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霖州城(六)

作品:《别枝引

    晚些时候的晚墨山更是好看,山间清爽的风把天上流动的暗云吹卷,天上闪着星星火光,这样寂静的夜色。


    祁怀晏仍旧坐在那树枝上,清风流转似又把少女淡淡的花香吹来。


    他今夜没有上街坊上去。


    他眸光灼灼地凝视着手心摩挲的纯透玉佩。


    片刻后又看着侧枝那窝安然入睡的雏鸟,垂了垂眸,浮起笑来。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


    不知怎的他凭空冒出这样一句,随即渐渐笑出声。玉佩泛泛着暖人的温润气息。


    却说很久很久以前,虞小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祁怀晏也是个孩子。


    祁怀晏从一个灼灼夏日开始便是孤身一人,他一个人长大,是个孤儿。


    那年正值年关,京城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冬天。


    幽暗的天空簌簌落落地掉着鹅毛大雪,家家挂着赤红的灯笼,街上小铺也做完了今年最后一轮生意。


    祁怀晏瘦弱的肩胛外只草草披了一件破了洞的袄子,他却顾不上周身的寒冷。


    他真的好饿。


    街边包子铺蒸笼里氤氲的热气在小少年眼前那么美好。


    “站住!你给我回来,小不要命的,敢偷我家的包子!”


    包子铺主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怀晏饿的头昏眼花,不管不顾的一个劲把包子往嘴里塞,瘦小的身躯怎敌一个成年大汉?


    他被拽住打了一顿,茫然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再也撑不住冻僵的身子,他缓缓闭上眼,倒在霖州城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里。


    他觉得,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下辈子,哪怕不求富贵,他也一定要做个能吃饱饭的……


    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


    再睁眼时,他是被暖房里烧柴的呲呲声唤醒的。


    “你醒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女音在他头顶响起,刚微微睁开眼的祁怀晏瞬间被吓得清醒坐起。


    他环视小房间内的装扮,看着暖炉和精致的器具,显然是少女的闺房。


    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在凳子上柔柔的看着他,指了指他胳膊上歪歪扭扭的纱布。


    “别乱动,这个会掉。”说罢她起身,从小桌上拿来一碟冒着热气的糖糕。


    祁怀晏看着自己身上堪堪遮住渗血伤疤的布,觉着哪怕他不动那东西也会掉下来。


    他见了那碟糕点,手指轻轻抓了抓被子,余光瞥见那人纯澈的目光。便不再犹豫,抓起糖糕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女孩拿着帕子轻轻擦拭他眼角时,他才意识到。


    他哭了?


    他从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嘘。”她一眼望进了他琥珀色的眼眸,“小点声,我爹爹最近不开心。如果被他发现我房里藏了人。他会,打断我的腿。”


    怀晏看着她凶巴巴的神情和伸出手作打断腿状的样子,觉得这姑娘真是奇怪。


    明明看上去软软糯糯,穿了白衫子像小团子一样的可爱女孩,却如此凶悍。


    “你先不要说话,大冬天的,京城这样冷,你怎么一个人倒在雪地里?”女孩像是并不打算听他答话一样。


    她紧张兮兮地展开一卷纱布,和一个金色的小瓶,自顾自地说道:“这是我从医倌那偷来的金疮药。我每每跌倒出血,母亲都是拿这个给我敷的。”


    她轻轻捏着那只小瓶子,拉过他瘦弱的胳膊,手刚触上他时,怀晏疼的缩了一下。


    她抬眸送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抖了抖药瓶,白色的粉末均匀的撒在他的伤口上,怀晏不愿出丑,紧紧咬着下唇,愣是没发出一个声音。


    她捏紧小金瓶,白皙的指尖点了点药粉,让它均匀的铺在少年泛红的小臂上,再笨拙的裹上为数不多的纱布。


    祁怀晏静静的看着姑娘小心翼翼紧张到渗出汗水的额头,不由得愣住了。


    他从没被这样温柔的对待过。


    “你方才睡熟了,我怕给你上药惊扰了你。是不是包扎的还不错?”她得意的挑挑眉,看着他诧异地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谢……”


    “待会我要去前厅见拜访的大人们。”她顿了顿,言语里充斥着愧疚。“对不起,这里可能不能待太久,被爹爹发现我又擅自医人是要挨鞭子的。”


    说罢,她解下腰间挂着的白玉浮云佩,匆匆塞到他手里。


    “谢谢……我叫……”没等祁怀晏说完,女孩便消失在他视线中。寂静的卧房里只有暖炉火焰“呲呲”的声音。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叫什么,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彼时的虞小枝在京城的尚书府守着母亲留下的书卷,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一心怀疑这雪是不是也会飘到她心里?


    倘若不能飘进她心里,为何她心里那么冰冷?


    小枝离开卧房,抬眸却不见那株小桃花,这场大雪带走了她母亲。


    也是,桃花怎会在冬日开放?


    她抹抹泪眼,跑进前厅,她还得挂上僵硬的笑去应付前来吊唁的权贵。


    她记得母亲告诉她,哪怕陷入再苦再难的绝境,也不能丢了虞家的脸面。


    怕给女孩添麻烦的小怀晏吃完那瓷碟子里的糕点后,小心翼翼收起玉佩,裹紧外套后便离开了。


    雪渐渐飘小了,他踩在雪上,耳朵里只能听到脚下“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上了药的胳膊微微发烫,一如他微微发烫的心,绷带覆着的温暖盖过了伤口的疼痛感。


    他捧着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将之扣在心口。


    本是年关,又已入夜,周遭格外安静。


    路上零星赶路的行人细声交谈的声音一字不拉的传入小怀晏耳朵里:


    “这虞尚书家小千金可真是命运多舛。”


    “怎么说?”


