。”
听起来很高尚,但陈猊远表情没有被打动到,张安知突然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成为实验品?”
陈猊远像是有点走神,于是回答慢了半拍:“…不是只能这样吗?”
张安知几乎是瞬间眯起了双眼,但很快他表情又舒展开:“一会医生会来给你换绷带,我就先走了。”
他离开了陈猊远的房间,然后看了眼门上的工工整整的17这个数字——确实,只能是这样。
陈猊远只能来到这里。
不过。
张安知从衣服内兜里取出了一张照片——先前的记录里,有陈猊远自述说忘记了父母的长相的内容。
所以张安知给陈猊远准备了这张照片……但是陈猊远应该并不想要。
连他都记得,说明陈猊远的记忆相当的好,但是却偏偏忘记了父母模样……哈。
是忘记还是不愿意去记?
张安知将照片摺叠着撕碎,然后扔进走道边上的垃圾桶内-
不疼的话……他就答应。
被骗了。
陈猊远手指紧紧压在床单上,红色的血透出绷带留在了白色的柔软布料上。
他手脚各处都在往外溢血。
张安知说医生要来给他换绷带,但是事实却是,医生一来他就昏迷了,在痛醒之后就发现自己手脚上的皮肤全部没有了,然后那涂了药物的绷带直接贴在了血肉上,紧紧包裹着。
伤口的愈合变得十分缓慢,而且这样长出来的血肉也是跟绷带长到了一起。
这样是要实验什么?
陈猊远想不明白。
直到他跪坐在床边,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想要麻醉或者止疼,但是被拒绝了。
医生说要避免产生耐受,不然实验的时候他熬不过去。
在等到血肉终于和被药物浸泡出来的绷带长在一起,疼痛感慢慢褪去,但是陈猊远却无法长久的走路和做一些事情,因为只是抬起手这样的动作,他都没办法坚持五秒钟。
上实验台他都只能被扛上去。
陈猊远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实验,这是“听话”。
还有。
陈猊远控制不住一直在颤抖的手抚上脚踝——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在第二次实验之后,身体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多出了不属于身体的东西。
有种异常的感觉。
而让陈猊远难熬的不仅只有这个,还有绷带。
每两三天,药效会褪去,这个时候绷带就要进行更换,那跟血肉长在一起的绷带,已经成为了他的皮肤,每次更换,跟剥皮没有两样。
陈猊远靠想着那不知名的、自己想要的东西撑了很久。
大概是很久,痛苦让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然后陈猊远察觉到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人如果面临着十分痛苦的事的时候,会下意识想要逃避,而陈猊远无法逃避。
他连死都无法选择。
陈猊远就这么崩溃的支撑着,然后在某一天,被切割下了头颅。
他是在醒后,看见了自己的头在自己身侧,才知道这件事。
身体上有一颗头,身体边上还有一颗头。
一个在呼吸思考,一个安安静静的闭着眼了无生息。
他们第一次杀了他。
但是陈猊远知道这不是最后一次。
冰冷的恐惧从骨头里开始往外扩散,陈猊远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的头颅,他突然想到那些从自己身上被切割下来的肉块——他的身体就这么大,可是他的尸体应该已经累成小山那么多了吧。
第126章
“喂。”
敏敏仍旧穿着一身工装,不过是更加轻薄的款式,她的头发也长了,扎起了一个小小的马尾,此刻正趴在厚厚的玻璃窗外,从小小的开口处往里看着陈猊远。
陈猊远的房间里多了一些东西,几本书,还有一副围棋,不过整体看起来仍旧十分空荡。
“你好像变了?”张安知出差去了一趟总部,敏敏当时跟着过去了,但是中途被别省的人看中,就出了一趟任务,所以昨天才回来。
然后加上今天刚好是六月一,所以敏敏突发奇想买了糖挨个发送。
陈猊远是最后一个,但是他不收她的糖。
陈猊远正在看书,闻言他头都没抬:“什么?”
敏敏摸下巴,她把没送出去的糖放回自己兜里,然后望着陈猊远,疑惑的摇头晃脑:“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陈猊远合上书,他笑了一下。
敏敏愣住,过了一会她又挤着那个小小的窗口:“果然,你不对劲。”
陈猊远歪了下头:“是吗?”
敏敏哼了一声,然后笑着叉腰:“是不是实验没进展,所以现在进行得不那么频繁了?”
陈猊远抱著书往玻璃窗前移动,在与敏敏离上一米远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敏敏:“最近实验确实少了……你受伤了?”
敏敏摸了下脖子上的绷带:“是啊……对了你知道疯人院吗?”她眼睛突然亮起来。
陈猊远摇头。
“也是。”敏敏想了想:“它有点像另一种特管处吧,里边也有一些实验室,但是有区别的是疯人院是前线,我们算后勤,那里边的实验室大多也不用了,都是以前残留的……跑题了,我是想说疯人院里边有专门的病人医院的。”
“但是一般来说药物对病人其实没什么太大用处,小伤不用治自己很快就会好,大伤药物起效有时候还没有我们自己本身的自愈快,但是最近的新药物都很好,会加速我们的自愈,而且对多数病人都没有排异反应……这都是你的功劳哦!”
病症方面的研究没有进展,张安知便联系了新的研究人员,同步进行了别的方向的研究。
比如研究专门针对病人的药物……以及武器。
毕竟对于普通人类来说,病人的存在是有潜在威胁的。
天晶、界间、阿梦加这些全都需要病人来处理,但是同时,也有部分异常事件是由病人闹出来的。
而且人类也需要有自己可以依赖的武器。
陈猊远不会死,所以武器的研究只在于更快更彻底的杀死他一次。
而药物的研究是提取了陈猊远的血、肉和骨头,然后在别的病人身上进行实验。
这算是他的功劳吗?
陈猊远也跟着摸了下自己脖子,他的脖子上除了绷带,还戴着一副崭新的漆黑的机械颈环,然后他露出笑容,只是弧度有些怪异:“有帮助就好,但是这不只是我的功劳,这是大家的。”
敏敏莫名的有点头皮发麻,她迷茫的摸了摸自己脑袋,过了一会才接着道:“你真的不对劲。”
陈猊远看着她,那视线仍旧奇特,像是很细致的在打量……她的表情?
“是嘛。”陈猊远突然出声打断了她发散的思维:“但我最近感觉很好。”
感觉很好?那就是不对劲啊!敏敏瞬间激动,她好奇的问:“为什么?”
