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类

作品:《致病迷恋

    # 001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浇灭了六月刚刚升起的暑气,穿过雨雾的出租车拐进了旧小区的院子,在花台前停下来。


    司越珩想让司机再往前走走,司机因为不好调头不愿意,他只能付了车钱下车去。


    二十多天前他发生了一场车祸,命被救回来,可是手废了。


    今天他是去医院复查,出门时还有太阳,没料到下雨,自然也没有带伞,只得护着右手的石膏冲进单元楼。


    他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三四十年前的房子,好在离他的学校和医院都近。


    当初他决定了上医学院,他父亲就说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也确实没给过。这些年里都是靠奖学金和自己到处赚钱过来的。


    老房子没有电梯,从楼梯爬到三楼,他停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再打开门进去。


    屋里的采光不好,因为下雨更湿得漆黑,他打开灯才照出客厅。


    整个屋子和外面一样老旧,家具也都是上年龄的旧物,除此之外东西少得可怜,像他只在这里临时居住。


    实际司越珩已经住了四五年了,昨天终于和房东说要退租,因为房租临到期,退租房东只肯退他一半的押金。


    租房时没写合同,押金也不算特别多,他也懒得和房东扯皮。


    进屋后他先在门口脱了湿衣服,然后去找吹风机。


    他淋点雨没事,但是右手固定的石膏也被淋湿了,他找吹风机是为了吹石膏。


    吹完之后他找出了一件宽大的T恤穿上,因为打着石膏袖子稍微小点都穿不进去。


    然后他就去书房,准备开始收拾东西。


    原本房子是两室一厅,他租过来把一间卧室改成了书房,从他刚上大学起的书占满了三面墙的书柜。


    房东要他恢复原样才退押金,可面对满墙的书他第一次觉得太多了,为难要怎么处理。


    他思考着,动作随意地抽出来一本《人体解剖学》,是他以前的课本,随意翻了翻,里面掉出来一张纸。


    他不记得是什么,捡起来展开,一行字跃然跳进了他眼里。


    ——我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


    他一下回忆起来这行字的由来。


    最开始上解剖课,班里有不少同学都有不适反应,包括他。


    为了让自己克服,他写了这句话夹在书里,每次感觉难受时就拿出来默读一遍。


    现在再看到这句话,他嗤笑了一声,把纸张揉成一团用力扔出去。


    纸团砸在书柜的书上,落下去,咕噜滚了几圈。


    他把书放回了刚才的位置,这么多书收起来太累,他不想收了。


    客厅里正好响起他手机的铃声,他有了借口就出去,找出手机接起来。


    打电话的人叫刘书砚,是他曾经一个宿舍的室友,他问:“有事吗?”


    刘书砚有些犹豫地问:“老四,听说你连退学手续都办完了。你真的打算就这样退学?”


    他很平静地回答:“嗯,办完了。”


    顿时,刘书砚生出了止不住的可惜,从司越珩到了霍医大起,就是全校师生公认的学霸,能拿的第一都被他全包了,眼看再过两三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外科医生,偏偏发生了车祸。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司越珩望向了阳台外面,乌云把巨大的城市压得一片漆黑,雨声盖了城市里的声音,显得寂静。


    他回答:“不知道,到处去转转,看看风景。”


    刘书砚觉得他去散散心也挺好,认同地说:“这也不错!你之前不是还发表过小说,可以边走边写,以后说不定可以当个作家。”


    司越珩笑了,他不过是为了赚买书的钱随便写了写,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当作家,没接刘书砚的话,刘书砚却继续替他规划下去。


    “反正你还年轻,选择多的是,大不了重新考大学换个行业,以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


    司越珩似乎真的认真考虑了他的建议,可是没有回答他的话,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对了,你需不需要书?我后天搬家,书没法带走。”


    刘书砚意识到司越珩刚才说的看看风景什么意思,倏地喊起来,“搬家?你要搬去哪儿?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里不回来了?”


    司越珩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你不要我就只好当废品都卖了。”


    “别!那怎么能是废品,你别卖,我都要!”