    “你没看前头虞府今年没挂红灯笼和对子吗?那虞夫人前些天去了,听说请了京城好多有名的医倌都没医好。”


    “这虞氏千金是叫……虞小枝是吧?没想到小小年纪就……”


    祁怀晏猛地驻脚,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忙回头凝视着方才出来的府里。


    他恍惚间记得那家门户外并没有悬挂任何红火之物。


    虞小枝……虞小枝……


    他一遍遍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转身跑回那个清冷偌大的府门外,喘着气望着上面巨大的匾,而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戴华贵的少年,不知怎么这么冷的天忽的走到府门口,祁怀晏望进他的双眸,看见了一片冰冷无波的湖水。


    那少年无声的用视线剜了祁怀晏一眼,甩了甩披风,离开了。


    祁怀晏并未上心,他蹙眉,全然顾念着刚才那个精致可爱的女孩。


    那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少年染上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底里烙下了一个名字。


    他第一次那么渴望活下去,去谢谢她。


    告诉她……我叫祁怀晏。


    晚墨山上,当年吃不饱饭的寒酸小男孩如今已然长成挺立的松柏一般。


    祁怀晏宝贝的把玉佩挂在腰间。眉梢染上一丝落寞,嘴角弯出一个苦笑:“竟然没认出我来……”


    而后他从树上一跃,安然落在那片厚实的草地上。他朝山的另一边翻去,宁静的晚墨山背光面藏着一处小小的寨子。


    用坚实的木桩做了个门匾,上面用潇洒大气的毛笔墨书写道:


    “寒山寨”


    昔日那位京城虞府千金,如今成了霖州虞府小女。


    “啊湫。”虞小枝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在宽大的木床角落,鼻子一吸一吸的,心里对那人怨念更深了。


    “什么御用席……一坐上去就吹感冒。”她攥着纸巾的手擦拭着已然蹭的通红的鼻尖。透过镜子反射的影看来,自己活脱脱像一只红鼻子驯鹿。


    “祁怀晏,这人什么体质啊。”


    她拗不过虞府上下小厮侍女的阻拦,生生地在卧房养了大半个月病,在虞府养的整个人像往日一样生龙活虎后才放行。


    是夜,她悄悄翻出府外,来到那棵粗壮的大树下,翻出自己的宝贝白布罩,她惊讶的发觉这片土壤好像被松动过。


    她起身,将夜灯里的星火点的更亮一些,绕着这棵树转了半圈,猛然觉得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


    她挪来灯盏,发现树后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片叫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


    “明明半个月前还……”她放下暖黄的灯盏,蹲下来细细打量这亩小花。温暖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照的人暖暖的。


    “怎么样,花还合虞大小姐的心吗?”


    她头顶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道明媚灿烂的男声,尾调微微上扬诉说着他此时心情的愉悦。


    虞小枝吓了一跳,忙拎起夜灯举过眉梢,觉得这声音好似有些眼熟。直到灯明晃晃的照亮了少年的脸廓,他笑得慵懒而张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抿了抿唇,惊魂未定的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你……你知不知道大晚上的山上有多吓人啊。”


    他收敛了些许,道:“吓人你不也来了。许久未见虞姑娘,别来无恙。”


    小枝放下灯盏,真不应该把灯火浪费在这人身上,“我说你……该不会就睡树上吧?”她垂眸深思,每每见他都是在树上,还是不同地方的树。


    “每天换一棵树睡?”她匪夷所思地挠挠头,不解。这山上的树然是一天一换也睡不过来的。


    祁怀晏听她此言,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咳……高处不胜寒,虞姑娘不也感受过?祁某觉得甚好。”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由?”


    祁怀晏听闻嘴角抽了抽,立马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这一跳便跳到她身侧。


    “春夜寒风刺骨,在树上睡岂不是要冻死了,若是这样祁某也就无法在此见到姑娘了不是。”他噙起一抹从容的笑,拾了一朵花放到她眼前。


    “一口一个姑娘姑娘,一窃贼还挺有礼貌。”她玉指抚过紫花,觉得这抹紫色颇为好看。欢喜的勾起一抹笑。


    “偏见。窃贼非得是凶神恶煞不干好事吗?小爷偏不走寻常路。”


    虞小枝正欲绕回自己的领地,听闻此语不觉大笑,银铃般动人。


    “一记盗匪还能……”她想要反驳他,却在此时忽的想起一件事,默默止住未出口的话。


    前些日子有百姓说,神偷盗了欺压百姓的富商之银,隔日东铺穷苦小铃铛家多了一包银子。


    全然是神偷干的。也就是现在她身旁的……祁怀晏。


    小枝顿了顿步子,回眸看了眼他在月色朦胧之下透亮的琥珀色眼,“有待考量。“


    她将灯盏置于大石上,用微弱的烛火翻动微损的书页。


    他凑上前,瞧着她书上的小字,道:“虞姑娘不也从不走寻常路?这样看来,你我是一路人。”


    她头也未抬,目光流连在一行行小字上,心思却因着那人的气息而神游。


    “切,谁和你是一路人……”


    “虞姑娘不是在看医书?”


    她一把合上书册,“你!不要一口一个虞姑娘虞姑娘的,听着也不觉得别扭……”她眉头微蹙紧紧盯着那人散漫的神情。


    “那,虞——小——枝——”他歪歪头,懒洋洋地说。


    “你不觉得有些太正经了吗?”


    小枝懒得搭理他,随口道:“名讳正经些有何不好?”


    那人背手一边走着一边微微思衬着:“有些时候不那么正经反而有趣,”他垂眸片刻,激动道:“枝小虞,小鱼儿——”


    他念出这名字后,像是被逗笑了,但见少女愠怒的神色后,笑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