陈猊远却不再说话,他回到床上坐下,然后重新摊开书坐下。
敏敏满腹疑惑,等医生过来之后,她跑去找了张安知——
“老大老大!”
张安知皱眉,他视线从计算机上移开:“怎么了?”
敏敏张牙舞爪的比划:“那个十七号,怎么好像变了个模样?”
张安知微微一停顿——敏敏都能发觉的事,他没道理没发现。
“之前连续使用麻醉,让他身体产生了耐受,麻醉现在基本对他无效。”他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敏敏眨巴眨巴眼,过了一会她瞪大眼:“也就是说,他现在是……”清醒着、痛苦着、日复一日的被他人切割着自己那具不死的身体。
“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是从各方面来看他对于疼痛忍耐度比常人要低一些。”张安知看向敏敏:“这方面没有变化,只是他对疼痛的反应变了。”
敏敏歪头:“啥?”
张安知看着敏敏好奇又听不懂的模样就眉头一皱,然后他还是给她解释道:“他没有再哭了。”
陈猊远不太能控制泪腺,无论他有多能忍,但只要身体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疼痛,眼泪就控制不住。
甚至一定程度上来说,陈猊远应该也会是那种心灵上受伤也会掉眼泪的人,他自己没发觉,眼泪也会先一步感知到。
毕竟没有正常人的经历,一些东西不能理解是正常的。
但是受伤就是受伤,理解不了身体也会给出反应。
可最近的实验,麻醉虽然照旧打了,但是从波动和他自己的身体反应来看,麻醉没有起效。
但是陈猊远却没有再哭了。
虽然也能用因为长时间实验导致感官模糊可以解释过去,但是……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张安知看向计算机上的录像,上边是陈猊远第一次麻醉失效的视频,当时好像是对陈猊远使用了一种药物,虽然知道他的身体对药物反应与一般人不同,也与病人不同,是独一份的,但是这件事在他手里还没被验证过。
所以进行了实验。
那是治疗的药物,结果用上之后陈猊远自愈速度不仅没有加快,反而是停滞了下来,然后他身体开始剥落。
先是跟绷带长在一起的皮肤剥落,然后是血肉,甚至骨头,全都像是年久失修的墙壁,一块一块的掉落。
那是第一次,张安知听到陈猊远的嘶吼,他像疯掉的野兽一样,被束缚的手脚都因痛苦直接被挣脱断裂,整个人掉落在地上,以一副看不出人形的血肉模糊的形像在地面扭曲,医生和研究人员早就吓到不敢动弹,但陈猊远没有攻击他们,而是一边发出堪称绝望的嘶鸣,一边爬到了玻璃窗前。
别的人都下意识退后了,只有张安知还站在那里,隔着厚厚的玻璃与那双歪曲了的眼睛对视。
他以为陈猊远会就这么永远死掉,而自己也会被革职。
但是同样是那次,张安知知道陈猊远确实是不死不灭。
陈猊远在玻璃窗后,以非人的模样死去,随后复生。
复生之后停滞的自愈速度就加快了,至少能够跟得上那药物的摧毁。
但是……
张安知将录像往回拉了一点重新看,敏敏好奇的探过头来看,张安知看她一眼,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他看着显示屏同时再次回忆当时的细节。
那次,在玻璃窗前,他是亲眼看着陈猊远复生的,那双因为药物影响扭曲了位置和形状的眼睛,在重新睁开的那一瞬间,好像变得非常不一样。
陈猊远的双眼早就变得麻木,可当时那双眼睛,很像最初那会那样澄澈……不,好像还要更加懵懂干净。
但又并非无知,只是……
具体说不上来。
因为很快就被痛苦侵蚀了。
然后从那次开始,陈猊远在实验过程中哭得次数便越来越少。
而日常中,他也有些变了,表情多了,一直没询问过他们要过什么东西的他也要了一些书……
在拉长的时间线里,这里都是很细微的变化,而且根据心理医生的说法,这些变化是好的一面,至少没有像别的一些实验品,往一些极端的方向发展。
确实。一直以来陈猊远的表现都非常好,不如说在他们眼里是非常的好,没有怨恨没有反抗……虽然他仍旧不信任对方,不断的给对方换绷带,给关节处扎针,甚至给他套上危险的机械颈环,而这些陈猊远都一一接受了……是因为那个“他一定想要的东西”吗?
可惜,他并没有所谓的“陈猊远一定想要的东西”。
而且信任可比不上枷锁。
张安知把呆住的敏敏脑袋推开,他没有注意到敏敏的表情,而是在沉思中关掉视频——无论陈猊远有什么好的、坏的变化,只要枷锁在那就没问题。
而且比起担心陈猊远本身,不如更担心外界……
特管处那个行动部新上任的分部长最近盯他有点紧,看出身大概是跟白章有点联系……毕竟这种程度的实验虽然都是心知肚明,但还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看来得更加小心一点。
真够可笑,明明都在享受着这种过激实验带来的福利,却并不能接受实验本身……
张安知微微眯起双眼,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过,也得提前做一下准备-
陈猊远把书签放入书本之中,然后合上书躺下。
前两天去实验的路上,有不认识,但同样是实验品的病人跟他打招呼。
陈猊远敏锐的发觉了一点不对,因为对方有些拘谨,不像是会主动打招呼的人,也就是说,是他先给了对方暗示,或者他们之前有过交谈?
但陈猊远完全没有印象。
而且类似的事情,最近有点变多了。
这里的第一本书,是研究人员主动给他的,当时他觉得奇怪但也没有疑问的收下了,以为是对方给他打发时间用的。
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有时候会丧失意识,基本是在实验的时候,有点像是麻醉,不会因为过于疼痛而清醒过来,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般实验都结束了。
他,几乎没有再感受到疼痛了。
陈猊远隐隐约约有种感觉,有人在保护他。
但又不具体,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陈猊远知道自己应该先怀疑、质疑或者觉得恐慌,毕竟对方是神秘而又不可见的,但莫名其妙的,他就是只能想到美好的一面,以及日复一日增加的幸福和……不安感。
为什么“他”不出来?
是因为“他”会离开吗?