    刘书砚见过司越珩的书,还有几本能称得上藏品的学术绝版,而且就算是教材,也是司大学霸记做过笔记的教材,拿去卖学弟学妹保准供不应求。


    司越珩不介意刘书砚要怎么处理他的书,反正这些书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想找个免费的劳动力帮他把书弄走。


    他拿下手机看了时间,“你什么时候来?现在行吗?”


    刘书砚扔下写了一半的论文,“行!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他一边拿钥匙出门,一边想司越珩这个人。


    第一次见到司越珩是大学报道那天,司越珩走进寝室他就看呆了。


    司越珩长得好看,尤其是眼睛,如书法家一气呵成的收笔,下沉到底又微微上扬,看人时天然带着一股疏离的春意,如万里湖泊边唯一的一株桃花,一哭一笑都很惹人。


    那时他觉得有这么帅的室友,他的大学生涯怕是找不到女朋友了。


    后来他发现司越珩是个“学习机器”,除了学习对什么都没兴趣,唯一学习以外的坚持就是一周四天夜跑,因为担心身体素质落下影响他将来做手术。


    想到这里刘书砚就能理解司越珩为什么执意退学,曾经天才的光环对司越珩现在来说成了负担,无数人看着他跌落下来,有同情,有惋惜,自然也有嘲讽,有落井下石。


    况且司越珩那么努力,突然一切付之东流,换了他这时候肯定已经彻底崩溃,放弃人生了。


    司越珩听到敲门声还在客厅的沙发坐着,愣了一会儿才去开门,一眼瞥出去,看到举着手还准备继续敲的刘书砚。


    他让开门说:“进来吧。”


    刘书砚还愣着,他十分坚信自己是直男,但司越珩这双眼睛抬眼看人时,不分性别都会不自觉陷进去。


    偏偏司越珩本人毫无察觉,这些年不知道诱惑了多少人前仆后继,却谁也没入他的眼。


    他回了回神才进去,后面还有两个他叫来搬书的工人,以为是司越珩把书都装箱打包好了,只是搬下搂。


    结果进去书房,他看到整整齐齐在书柜里的书,他回身探出头问:“你是让我来给你当苦力的吧?”


    司越珩随意靠着沙发背回:“不然呢?”


    刘书砚没了脾气,大约司越珩自己都不记得,大一那会儿他有次感冒起不来,上课时其他人叫他不起就走了,只有司越珩从他的一声回答就发现他生病。


    作为学习机器的司越珩那天翘了课,送他去校医,之后又默默为他带了三天饭,打了三天热水,等到他病好后又变回了一心只有学习的冰冷模样。


    司越珩这个人表面像高高开在悬崖上的昙花,让人觉得能和他说话都是高攀,实际上外冷内热,细腻又体贴。


    刘书砚默默回去给两个工人加工钱,收拾起书房,不只把所有书打包,清出来的垃圾也扫得干干净净。


    工人把书搬下楼的时间,他见司越珩站在阳台发呆,走过去递给他一个书本大的画框。


    “刚刚在书柜后面捡出来的。”


    司越珩先是奇怪地看了一眼,然后接过画框一言不发。


    刘书砚小心地问:“这是你弟画的?”


    “嗯。”


    司越珩轻点了点头,“他6岁送给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这个长了脚的红色火车是我,旁边牵着火车手的斑马是他。”


    刘书砚被天马行空的想象逗笑起来,觉得不对又止住,安慰地说:“节哀,他一定去另一个世界当大画家了。”


    司越珩把画框放下去,转开了话题,“书都收完了?”


    刘书砚看出司越珩不想提这个,反问道:“你打算搬去哪儿?”


    “没有想好。”


    “你不会真打算去到处流浪吧?”


