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寨(一)

作品:《别枝引

    小枝悄悄站起来,细微的风声和地上不时的摩擦声让她无法判断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她只得站在桃树旁,警惕的看向有可能出现的所有方向。


    她不知为何忽然浮现出小时候母亲给她讲过的一个关于雪夜的故事,大意是一个女孩不听家人的话执意跑出来玩,行至一荒无人烟之地,遇到一匹山间饿狼,还被猎手用箭射成了重伤。女孩的善意促使她想去救下这狼,却成了羊入虎口,被当作一记美餐。


    “这大晚上的不会有鬼吧……”她轻轻靠上桃树,喉咙变得干涩。


    看向黑暗中的某处,指尖紧张地扣在掌心,直到她视线所及的某一处忽然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那个影子向着她的方向逐步逼近,她的吐息不自觉地放轻。


    她甚至连后路都费心想好了,若是沿着反方向再绕一圈也能回到城里去。她只需要……


    正想着,那个影子逐渐清晰,闯进她微微不安的双眸里。


    她虽有些不敢置信,却无可否认,眼前这个脸上印着斑驳血迹,明蓝色衣裳的右肩上被血色晕染成暗黑的一片,细看来,肩膀处有一道刺目的被刀划破的创口。


    虞小枝大惊失色,在那人晕倒之际快步跑上前将他扶稳,挑了一块较柔软的草上将他安置下来,用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和洁白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处理他的伤口,那人原也没什么事,只是血流的太多,有些无力。


    祁怀晏看着一脸认真给他上药的虞小枝,记忆有些恍惚,她的神情和多年前那个小女孩逐渐重合。


    他的小鱼儿,真好看。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知不知道刚才我把你扶过来花了多少力气?”她没好气的抱怨。


    祁怀晏无语,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轻轻扯出一个笑,却触到脸上的淤青,疼的呲牙咧嘴。


    “你不还是没有抛下我。”


    她听着他得意的神情,故意勒了勒纱布,手下重了一点,却在听到他的嘶声后不自觉地又扯了扯。


    “还不是因为我善良。”她随口道。


    他笑眯了眼,“嗯,很善良。”


    须臾,


    她处理好他的伤口,一小瓶金疮药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她满腹疑惑道:“你到底去哪混了,怎么流这么多血?该不会,偷东西被人打了吧……”


    祁怀晏眸光流转,笑了笑,“你猜?”


    “若我猜你就是鬼,总是莫名其妙受伤,到现在还——”她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尾微微上扬,凑近他的脸,说:“你总出没在山上,该不会是……”


    “打住!”料想她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话,祁怀晏急忙坐起来伸手制止住。


    一时用力过猛,他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祁怀晏这人是个敏感的,他只觉轻覆在她唇上的手心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的地方阵阵发烫,这种温度顺着血管一直蔓延到他的后颈,耳根便不自觉地红了。


    天色过暗,小枝并未察觉丝毫不妥,她拍掉他的手,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他左手小臂上缠绕了一圈圈的绷带。


    她疑惑的视线停留在那几圈莹白上,素手轻抬,月光朦胧之间那纱布格外明显,并非是她方才缠绕上去的,看起来有些时日。


    她通过这白布判断出这纱底下应是没有伤口的。便好奇地问他:


    “你这是?”


    祁怀晏看着少女桃花眸蔓延着疑惑的光,视线凝结在自己小臂上缠绕的纱布上,那是自那年以后,他便常常缠在左臂上的,以此便能时常想着那个女孩,挥刀舞剑时也能更谨慎些。


    小枝抬眸,一下对上他严肃认真的神情,祁怀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说:“你当真不记得了?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她被这人肃穆的神情说懵了,视线在半空中,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怀晏叹了一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块被他保存的完好的凝白玉佩,银华月霜浅浅照在白玉上,显得更为温润。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目光不自觉地流露着柔和的情绪,“九年来,它倒是愈发温和可爱,”他顿了顿,又说:“看见这个,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虞小枝在看到那块玉佩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融进了月色,一股源源不绝的被称为回忆的柔和情绪一丝丝涌入她的全身。


    其实她想起来了,在看到乳脂玉玉佩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在虞小枝的印象里,她第一次给人疗伤并不是在霖州读了医书以后。


    约莫九年前,她七岁的那年,也是她母亲去世的那年,她在漫天飘雪的京华城捡到了一个满身青紫的男孩。


    冰天雪地里,在四周摇曳着灯火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零星的人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全然没有人多看一眼,哪有人会想在喜庆的日子里平白染了些晦气呢。