陈猊远突然睁开双眼,他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侧过身对着墙壁无声无息的道:【你在的吧。】
没有回应。
陈猊远停顿了一会,他固执的盯着墙面,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它酸涩起来。
生理性的眼泪一下掉落,陈猊远没有动作,但是他的手却自己抬起,然后轻轻擦去了眼泪。
陈猊远愣住了,他整个人僵硬到直挺挺的一条。
接下来身体又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陈猊远有一瞬间觉得刚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看着自己的手,不愿意这么想。
“我不害怕。”陈猊远小声的道,他眉眼迸发出奇异的神色,如自言自语一样:“我不害怕。”
“你可以……”陈猊远突然停住,他莫名的觉得眼眶酸涩,眼泪大颗大颗无声下落。
他不知道。
他不明白。
也不懂。
彷佛是无边无际的安静,要将人吞噬殆尽,陈猊远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感到绝望,又觉得有一种非常非常柔软的东西,正在填充着周边空荡的一切。
他的手又轻轻的抬起,然后在他眼尾处触碰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是他的声音,但却是他从未用过的语气,那个不知名的人同样小声,充满安抚:“你不需要害怕。”
“因为我就是你。”
第127章
这是从他身体里发出声音,是他“自己”在给自己擦眼泪。
明明不是自己的动作,但是却没有异样的感觉,非常的……
陈猊远脑子有点空白,他微微颤抖着握紧自己的手——非常自然的感觉。关于自己身体里,那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陈猊远声音有点紧绷,但很快又硬生生放松下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跳声逐渐剧烈。但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十分缓慢的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才重复着、一字一句:“你,是我。”
滚烫的眼泪充盈在眼眶里。
这么多年第一次,陈猊远有了一种很安稳又轻飘飘的神秘感觉。
他蜷缩在床上,“他”伸出双手轻轻环抱着自己,声音像是在呢喃一般,又带着一点低低的仿若唱着歌的小调:“不要哭啦~”
“我会保护你。”
“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那应该是个强大的、诚实的人。
知事以来,陈猊远就从未依赖过任何人,他一直在顺从的接受世界给他的一切。
他不去抗争,痛苦也都一一咽下,就像海上的一块浮木,风浪之中很快就会消亡。
但是另一个“自己”不一样。
他是因他诞生。
不是任何人、任何东西给予他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他是他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只有他……陈猊远躺在冰冷的床上,在强烈的光下不自觉的闭上眼,他意识沉沦,那个在他身体的人,像是拉着他一步一步去到了温暖至极的黑暗里。
他安心而满足。
那段日子是混乱但安心的,陈猊远清醒的时间变少了很多,但是他非常喜欢意识沉沦无知无觉的时候。
那与死亡的感觉相似,但是他那时候还不懂,只是喜欢这份感觉。
不会被痛醒,不会在反光之中看到自己被折磨得如同怪物一样的身体。
他真心实意的露出了笑容。
觉得自己如同新生。
那个人跟他一样是世界的浮萍,甚至对方与这个世界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他,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这让陈猊远异常的满足,胸腔柔软而美妙。
只是人类向来贪婪,所谓无欲无求,也不过是因为……得不到。
而一旦拥有,便只会想要更多。
毕竟那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是只属于他的十七。
转换只是短短的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陈猊远日渐亢奋,他没有去留意实验室的变化,没有注意到每个人的表情逐渐沉重。
而且因为清醒时间变少,所以实验增多他也完全不知道,每次陈一七拉他沉沦于黑暗的时候,他完全不反抗。
只是一副躯壳,十七要他可以永远给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只要十七,除此之外的一切,他全都可以不要。
他是这么想的。
而陈一七不是。
陈一七拥有陈猊远很多记忆,但其中并没有那些痛苦的东西,而其中无比鲜明的记忆是陈猊远自己已经忘却的父母。
他能感知到的、那些记忆之中的情感也全是正面的。
他是曾被好好对待保护过的陈猊远,他拥有完全正常的人格,所以他知道陈猊远如今经历的一切全都是不对的。
而他诞生的意义就在这里。
他要保护陈猊远。
他要让他,得到正常的人生。
不被恶意伤害,喜怒哀乐皆是自由的人生。
陈一七第一次代替陈猊远接受实验时,差点就没忍住直接上嘴咬对方,但是他忍住了。
他要让陈猊远得到正常的生活。
是陈猊远,不是他。
所以陈一七在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后偷偷摸摸给对方竖中指,然后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话辱骂了对方——
宇宙无敌超级大坏蛋!你会遭到报应的!
他语言实在匮乏,倒是知道很多赞美和鼓励的方式,但是那些全都是属于陈猊远的。
他是真心实意心疼陈猊远,那些有些模糊的记忆被他翻来覆去的看,然后心疼得直掉眼泪——阿远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都是那个姓张的那个老头的错。
陈一七天真懵懂,不知这世界上种种,不知世界上不止一个张安知。怀揣着不死不灭的病症,除非自身从内至外的强大,否则陈猊远到任何地方都会有痛苦伴随。
陈一七不懂,但本能的又隐隐约约知道源头。
所以陈一七还分出心神用来关注陈猊远的心理健康。
他没想太细,就是觉得这孩子不能总是这么乖乖的。
然后在这个过程中陈一七很快就明白了,陈猊远所拥有的病症,肯定不可能再让他过上所谓正常的生活。
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能被一直关在这个地方啊,这里太吓人了,要不是保护陈猊远的意志高于害怕与恐惧,连他都要被这份痛苦消磨掉了。
可恶,全都是大坏蛋啊。
陈一七不是什么厉害的人,他只是一直怀揣着一份希望、积极与乐观。
他没有无视痛苦的能力,也没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实力,但是保护陈猊远,他可以做到。
他所拥有的这些东西,足够了。
而陈猊远回馈回来的,那已经会对着他露出的、让人心头发软的笑容,也证明陈一七做到了。
多可爱的笑容。陈一七瞅着可以印出面容的墙壁,他感叹极了——他想一直看陈猊远笑。
虽然代价有丢丢难以忍受。
又一次实验结束,陈一七躺在床上喘息,他脑子转动得飞快,竭尽所能的在思考着要如何摆脱现在这个困境。
已经复原的身体还有阵阵冰凉到让人手脚发软的后遗症,于是陈一七警慎的没有让陈猊远现在出来。
他身体一动不敢动,就像是不久前在身体内外划动的冰冷刀具彷佛还停留在皮肉之上,痛苦也彷佛还在如影随形。
虽然知道那是错觉,但是无法遏制身体的反应。
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会疯的。
难怪他会出现。
也还好他出现了,那对痛苦的阴影给他就行了。
玻璃窗外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声音,陈一七转动眼珠子,然后看到了外边穿着工装服饰的女性。
他十分缓慢的动了下手指,然后又猛的僵住,身体好像还残留着剧烈的痛苦,但本质上已经完好的身体在微微颤栗。
陈一七已经产生了疼痛的幻觉,他不断的告诉自己已经结束了,然后才重新慢慢动着手指,一点点试探着起身。
然后气息略粗的靠近了玻璃窗。
敏敏正扁着嘴,眼眶里有点水光的看着他。
她看过别人的实验,没有任何一个像十七号这么恐怖,那天在张安知办公室看到的视频都给她吓得做了噩梦。
张安知以为病人所经历的一切,让她们不会再对这种场景感到恐惧,但是怎么可能呢?
