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四溅中，莳萝隐约看到那根指向自己的指尖轻轻掠过自己，落在了更近的琉玉身上。


    虽然不是没有猜到这种可能，但真正看到的一瞬间，莳萝还是感觉到心头一闷。


    芙芙：[仙子快自救！再不自救你就没命了！]


    池水呛入肺中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莳萝能感觉到脚下的漩涡力道在减弱。


    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出现了，又或许是它不打算取她的性命。


    但总之，莳萝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莳萝：[不行……姬无恕说了，如果擅用术法被发现……可能会给相月氏……给阿父带来麻烦……]


    这不是在雁绝山，她的任何一丝灵力波动，水底之人必能发现。


    在这里动用术法，就等于将自己的把柄亲自递给敌人。


    岸上，姬无恕清晰听着池中少女虚弱的声音，指尖几乎要将扶手碾碎。


    蠢！


    什么麻烦能比自己死了更大！


    从他赶来岸边，只过了不到几息的时间，但当姬无恕发现姬阙的踪迹时，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日夜般漫长。


    “姬阙！”


    被寺人借口唤至锦鲤池边的姬阙，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声怒喝。


    姬阙从未见自己那总是一脸冷淡厌腻的弟弟，露出如此暴怒急切的神色。


    “水中有修士，去救相月莳萝！”


    姬阙的视线唰地一下移至远处的池中央。


    溺水之人难以呼救出声，甚至很难掀起动静求救，姬无恕这么一喊他才注意到池中有人。


    他神色一凛，立刻跃入池中，直奔池中心而去。


    果然，原本平静的湖水卷起了异常的漩涡，姬阙屏住呼吸，掐诀召出一只细如短剑的毛笔。


    明明是文人墨笔，然在姬阙手中却腾转翻飞如刃。


    这是儒门弟子的功法，以笔墨入道。


    离漩涡还有三丈，姬阙停下，手中墨笔散发着莹莹蓝光，飘飞在水中的衣诀如鹤轻盈，挥出的墨笔却似有劈山断海之力——


    轰！！


    被寺人捞上岸的琉玉猛然回头，便见姬阙抱着少女破水而出，足尖轻点水面，稳稳当当落在了锦鲤池岸。


    莳萝：“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哥……咳咳咳！”


    姬阙：“别说话，把头低下，先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


    与此同时，赶来的禁卫也将锦鲤池团团围住。


    “世子殿下，”禁卫首领摇摇头，“对方修为不俗，已无踪迹。”


    救人和抓人只能顾上一头，意料之中的是，姬阙没有责怪他们。


    琉玉露出遗憾神色。


    此人显然是阴山羲禾的帮手，这次没有抓到，下次必然还会找机会袭击她。


    又姬阙面色紧张地给猛烈咳水的少女顺气，她又难免心中气馁，今日被那怪东西搅局，也不知下次还能不能找到机会接近。


    而且……被那少女救了之后，她还要再接近姬阙吗？


    可不接近，谁还有能力带她逃离阴山家那个魔窟？


    琉玉思绪混乱，看向一旁的姬无恕。


    那方才执意救她的少年，早在她上岸之后就未再看她一眼。


    随他一道来的寺人和闻讯而来的奴侍们，都在手忙脚乱的给落水的贵人递上保暖的衣物，而身陷轮椅的少年既没有落水，又帮不上忙。


    像是游离世外的旁观者，殷红如梅的眼眸寂寂望着那边狼狈发抖的少女。


    看着他的兄长蹙着眉给她裹上厚厚的披风。


    “这到底怎么回事？”


    姬阙不解。


    莳萝喘匀了气，抬起湿漉漉的脑袋问：“兄……世子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姬阙道：“方才有寺人来禀，说有人在锦鲤池附近发现妖鬼踪迹，今日宫中人多，调动禁卫引人惶恐，我便独自来查……没想到不是妖鬼，是有道门弟子害人。”


    莳萝的视线落在心虚不安的琉玉身上。


    “是……我命人去寻世子殿下的。”


    众目睽睽之下，落水之事总要有个说法，琉玉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我途径锦鲤池，觉察异样，心中害怕，想着世子殿下是宫中修为最高之人，便想着让世子殿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姬阙抬眸，这才第一次正眼瞧了瞧另一位落水的少女。


    若说莳萝看起来像只落了水的雏鸟，抱紧披风把自己裹成一颗球，那么眼前这少女看上去则像是风情绰约的白狐。


    即便是落了水，也不堕第一美人之名，发丝的弧度，拢起衣服的姿态，还有投来的婉转含愁的目光，都是千锤百炼过的功夫。


    但姬阙只安静听完她的叙述，道：


    “让阴山小姐受惊了，不过下次再遇此类事情，还是求救宫中禁卫更为及时，若你一开始便向禁卫求救，你和相月小姐，就不会被困水中这许久。”


    琉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这木头是真油盐不进啊。


    “也……也不能这么说吧，”莳萝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打转，脑子飞速转动，“阴山小姐也是太害怕了，宫中禁卫修为浅薄，哪有世子殿下可靠？对吧对吧？”


    琉玉没想到莳萝会替她解围。


    愣了许久，才迟疑着颔首。


    见此情形，姬阙也不好再追究什么，当务之急是这出现在宫中意欲不明的道门修士。


    邺宫有兵门阵法戍守，强闯和潜入都不太可能无声无息。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本就是受邀参加宫宴的客人。


    他潜伏锦鲤池中，所图到底是什么呢？


    姬阙沉思了一番，转头问：“阿恕，你也是道门弟子，此人所用水遁之术你可熟……”


    还未等他说完。


    “不熟。”