    虞小枝举着纸糊的灯笼驻脚,她起先还以为这是谁家丢的不要的衣服,走近了才看清,这原来是个人。瘦小的身子一半都被掩在雪里。


    他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却那么瘦,看起来像是饿了很久。


    虞小枝觉得如果自己不管他,天上雪下的那么厚,他穿的那么单薄,迟早会冻死的,自从阿娘得病,她就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受伤。


    于是她就把他偷偷带去自己家,心下虽知若是被家人发现会挨鞭子,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那么随心做了。


    那日是她第一次真正用那瓶金疮药给别人疗伤,甚至连纱布都包的歪歪扭扭,心里却强撑着尴尬,生生扯出一抹笑,对那个茫然无措的男孩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待男孩歇息的脸色不再苍白,她才看清这男孩的脸颇是清秀的,让她看呆了一瞬,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后来她去应付前厅的一堆官府大人们,匆匆离开前怕他再饿肚子,想了想,从身上扯下一块她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哪怕能换几顿饭吃也是好的。


    那年京华的雪飘进了她心底,但仍旧无法遮掩她周身如太阳般散发着的温暖。


    只是年方七岁的女孩尚且不懂如何用自己这点微弱的温度融化心里的寒意。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年。于她,于他,于整个壁国,都可谓是一场浩劫。


    在壁国改朝换代的时刻,虞小枝和祁怀晏相遇了。


    很多年以后的虞小枝站在另一场大雪纷飞的冬夜里,再度回想起他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这场奇妙的相遇,心里觉得好笑。


    她大笑着直到眼眸被泪水模糊透着一股凄凉,她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相遇的那么不合时宜,连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但她那时只当这件事是个插曲,于她而言,仅仅只是雪夜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不忍开始,到温暖为止。


    没成想这件小事却是男孩心里的一个能记一辈子的人生至暖。


    但对那时的她而言,有更重要也更悲伤的事等着她,这件事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埋在她心底,成了韵色流淌着的一层微薄不可察的情绪,像潺潺不绝的泉水,又像是山间温柔的风。


    后来等她也渐渐淡忘的时候,他忽地出现了,告诉她这一切都被他好好留存,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将这块玉佩……一直留下来了。


    “你是那个男孩?你真是当年那个瘦不拉几的男孩?”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头,早不似那年那个身材瘦骨嶙峋的少年。


    祁怀晏脸色有些奇妙,什么叫瘦不拉几,若是他当时有饭吃,也不至于成那幅摸样。


    “小鱼儿你果然是忘了我。”他言语里颇为凄凉。


    虞小枝打掉他的手,眼底却涌动起一股不由分说地情绪。


    或许是世界上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有格外与众不同的意义,虞小枝看着自己的第一位患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啦,感觉愧疚得不好意思说话了?”祁怀晏坏坏地斜眼看她,虞小枝倒是觉得还是小时候的那个胆怯的男孩更讨喜一点。


    虽然他的摸样出落的更为清秀俊俏,她红了脸,庆幸夜色朦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失态。


    “我愧疚什么,分明是我救了你罢,这下倒是好,若再算上小时候的那次,竟不知我救了你多少次。”她不自然的撇过头,故意不看他。


    祁怀晏倒是怔住了,他察觉到她声线里的微微颤抖,便追问她如何了。


    “还能有什么,就是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有用。”


    虞小枝小时候想,若是能成一位绝好的医生,所行之处皆无病痛,那便是最好的,可她渐渐发现事情不总是像读一本书作一幅画那样信手拈来。


    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或许是个独一无二的,父亲疼她母亲爱她哥哥宠她。


    嘿,连那些个她不喜的琴棋书画不也被称作样样精通,好到连太阳都围着她转。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若想象中那么厉害。


    你瞧,不喜欢的样样精通,喜欢的偏不喜她。


    医书拓本她件件珍惜,到头来连个寻常的劳病都医不好。


    祁怀晏大致了解了一二,他今日从霖州城走过,市井传开一个陌生女孩擅自医了个老板娘,没什么成效不说,惹的医倌看了后频频皱眉,纷纷道她异想天开,还将先帝那个天方夜谭般不成文的规定再次加以肯定。


    ——你瞧,女子就是不能从医的。


    ——可不是,明摆着,一庸医。


    他有了定数,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为了那件事,他便撑起身子,眼里泛着坚定的淬光,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对她说:


    “你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