这不是简单的血腥,这是人类恶意的恐怖。
人类对人类的恶意,本就是让人会从灵魂深处感到发寒的东西。
但是她也没办法去帮十七号,她只是个非常小的人物,接受了委托,成为了张安知的保镖。
只是她的病症也特殊,她原本没有想那么多,但是现在整个人很怕自己也被用来做实验。
这让她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看着十七号身体有些僵硬的走过来,然后没有笑,但眼眸非常柔和:“又是你替班吗?”
他跟她打招呼。
十七号确实变了,不过敏敏喜欢这种变化,虽然老大觉得不太好,有在神神秘秘的跟心理医生在谘询些什么,但是敏敏并不在乎,她所能看到的只是眼前。
“我有件事要给你说。”敏敏看着他。
陈一七眸光轻微闪了闪。
他有在试探的接触着一切可以接触的人,但是又要注意不要暴露出不属于“陈猊远”的东西,所以有些细微的变化都很缓慢。
接触敏敏是其中之一。
她不算是实验室的人,举止反应也没有那么冰冷狂热,算比较正常的人,而且对方的态度与陈一七记忆里最开始的时候也有些变化。
像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陈一七努力表现出不在意。
敏敏余光看了眼监控,然后她盯着陈猊远缠满绷带的脖颈上,那上边有漆黑的颈环,于是她突然道:“如果能一直活下去,最后我也会戴上这个吧。”
陈一七愣了一下。
敏敏回神,看向陈猊远的眼神有些不忍:“你再坚持几天,可能以后不会再有这种实验了。”
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来宽慰一下十七号,说说自己知道的事,让其心里更好受一些。
“你在实验室的信息有些泄露,所以外边的人在找你,要不是老大一开始就把你弄到了这个地方,估计早就找到了。”敏敏仰头回想:“老大最近都愁得睡不着了。”
她没什么负担的说着这话,并且语气还有点细微的幸灾乐祸。
陈一七愣了好一会,他想皱眉但忍住了:“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说吗?”
“可以呀!只是我不太清楚细节。”敏敏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要换任务了,大概也会去疯人院?那里很多病人。她边想着边说:“我只知道特管处内部出了事,那些装瞎的人被行动部的一个新部长扒拉开眼睛了。”
她是重复别人的话:“他们看到你了。”
陈一七低下头,他大概明白这些话的意思,然后又抬头:“那个部长…叫什么?”
敏敏哎了一声:“不知道,称呼好像都是代号,叫什么……应该是青鸟吧。”
“是个长头发男的,老大可讨厌他了,因为跟白章有点关系。”
陈一七又愣了一下,然后他从陈猊远记忆里找到那个和气的小老头。
敏敏嘟嘟囔囔:“但好像不是白章的亲戚,我看过照片,白章好像只有一个孙子,叫白冰鹤,但是白冰鹤不长那样。”
陈一七过了一会抬头:“他们找到了我的话,会怎么样?”
敏敏摇头:“我不知道啊,可能是让你去疯人院,也可能是让你回归正常的实验?”
“反正我们不也就这两条路?”敏敏摊手:“大结局就是死掉,每个人、每个怪物都是。”
“正常”的实验吗……陈一七突然沉默。
敏敏略微也有点愁:“我估计会去疯人院吧,疯人院之前也乱过,不过现在的感觉挺好的,你要不要跟我一块?我们可以组队。”
“不过你得很厉害才行,疯人院的病人要出任务,要找天晶,要杀阿梦加……哎,估计你不行。”
敏敏说着就想到了十七号的病症是自愈和复生,不是增加战斗力的,于是可惜的停了下来。
“阿……”陈一七咽回去那个远字,他说:“我不弱。”
“敏敏,你能再给我说一下疯人院吗?”
行为有些不像陈猊远了,但是没事,这种程度敏敏不容易注意到。
陈一七视线从敏敏肩膀之上看过去,他边听着敏敏的声音边看着他“房间”之外那长长的洁白而冰冷的走廊。
有些雀跃的心情被他死死压抑住。
第128章
这是个机会。
如果只是安安静静的等待,估计也会得到那所谓的救赎。
但是……
陈一七坐在床上,他摊开了一本书,只是心思却没有在书上,外边停留的人背对着他,监控因为在上方也看不到他的面部。
于是陈一七小声的:“阿远。”
陈猊远声音有点困倦,他最近睡很多,就像是要把过往所有没有安心过的睡眠补回来一样的:“我在。”
陈一七低着头,他专注的看著书本:“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陈猊远先是慢慢的重复了一下,然后他醒过神:“去哪?你会在吗?”
“去外边,实验室以外的地方。”陈一七想了想,然后举例:“像是敏敏那样?”
陈猊远很多事都不再关注,但是敏敏他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因为陈一七会跟她小声的说话,偶尔还会笑。
他不喜欢她。
怎么不说话了?陈一七思考了一下,然后猜想是不是举的例子太单薄,于是他边翻找着记忆边有些干巴巴的说:“有天空有高山有海,都是非常漂亮的景色。”
比起那些繁华之地,陈一七觉得陈猊远记忆中的自然景色更吸引人。
不过他都没亲身经历过就是了。
陈猊远听出了陈一七语气里的微弱向往,他动了动手指,右手便握了起来,就像是抓住了陈一七的手一样:“那我们出去吧。”
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
陈一七愣住——他觉得有点轻易了。
陈猊远跟张安知谈话的记忆他有,他以为阿远会想要那个东西,所以不会 那么轻易劝动他离开。
虽然张安知的话不太可信就是了。
但是!
“走之前,张安知说的那个‘你肯定想要的东西’,我们去把它要过来。”
陈猊远是过了一会才想起十七说的是什么,他同样觉得张安知是在骗他,因为他记得当时张安知就骗了他说不痛,结果没一会他就被剥皮插针了。
“不要也没事。”所以陈猊远这么告诉陈一七:“他应该是在骗我。”没有那种东西、不会有那种东西。
陈一七微微迷茫:“……你不想要吗?”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陈猊远突然有点想看陈一七的表情,但这里没有镜子。于是他只能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边摸边道:“我想不到我想要的是什么。”
陈猊远摸着陈一七的表情,发现他更迷茫了,于是他不解且还有点不安的问:“怎么了?”