    冷冽嗓音如在湖水掷下一块冰，乌发少年眼尾冷冷扫过瑟缩在披风里的少女。


    “王兄博学，自有办法查明真相。”


    姬阙愣了一下，旋即无奈摇头。


    莳萝眨眨眼，有些不解。


    他这是……又不高兴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不高兴？


    还未等她想明白，忽有一禁卫快步急急来报。


    “世子殿下，相月小姐，君上急召您二人速回大殿。”


    君上急召？


    莳萝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问：“何事急召？”


    禁卫抬眸瞧了她一眼，头垂得更低：


    “是……山海城的战报。”


    “山海城一战大捷，然，上将军为救阴山将军身负重伤，于乌苏鬼江附近失去踪迹，生死未卜。”


    -


    邺宫彻夜灯火通明。


    来来往往，无数朝臣进出内廷，商议军国大事。


    关雎台内的烛火也燃了一整夜。


    芙芙：[仙子可要量力而行，这招魂草对灵力消耗巨大，您现在才刚入伏天始之境，再这么消耗下去，恐怕——]


    盘膝而坐的莳萝睁开双眸。


    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少女的小脸上没剩几分血色，却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没关系，只要确认我父亲安全无虞，我就放心了。]


    面前的铜盆里，盛放着招魂草的余烬。


    人死后神魂会七日不散，用亲缘血脉为引，焚烧招魂草，便可与魂魄一见。


    但莳萝方才试过后，并无任何异象。


    证明相月岐虽然失踪，但至少性命尚在。


    再加上之前莳萝为父亲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小吉，峰回路转，有惊无险。


    她不知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卜出的卦是否准确，但也算是一个安慰。


    至少，原本的命运已经被她所撼动。


    她得想办法，去一趟乌苏鬼江。


    莳萝看向隔壁的珪璋殿。


    深夜寂静，珪璋殿却传来人踱步议论的动静。


    “……君父之意，恐怕不会再花费人力物力去搜寻相月将军了，山海城已是邺国与塞外妖鬼的最后一道防线，再往外走，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君父不愿冒险。”


    月夜下，姬阙满面愁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相月氏若无相月将军，必将衰落，阴山氏取而代之，我与相月小姐的婚约也必会被君父撤销——”


    与之相反，院中枯梅树下的红眸少年神色淡淡，唯有在听见婚约时，抬眸瞥了他一眼。


    “舍不得这桩婚约？”


    姬阙蹙眉：“你可想过相月小姐的处境？”


    殷红如梅的红眸眯了眯，月光皎洁，他眼底却仍一片幽深：


    “你与她不过见过几面，她的处境与你何干？相月氏败落，她最差也不过是回老家，由宗族做主再挑人成婚，相月氏又不是被抄家，你急什么？”


    姬阙微怔。


    “我……很急吗？”


    姬无恕扯了扯唇角，笑意森然：


    “急得很，不知情的，以为你对相月小姐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呢。”


    “……”


    听闻相月岐出事时，他的确有种不知缘由的心慌意乱。


    “上将军为国戍守边境，以人族之身抵御万千妖鬼，对邺国实在劳苦功高，我感佩至深，救他也是邺国百姓所愿。”


    姬阙的视线落在对面少年的双腿上。


    他迟疑良久，眼中似有不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


    “你是唯一一个到过乌苏鬼江，还能活着回来的人，阿恕，我一直没追问过你，你当年，到底是如何活着从那里活着回……”


    话未说完。


    被少年捏在手中的茶盏眨眼便被掷在姬阙脚边，不偏不倚，碎成齑粉。


    “天已晚，君父不知何时就会召王兄议事，我就不久留王兄了。”


    跟随姬阙的寺人似有怒意，最终还是被姬阙以眼神阻止。


    这个话题，本就是姬无恕的禁忌。


    甚至雍王畿和其他列国，对此也讳莫如深，姬阙此番提起，原本是觉得他对相月氏的那位小姐有些不同，才大胆一问。


    没想到……还是一样的结果。


    姬阙无声离去。


    姬无恕抬眸看向月光下缀满紫藤萝的墙头。


    “墙上景色如何？”


    层层叠叠的紫藤萝中，伸出一张小巧洁白的面庞。


    偷听被抓的少女怪不好意思，怯怯道：


    “还可以，就是蚊子，有点多。”


    “……”


    姬无恕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脸上虚情假意的笑收了收。


    莳萝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开口说的，又似乎并不是他在心中斟酌许久的话。


    “我们说的，你也听到了，你如何打算？”


    莳萝从旁边掏出了一个食盒，面上攒出一个讨巧的甜笑：


    “你猜？”


    原本她是打算带着加了药草的糕点，打算来贿赂一下他，打探乌苏鬼江的消息。


    但方才见姬阙只不过是问了一句他是如何从哪儿活着回来的，他就大发雷霆砸了个杯子，莳萝只好绕了个圈子。


    没想到姬无恕一见她手里的食盒，脸就沉了下来。


    “想让我帮你可以，但，糕点就不必了。”


    莳萝啊了一声：“那不是让你白帮忙？这多不好啊。”


    吃了她做的糕点那才是真的会不好。


    “谁说我会白帮忙。”


    轮椅上的少年微微偏头，指节抵住下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面容在月光下散发出危险而妖异的气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答应你。”


    莳萝满眼希冀地问：


    “什么话？”


    见她迫不及待的表情，少年不知想起了什么，寡淡冷漠的面容扬起了一个堪称恶劣的弧度。


    “很简单，你只需要发自内心地说——”


    “你讨厌姬阙。”


    “全天下所有人里，你最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