    司越珩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刘书砚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司越珩反而宽慰他,“别为我担心了,想想你的论文吧,别过几年我回来你还是助理医师。”


    听到过几年回来刘书砚才心安下来,和司越珩一样望向了外面,“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刘书砚立即又看向他,“这么快?你手还没好。”


    司越珩回答:“今天复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以后不会影响生活,问题不大。”


    刘书砚见他说得不当回事,反而不知该怎么安慰了。


    司越珩发生车祸是开车送他弟弟去画展,路上和一辆货车相撞,两人一起被送来医院,弟弟不治身亡,而司越珩在死亡边缘抢救回来。


    但司越珩被救回来还是留下了永久损伤,特别是右手,能恢复到正常生活水平,可对外科医生来说却等于“残废”。


    司越珩的父母却只在弟弟的床前痛哭,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司越珩一次。


    他是少数知道司越珩是个富二代的,父亲是市里知名的企业家,资产百亿。


    但他父母都非常反对他学医,甚至到学校提过赞助千万的设备,要给司越珩退学。


    一开始他以为是企业家看不上当医生,后来他才听说是因为司越珩的弟弟学画画,为了给弟弟创造一个不被世俗钱财干扰的环境,要司越珩继承家业,供养他弟弟画画。


    那时候司越珩坚定不移,这一次放弃了。


    刘书砚明白他的安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主动跳开了这个话题,“那明天晚上叫上老大他们一起聚一聚,当作给你送行。”


    司越珩沉默了两秒拒绝,“算了。”


    刘书砚的话被噎了回来,不放弃地又说:“那我去送你。”


    司越珩还是拒绝,“不用了。我的□□还有半年的会员,还有好几个资料网都充了钱,你拿去用吧。”


    话题转得太快,刘书砚一时没有跟上,司越珩已经用左手歪歪扭扭把帐号都写给他了,拿在手里有种仿佛接受了司越珩遗产的错觉。


    他忽然一把捉住了司越珩的手说:“老四,你还是别走了!除了外科还有别的专业,你成绩那么好转起来也容易。”


    司越珩不习惯别人这么亲近的动作,把手抽出来,看透了人生一般地说:“可是我不想努力了。”


    书搬完后,司越珩送走刘书砚,到了门外刘书砚又回头扒着门说:“越珩,无论你去了哪里,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永远是你最好的兄弟。”


    司越珩只回答了他一句,“再见。”


    第二天,司越珩处理了房子里剩下的东西,只留了一个大箱子和装笔记本电脑的背包。


    他在空旷的房子里住了最后一晚,起床就打电话叫房东来收房,房东大约也觉得只退他一半押金不太得理,收房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司越珩交还钥匙,把电脑装进背包,拖着箱子走了。


    他先打车去了墓园,到的时候才早上九点,行李都留在出租车里让司机等他,然后在门口买了一束白菊独自找去了他弟弟的墓。


    弟弟叫司皓钰,今年还不到18岁。


    他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司皓钰的墓,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母亲,女人看起来十分憔悴,发现他的一瞬间如同仇人朝他冲过来。


    “你来做什么!”


    司越珩猝然停住了脚步,他母亲看他的眼神只剩下恨和厌恶,然后撕心裂肺的一句一句对他控诉。


    “害死你弟弟,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


    “我怎么会生了个像你这样冷血无情,不懂感恩的人!”


    “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小钰也不想见到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这次车祸交警调查得很清楚,是因为一个小孩突然冲到路中间,司越珩避向旁边的车道,却与一辆违规调头的货车相撞。


    作为司机,他已经在撞上时尽量把受创中心转向自己这边,是对面司机操作不当急转方向,才导致在副驾的司皓钰被货车甩下的金属货物砸中。


    司越珩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对他仇视,见到他母亲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把白菊随意地放在了旁边不认识的墓碑前,转身就走。


    “司越珩!你站住!”


    司越珩停下脚,他母亲忽然到他面前,像是终于将他看透一般质问:“一直以来你都对小钰爱搭不理,为什么那天会突然送他去画展?为什么偏偏出了车祸?”


    他猛然惊住,不可置信地望着是他亲生母亲的女人,“你是想说,我是故意的?”


    他母亲没有回答,神情却满是笃定,笃定他就是故意的。


    那天他送司皓钰,是司皓钰赶走了自己的司机硬坐上他的车的。


    他是因为送司皓钰走了本不会走的路,因为车祸他失去了他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


    而他母亲认为他是故意的。


    司越珩不自觉笑出声,他终于懂了他母亲为什么那样仇视他,忽然觉得这个本该与他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无比陌生。


    他笑完语气轻松地问:“如果死的人是我,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想了?还是你觉得怎么死的不是我?”