“阿远,那你为什么不走呢?”这里没有陈猊远想要的东西,只有数不胜数的痛苦,那为什么陈猊远从来没有想要离开这里?
陈一七自以为自己从诞生开始就了解陈猊远,但是此刻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陈猊远问:“我要去哪?”
“……”
陈一七一下子僵住,他微微瞪大眼。
陈猊远的手移动,碰到了陈一七耳朵,有点微凉、软乎乎的触感。
这种触碰很奇妙,像是在抚摸自己,但是感官却传回来了一种陌生的雀跃感,陈猊远边轻轻捏着陈一七耳朵边小声的喊:“哥哥。”
他想要陈一七哄他、认真听他说的话,所以他喊着会让陈一七高兴的称呼:“你想去哪里我就想去哪里。”
“你想要什么我就想要什么。”
“哥哥,你想的话那我们就逃走吧。去看山和海。”
但这次他失败了。
陈猊远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之下更深层的含义,但他又确实清清楚楚的表达出来了。
陈一七扯了下嘴角,他夺走那只捏耳朵的手的控制权,然后那只手缓缓往下放——这不对。
一个人的全部,不该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
陈一七轻轻长出口气,他双手交叠,视线落在那缠着绷带的手背上,有丝丝红色从绷带的缝隙里渗透出,他看着——
他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的,陈猊远已经被摧毁了,他被打碎了。
就像是那一次又一次的实验,血和肉被从骨头上拨离,灵魂随之四分五裂。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绷带上,它在绷带上晕开,陈猊远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他茫然的看着晕开的那点痕迹。
“阿远。”
“……嗯。”
陈一七问他:“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
陈一七:“我其实好讨厌、好讨厌这里。”
陈猊远毫不犹豫,因为突然的不安他甚至语气急切:“那我们毁掉这里然后离开。”
“我们离开。”
“不是我们。”陈一七突然笑起来,但说出口的话却有些冷酷的意味:“是我。”
“阿远,是我讨厌这里,是我想要离开,是我想要毁掉这里……不是你。”
“你能明白吗?”
“……”
不明白。
陈猊远不明白。
“你”不就是我吗?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那“你”的所思所想,不就是我的所思所想吗?
陈猊远对陈一七的话感到了恐慌,他有种自己要被丢下的错觉。
他极力冷静着,开始思考。
他不是笨蛋,而且陈一七话那么直白,他一冷静就明白过来了。
于是他开口,像是本能,又像是深思熟虑:“……我也讨厌这里。”
陈猊远缓缓的、试探着:“我也讨厌这里,那我能……”和你一起四个字本能的被陈猊远咽了回去,他改口:“我能离开这里了吗?”
一片沉沉的寂静之中,陈猊远听到了声音:“……能。”
陈猊远得到了陈一七肯定的话语,但心底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
他觉得,十七并不想说那个【能】……他最后那句话,好像不该用询问的语气。
但是说出口的话就跟不断往前的时间一样,无法撤回。纵使想要挽回,也抹不去留下的痕迹。
*
想要保护陈猊远、想要拯救陈猊远。
陈一七是为此而诞生的。
所以他不会绝望。
陈一七因为陈猊远的破碎差点崩溃,但是很快又想到,他的诞生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陈猊远并非是拼不回来的。
只是陈一七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不然一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大概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
也可能是太着急了。
在这个基地被发现,警报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一点点焦躁的氛围开始弥漫开的时候。
陈一七和陈猊远一同离开了白色的房间。
那么轻易的就打碎了厚重无比的玻璃,陈一七再次深刻的意识到,陈猊远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让自己的意识占领高地,陈一七咬着牙边走边一点点撕下了身上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绷带,鲜血流淌在离开的路上,新生的皮肤铺满身体。
他被血色浸透,像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路都没有靠近,还是他主动接近了一个实验人员,夺走了他的外套。
大了很多,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陈一七没有在意,苍白的手指拢了拢外套,然后在伤口全部自愈之后叫醒了陈猊远交接了身体,在意识主动沉眠前道——
“阿远。”
“毁掉这里。”
少年的气势发生变化,他轻飘飘的回应自己:“好。”
于是在未来的疯人院院长青鸟到来的时候,先是听到了基地各处传来着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然后看到火光与浓烟直奔天空,一些人堆成尸山血海,一些人跌跌撞撞、满脸恐惧的离开。
他不顾阻拦,逆行直接往半废墟的基地深处走,然后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半圆柱体设备上方看到了套着宽大外套的单薄少年。
他浑身染血,脸上也是一片红色,但青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按住身边满脸警惕、负责保护他的病人,然后抬头清晰的喊出少年的名字:“陈猊远。”
少年漠视了他。
青鸟毫不在意,他接着道:“跟我离开这里。”
大概什么字眼触动了如一潭死水的他,少年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过来,他喃喃自语:“离开。”
他站起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并不清晰:“他讨厌这里。”
少年跳下设备,他往空气流通进来的方向走,像是没有看到青鸟两人一样:“天空……”
与青鸟擦肩而过,他念着,像是怕忘掉:“山和海……”
他看不到其他人,他的世界空荡荡的一片。
青鸟眸光微闪,他突然伸手去拉少年,但下一刻手腕就是一痛,手掌软软垂下,青鸟嘶了一声,然后立刻道:“不要出手。”
于是边上本就虎视眈眈的病人又停下。
青鸟捧着自己手腕,他隔着少年一段距离,一字一句:“我是来接你的。”
他没有用救那种轻飘飘的字眼。
“还记得白章吗?”青鸟看着停下来的人:“我是他的学生。”
“做为来迟的补偿,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
做不到的话就往后拖着就好了。青鸟面不改色的想着,总之先把人安抚下来。
少年转过头,那双眼里印出了青鸟的身影,他声音在炽热的环境里彷佛有点扭曲:“‘我要去哪?’”
就这个问题?青鸟一怔,他正要思考怎么回答就听着少年接着开口。
“你能告诉我,这句话换成什么他才不会难过?”
第129章
现任六角疯人院院长青鸟手肘撑在窗边,他仰着头看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
徐长伶短暂的从繁重的工作之中挣脱出来,她表情有些麻木:“不死请假了几天?这边缺人。”情报公开之后特管处和疯人院就变得特别缺人了,别的部门还好说,负责出任务的病人变得相当稀缺,骨这几天吃饭睡觉都是在路上。
青鸟回过神,他挑了下眉,然后慢悠悠的道:“说的是请两天假,所以明天就会回来了。”
徐长伶松口气,但青鸟下一句话让她把这口气给憋了回去——“但是他回来后我要带他出差,所以暂时还没办法去外边工作。”
徐长伶忍了忍,连续三天只睡了四小时的她还是有点没忍住,语气泄露出了一点火气:“……去哪出差?很危险吗?”
你是要去龙潭虎xue吗?危险程度不高就带你保镖去就可以了啊?!她记得那家夥也是个很厉害的病人来着。
院长白色的长发晃动,他转过身往门口走:“蛮危险的,要去一趟特管处总部。嗯……很多人都期待着见面呢。”
总部这两个字让徐长伶微微眯了下眼,她思考了下最近发生的事,有些苗头后抬头正要询问就见自个办公室里的那个白毛已经不见了。
轻轻啧了声,徐长伶低不可闻的:“来不打招呼,走也不打招呼……”
散心完毕青鸟坐着电梯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将剩下的工作处理完,随后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朝向窗外,他抬头再度盯着天空发呆,直到那灰蒙蒙的天空逐渐黯淡下去,黑夜袭来。
他仍旧望着天空,脑海里梳理着一件又一件事。
直到耳边突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办公室太过安静,这个声音应该不会被捕捉到。
青鸟顺着声音来源处转过头,然后便看见粉色头发的青年满身血腥气的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看起来相当危险。但青鸟坦然自若的抬手打招呼:“结束了吗?”
衣服有些褶皱,原本好好包裹着的绷带也散乱了,但是粉发青年并没有因此显得狼狈,反而多了种随意的神秘感。
陈猊远本低着头,闻声他抬头,黑沉的眼眸看向了院长。
今晚的月亮被厚重的云遮挡,地上一切都显得暗沉无比,所以在天还未黑时青鸟就打开了台灯。而此刻桌上这点偏黄的光源印在了陈猊远黑色的眼睛里。像有火星跳跃。
相似的眼神、相似的瞳光,这两天一直在回忆过去的青鸟几乎是一瞬间回想起了与陈猊远第一次见面那一天。
他突然笑出声,在陈猊远平静的眼睛里他笑得脑袋微微后仰,温和的脸也变得稍稍有些扭曲:“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吗?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青鸟彷佛有一瞬间回到了那腥风血雨的几年,他曾以为白章之死、他义无反顾的进入特管处……这些是开端,但是从现在来看,与陈猊远相遇才是开端。
人类的恶意也是一种灾害,这种灾害悄无声息,永远无法断绝。
毕竟欲望亦无穷无尽。
如果当初陈猊远的【不死】还叠加了一个不老、如果他没有强大的力量……那面前这个人是走不出实验室的。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天晶带来的病变。
“那个问题不该存在。”陈猊远的声音让青鸟从过去之中回神,他听见他的声音仿若冰球与酒杯的碰撞,冷淡又吸引人:“我给不出他所期望的答案。”
他的脑子是坏掉的,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件事。那就像做梦一样的感觉,朦胧、模糊,就算想要抓住什么、想去爱着什么、恨着什么,可梦境里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不可能做到任何事,强烈的情感等于寄托在一触即破的泡沫上。
陈一七想将他推向世界,而他只想往回走。
“我是真的讨厌他。”陈猊远自言自语一般,他脸上爬上了笑容,但是眼神没有落点,虚虚的看着空处,里边满是空茫和混乱。
“他也一定讨厌着我。”
青鸟表情顿了一秒,他手指撑在桌子边缘:“抱歉,我提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
他十分干脆的换了个话题:“里边那个家夥怎么样了?”
病变度99%的世界大多时候是扭曲的,每个人各有各的扭曲,而且现在的陈猊远还并不平静,所以是过了一会他才分辨出青鸟说了什么,然后他笑容扩大,彷佛答非所问:“活捉到的阿梦加要送去实验室。”
青鸟微微挑眉,随后瞭然点头:“你说的没错。”
陈猊远往外走,他手触碰到门上时停了一下,他想起了两天前的事,于是开口重新问:“你要我做什么?”
青鸟语调轻松的细数:“先去见一些老朋友;然后观摩一下实验成果;顺便当一下我的保镖;还有就是……杀个人。”
陈猊远没有丝毫停顿,他压着青鸟话说的尾音接话:“白冰鹤?”
青鸟神色不变:“是他。根据生前遗愿,实验结束之后还活着的话,要由我来杀死他,但是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战斗力,要不是敏敏一直都好心的当着我保镖,我早就死了。”
“嗯……拜托敏敏去处理也可以,但是她可能会哭,所以只好拜托你了。”
陈猊远笑着,他推开门:“没问题。”
他声音轻柔又冰冷:“我不会哭。”
*
陈一七抹去脸上已经变得冰冷的泪水,他仰面倒在地上,直视着上方耀眼刺目的光,然后眼睛受到刺激,泪水再次流淌出来。
不知道多久之前他被拖入一个洞窟里,在那里边他经历了一场幻梦,已经记起的过去不受控制的再一次在脑海里重演,陈一七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的浮动的心情。
他并不是觉得悲伤,只是被那种深刻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包裹了,是种几近窒息的感觉。
能长久的、绵绵不断的给他带来绝望感的只有陈猊远,因为他还救不了他。
而这场幻梦让他深刻的回忆起了这份绝望,即使他现在已经能够做到终止病变度的增长,但是他并不能让其倒退。
为什么灾难彷佛巧合一般一起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了呢?
而那个人还是他整个世界里最在意的人。
陈一七坐起来,他慢慢的按了下自己身体——之前的伤口消失不见,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了。
因为病症【不死】主动的回到了他身上。
那个把他拖进去的洞窟里除了有一场关于过去的幻梦,本质上没有任何危险。
这不应该。
但陈一七想到这是属于陈猊远的病症,又觉得没什么不应该。
想到这里,本来有些焦躁不安的陈一七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他看向一边撑着墙壁同样在望着他的小克,彷佛自言自语,又彷佛是在告诉小克:“没问题。”
“我们能出去。”
如果天坑是一局死亡率高达99.99%的游戏,那么重新获得【不死】技能的他同样拥有了99.99%的概率可以成功通关。
而且如果中途能早点找回自己的病症,说不定还能达成很多收集相关的成就,毕竟这里每个洞窟里都有着病症。
就是……
陈一七看了眼数不胜数的洞窟,憋了憋气——应该需要很多时间吧。
时间就是他焦躁不安的源头,他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几个月?还是几年?