    他母亲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好半天都没开口。


    但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2岁时,他父母就把他留在这里出门做生意,一年至多回来看上他两三次,每次刚刚熟悉又要离开,重新见面又只有陌生。


    6岁时,司皓钰出生,父母怕小儿子像他一亲生疏不亲,就一直带在身边。可本来就忙着生意,身边有了一个孩子更少回来看他了。


    16岁带他的爷爷生病,他终于被接走。


    他一下从乡野小镇到繁华的大都市,所有一切都是天翻地覆的改变,他就像一只被牵进人群中溜的猴子。


    一次因为司皓钰贪玩弄坏了要送人的礼物,害怕被骂所以把错推给了他。


    他无论怎么解释父母都不信,因为司皓钰从小什么没见过,怎么会动送人的礼物,只有他这样从乡下来的没见识没教养才会乱翻。


    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只是偏心,只是因为从小他不在身边与他不够亲近。


    现在他才真的懂了,他母亲的偏心是认为他故意害死了亲弟弟,是如果他和司皓钰二选一必须死的是他。


    出租车开到了火车站,司越珩推着行李箱下车,售票厅大屏不断滚动车次,他却不知道去哪里。


    和刘书砚说的时候他真的没想过,唯一想好的就是离开这个城市。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见到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想也没想就挂断,但隔了片刻对方又打过来,他只好接了。


    “你好,请问是司越珩吗?”


    司越珩奇怪,对方立即自我介绍,“我是莲塘村的村支书,我叫曾传平。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继承了你爷爷在村里的房子吗?”


    莲塘村是他老家的村子,司越珩回答:“房子出什么事了吗?”


    那头的人犹豫了一下,“那个房子是最近出了点问题,有人偷偷进去了,我们没办法赶他走。就有些麻烦需要你回来……你看你什么时间有时间,能够回来处理一下?”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司越珩甚至觉得是诈骗,但他脑中浮现出了儿时的回忆,忽然决定地说:“我今天就回去。”


    曾传平反而被觉得不对了,他还在想要怎么把司越珩“劝”回来,但司越珩既然说了回来,他自然连连说好。


    挂了电话,旁边的职员怀疑地说:“支书,你这样骗他不好吧?”


    曾传平很有经验地回:“我要是直说你家有个没有要的孩子,你来领回去吧,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职员连连点头,他立即又说:“等人回来你一定机灵点,那孩子嘴硬心软,别说错话了。”


    曾传平说完扛起了一个木梯子,走到镇子最深处的老宅外,他把梯子架上宅子两米多高的围墙,爬上去被院子里挂满果的石榴树捂了脸。


    他骑上围墙打算翻进去,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缓缓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他不惊不忙地抬眼瞧来,然后从石榴树下捡起一块石头,一言不发砸向他。


    小孩扔得奇准,他冷不防脑门被砸出了血气得直拧眉,换了他家孩子立即要揪来打一顿。


    可他再看去,对上了男孩如同死水潭的双眼,完全不像一个才十多岁的小孩。


    最终,他耐着性子劝说:“穆从白,我保证不会再送你去孤儿院,把门打开,我有事情跟你说,行吗?”


    穆从白脸上没有行或者不行,冷冷淡淡地盯着他,手从身后拿出来,握了一把菜刀。


    曾传平看到刀被小孩吓到了,深恐也像刚才一样扔过来,他没敢再多说,急忙爬下去。


    和他一起来的职员说:“这小孩也太吓人了,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穆从白听到外面的声音还是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到厨房继续切昨天剩下的半根火腿肠,切得片片分明,统一大小,然后放进泡面里。


    他捧起泡面坐到餐桌前,桌上放了一个相框,正好与他对着。


    相框里是司越珩15岁时的照片,在宅子外面的荷塘边拍的,笑得一脸灿烂。


    他把手指划到照片上,描了一遍司越珩笑起的唇,学着露出同样的表情,却怎么也没有司越珩那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