坐在楼梯上的小克歪了歪头,他看着陈一七突然出声:“【远】是你的朋友吗?”
“我听到了你在喊他。”
他喊出口了吗?大概无意识发出了一点音节。
陈一七站起来,阿梦加的身体在被修复后更是精神百倍,他转动了下手腕:“可以是朋友。”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我要救他。”陈一七想了想:“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
所以才闹了矛盾。
不过那时他也并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所以后来才会选择直接不出现,强迫一般的将陈猊远推出去。
但是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如此做,因为那个时候他不仅感受到了绝望,还产生了,自己是阻碍的想法。
他应该存在,但不应该一直存在。
那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小克慢吞吞的:“要尊重别人的想法。”
陈一七果断:“我和他是不需要尊重彼此的关系。”
毕竟想要让他以不死的身份活下去的陈猊远也没有尊重询问过他不是吗。
这样也挺好的。
陈一七边挽袖子边往小克的方向走去:“我们……”
他话音还未落,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声音。
场面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陈一七和小克同时警惕的看了过去,然后便看到了满脸血的夏爻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血还在从他头上往下流,头发因此变得粘稠而湿漉漉的,他一只眼微微闭着防止血流入眼睛里,另一只眼则看着陈一七,他忍不住笑:“又见面啦!我就知道你没死。”
陈一七:“……”
小克懵懂的眨眼。
“说起来阿梦加的身体用起来怎么样?还舒服吗?比人类的身体轻巧吗?”夏爻碎碎念念着,他没再靠近,就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笑着道:“总觉得你们会想我,所以我就好心的下来陪你们了。”
陈一七:“……”
小克耿直的道:“没有想你。”
夏爻看向陈一七。
陈一七从他眼里看到了被掩饰的很好的警惕,他绷着脸:“上边出了什么事?”
没出事他才不信夏爻会主动进来,而且这么狼狈的样子很像电视剧里被追杀的人哎。
从这么短短的一句问话里,夏爻就好像确定了掌控这具阿梦加身体的是陈一七,他开始靠近,语气仍旧吊儿郎当的:“也没什么,就是阿梦加赢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血腥的内容:“城毁了大半,不过人也死光了。”
陈一七一顿,他呼吸一下变浅,带着冰凉的气息。
夏爻虽然语气没什么变化,但是声音却慢慢的低微了起来:“还听到个事,有很重要的东西也被毁了,城重建需要很长时间,这期间岛也无法现世去捕猎……对于你这么个烂好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吧……”
他话音未落就悄无声息的倒下,不算太突然,所以有所预感的陈一七成功接住了他。
有些失温的身体落入怀里,陈一七环着他,手感受到了湿润的一片,他这才发现夏爻身上的血,大概全都来自于他自己。
第130章
天晶病人是不容易死亡的,一些在普通人身上是致命伤一样的存在,在天晶病人这里属于小伤,而且用不上药物,除非是伤到其弱点。
虽然夏爻现在失去了病症,但被改变过的身体素质不会立刻消失。
而陈一七也已经不是那个看着别人一副快死了的模样就会很慌张的人了。
他相当冷静的处理了夏爻身上的伤。虽然受限于环境,所谓处理伤口也只是简单的给人清理一下伤口然后包扎一下而已。
不过夏爻的求生欲望还是很强烈的,这样基本等同于没处理伤口的躺了十几个小时后,他惨白着一张脸的睁开了眼,然后就突兀的看见了一张距离很近很惊人的脸。
是小克。
他正拿着什么东西往他嘴里怼,见人醒了他立刻就放下:“醒了就自己吃。”
“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认真道。
夏爻没在乎小克说的话,饥饿感让他下意识先看了眼那血糊糊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食物。
“……”
他对此有点想法,但是不敢细想。
小克没有眼力见,见人看着他便给人解释:“这是阿梦加的肉,能吃的,小花试过了。”
夏爻脸色好像更白了点,过了一会他才艰难开口:“他呢?”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并且没有伸手去接食物。
小克眼神往一边飘了下,然后小声的:“试到有毒的阿梦加,昏过去了。”
夏爻:“……”
他顺着小克的视线扭过头,看见边上不远处跟自己排排躺的人。
身体为阿梦加的人类正一脸安详的躺着,脸上没什么痛苦的神色,衣服虽然遍布着血色和裂口,但从裂开处能看到的皮肉都是完好的。
小克对于食用阿梦加没什么排斥,他边吃边回忆着陈一七昏前的交代,把天坑的大概情况给夏爻说了说。
夏爻整个人还很虚弱,他费力的从小克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提取了重点信息,随后瞪大眼指着陈一七:“没有病症那他且不是要死了?”
小克上嘴唇和侧脸上沾染上了一些血迹,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又转了个方向:“不会的,小花说他不会死。”
重伤的身体还是影响了他的思维,夏爻是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指陈一七找到了正确的洞窟,拿回了病症【不死】。
所以才不会出事。
是运气王吧?夏爻看了眼上方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洞窟,然后沉默了。
不过这么看来这阿梦加食物也是从洞窟里得来的?但是在外边完全看不出里边能容纳阿梦加,而且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有的洞窟里边……”属于莱克尔雅的声线响起,是陈一七清醒了过来,他虚虚的睁开眼,上方刺目的光晕上他睫毛,有种异样的神圣感:“形成了一种类似界间一样的空间。”
“大概是跟存有天晶的洞窟比较接近的原因。”刚进去眼前突然从石壁变得一片宽阔、彷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陈一七还以为那是因为那个洞窟里边有天晶的缘故,但是他用死亡十三次为代价翻找了那整个洞窟都没在里边找到天晶。
所以大概就是距离天晶比较近,所以附近的洞窟也形成了小界间。
陈一七转动眼眸,他身体还不能动,毕竟他对毒或者说药物这一类的伤害反应很大,虽然也不会因此死掉就是了:“那种形成小界间的洞窟里边能找到食物,不过大部分不能吃。”
退而求次,他最后选择了里边存在的阿梦加。
人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啊。
“不过别担心,我会排除掉不能吃的食物。”陈一七语气浅浅淡淡,却有种坚定感:“我们会活着离开这里。”
轻微一停顿,然后他追加了句:“以人类的身份。”他还记得在天晶附近会被感染然后病变度会快速上涨的事,这种时候就很希望能早点找到他自己的病症,这样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
夏爻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这之中并没有恶意,只是显得很深沉。
过了一会,他看着陈一七动作迟缓的起身了,那双一直明亮的眼眸也看了过来:“我再去探路,你好好养伤……呃,好好休息。”
天坑内压根没有条件可以养伤,所以他有些心虚的改口了。
“陈一七。”
夏爻突然口齿清晰、正正经经的喊出了他的名字,在对方疑惑的嗯了一声后,他接着道:“谢谢你了。”
“……”陈一七摇头,他没说什么,而是直接顺着楼梯再次往上爬。
诱人的人类从自家门前路过路过,但阶梯开头的这几个洞窟都不会再给出反应,因为那里边已经被破坏了,于是陈一七便安安稳稳的走出了几十米远。
夏爻和小克一直在下方看着他,在看到陈一七走着走着脚步突然一顿,前行的步伐缓慢起来时,小克扭头就对夏爻说:“就是这里了,小花还没有进去过的洞窟。”
虽然陈一七也试过各种方法不进去洞窟,但是果然做不到,要么是经过时会产生强烈的进去欲望,要么就是如同【不死】那样会被直接拖进去。
不过在拥有不死后的第一次踏入洞窟时,陈一七短暂的思考了一下是要破坏洞窟还是想办法直接走出去就好。
前者要麻烦辛苦很多,毕竟所谓的破坏洞窟其实也就是杀死洞窟之中的病症衍生而成的阿梦加,而他现在有的能力只是【不死】而已。
但他还是选了前者,然后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来填补自己目前缺少的战斗力。
也不仅仅是为了让小克和夏爻好跟在他身后离开,他还有考虑到出去之后的事。
陈一七是一定要把这个界间毁掉的,那这个不知道吞掉了多少人的天坑,也包含在这个界间之中。
拉扯感从身侧传来,陈一七不等这个洞窟发力,他快走两步直接主动进去了。
踏进去的一瞬间,也就是抬起的脚落下的时候,眼前如有流星滑过,明亮的光被抛弃在身后,陈一七没眨眼,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快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布满繁星的黑夜在他面前如同画卷一般展开,陈一七看着那微微闪烁的星光,突然走神的想到——外界过去多久了?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死】主动回归带来的那场幻梦不知道发生了多久,不然他还能大概算一下时间。
视线从星空上下落,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反着天上星光,于是海与天模糊了地平线,陈一七微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色,他动了动脚,然后又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地面也变成了柔软的沙子。
真漂亮。
上一个洞窟形成的小界间是什么生物的胃部,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红褐色,那里边生长着最危险的生物是一种外表类似漂亮蝴蝶的小型群居阿梦加,陈一七被它们啃食而亡了五六次。
之后在痛苦中逐渐清醒,陈一七甚至能够去推论那个洞窟内存有的病症原主人如果还活着的时候,说不定胃里就住着蝴蝶。
那呕吐的时候会把蝴蝶也吐出来吗?他一边想着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一边挣扎着杀死了它们——虽然攻击力很高,而且数量偏多,但实际上很容易就能杀死了。
就算拿回了自己的病症,他也不会吞噬那种能力,胃里生长着生物也太超过了。陈一七抗拒的想着。
但是现在形成这个小界间的病症,他有点想要。
因为看起来很平静祥和,又很漂亮,虽然他知道这种平静下肯定暗藏着危险,但是陈一七已经学会凡事多看表面了。
就是不知道这种平静祥和感是病症原主人带来的,还是病症本身就是这种感觉。
沙滩很小一块,两三步就可以走完,陈一七查看了下没什么发现,于是他试探的往前走了两步,脚踩入了水中,冰凉的感觉还没传来,陈一七脚下突然一软,他稳住身体低下头,然后就看见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来了。
痛觉后知后觉传达到大脑,陈一七后退一步然后摔倒在沙滩上,他后缩了一下让脚离开了海水,然后非常沉默的看着自己腿部的皮肉在如蜡般融化着,其中一个脚趾被融化得露出了白骨,一小块指节还掉了下去。
那一小截骨头落入海水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陈一七眼睁睁的看着它像是落入了硫酸里,一点点变小、消失。
这里没有别人,陈一七五官痛到扭曲,手掌下的沙子被紧紧握住,他咬着嘴唇没发出声音,沉默而痛苦的看着融化的腿在快速自愈,等修复好的时候他才留意到自己又哭了。
熟练的把脸上的水迹抹去——这不算哭,这是生理反应。
陈一七呼出一口气,他乐观的想到——挺好的,这样下去说不定某一天开始他就不会再怕痛了。
身体一直在承受着痛苦,面前又是着急也没用的困境,陈一七的思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轻松感,他天马行空的想着一切可想的事,关于星空、关于海、关于陈猊远、关于未来。
在沙滩上缓了一小会,陈一七回过劲了,发散的思维也收了回来。
他重新鼓足了勇气,缓慢的起身走入了这片漂亮的海里。
血肉融化又新生,痛苦源源不断的传达而来,陈一七条件反射的又开始去想那些美好的事。
他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自己不要在痛苦之中崩溃掉。
没有回忆的话,靠幻想也可以。
说起来,死亡可真是可怕啊。
陈一七闭眼又睁眼,他整个落入了海里,眼前半边是深蓝的暗色半边是晕染的血色。
沙滩上是安全的,但没有风险的地方同样没有情报。
融化的眼球快速自愈,陈一七在它又一次融化之前看到了蓝色和红色的水深处,有一点微光。
他在海里不断的下落,气体产生的泡泡上涌,模糊之间像是往天空逃跑的星星。
陈一七终于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什么。
那是一只眼睛。
深海之中,黑色扭曲彷佛触手一样的东西密布整个海底,这些或粗或细的触手缠绕交织,它们众星拱月般捧起了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寂静柔和的看着不断下落融化又重组,身后带着一片血色的陈一七。
真柔软的眼神。陈一七在对视上的一瞬间,身与心上的痛苦突然一同远离了他。
他突然觉得委屈,就像远行的游子历经千帆后归家,本是意气风发的旅程,但是在看到父母柔和的 眼神后,便一瞬间想起了一路上所有的艰辛。
铺天盖地的疲倦与安心一同覆盖了陈一七,他不自觉的张开手朝那只轻轻柔柔看着他的巨大眼睛伸过去。
好累啊。
抱抱我吧。
摸摸我的头吧。
告诉我,我已经做的很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