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霖州城(二)【修】

作品:《别枝引

    院内乌泱泱站着几个着暗服的壮汉,为首的那个手中持着燃得正烈的火把,将宅内的每一寸草都照的格外清晰。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观察着几人的举动,据交谈的动作看,似是两伙人,身后的人隐在暗中。


    她并未听清他们说话,借着火光只看清他们个个戴着傩面,样貌封的严严实实。


    少女舔舔唇,心下觉得此处非善,可千万莫要惹上事端来才好。


    可恰在她转身那一刻,废宅幽暗的二楼上忽地传来哭喊声,随后又有踢翻物件的微弱声响。


    她还未回过神,正停在宅门口时,院里传来低微的骚动。里面的几个人纷纷从院里跑出。


    为首的最后离开,本欲随众人从前方逃走,却在感受到微末动静时忽地停下脚步。


    余光透过阴沉的面具瞥见了来不及逃走堪堪躲在门后的少女。


    他并未开口,也没有停留,叫人无法透过傩面知悉他的情绪。


    但他的确在废宅留下了些什么才匆匆逃走。


    例如……那支烧的正盛的火把。


    须臾,少女感知到身后再无脚步声,便再度探出部分身子,正松了口气时,却嗅到身后方才的废宅传出刺鼻的烟味,随即一阵热风扑面而来。


    她瞳孔瞪大,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念头:


    起火了。


    想到傩面人未带走的那束火把,她四处寻找水源,可荒宅又哪里有水了。


    慌乱之中,她听见身后的宅子二楼里动静更大了,侧耳甚至还能听见依稀的哭声和剧烈的咳嗽声。


    废宅附近总有顽劣孩童在此嬉闹,有时会在这里玩捉迷藏的游戏……


    莫非……少女不敢细想,原想躲开火焰而迈开的脚也定住了。视线紧紧望向二楼,而后攥紧双拳,犹豫着该如何是好。


    老宅年久失修,被火烧的速度更快,她向来讨厌麻烦,可终究忽视不了微弱的孩童哭喊。


    “啧,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她挽过鬓间散落的乌发,咬咬唇向哭喊声一步步迈去。


    当被火光吸引而来的人群叫喊着将宅子逐渐围成里外三圈急着救火时,听有人说,这宅子里尚且有人在。


    几个力气大的男人从远处抬来几桶水,但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先送来的水并不足以灭掉烈火。


    “阿琨!我的阿琨在里面!”一妇人在距宅近处不断叫喊,泪花横在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中,对着火光中叫喊着。


    原是那几个贪玩孩童其中之一的母亲。


    院外一片嘈杂,喧闹声中不断有人安慰着,又紧张着。


    没人知道浓烟四起的宅内的景象。


    唯有那个少女知道。


    当她不管不顾闯进宅子时,顺着愈发大的哭声找到了那三个男孩。其中一个已经吸进大量烟雾晕了过去,还有一个被热木压住了腿,动弹不得。


    她搀扶起男孩,却见来时的木梯被火烧的残缺,咬咬牙,余光瞥见那方靠在墙角尚且完好的木梯,她查探半天确认此物可用,小心翼翼将其挪到她方才摸索的一处较稳妥的下楼缺口。


    少女试探性地将木梯放下,稳稳定在地板,确认一切无恙后才叫三人下去。


    她们一步步迈下去,前门已然被火封锁,所幸后门尚留有一处能容一人通过的空隙。


    较瘦的男孩离去前,眼中模模糊糊看见少女正欲顺着架子下爬的影子,在火与雾间晦暗不明。


    恍惚间,他见方才走过的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着木板和烧焦的焦木,火星簌簌往下落着。他用最后一丝清明的嗓音朝她大喊。


    她却没有听清,少女眼前烟雾缭绕,视野模糊,只依稀可见他的嘴张了张。而自己攀着的木梯上方好似有些晃动。


    “走!”少女用干涩的嗓音催促那男孩离开,她欲继续往下爬,可实在觉得意识模糊。摇摇头,强撑着努力令自己镇定几分。


    满眼都被四下涌动着的火海包围。


    下一个瞬间,她感觉背后一刹那的热气袭来,再然后,窒息感遍布胸腔,手脚如灌了铅般,定定地在那方摇晃的木梯上,头顶还可见二楼蔓延着的火光,一个没站稳终是从木梯上摔了下来。


    失去意识前,她在一片红光中见到一抹紫色的影子,她想,自己大抵是做梦了,连火都变成紫色……


    一道略带青草香的柔风将她包围,一时恍惚似是跌进山间梦境,恍惚间她好像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然后,便再没有然后了……


    瘦弱男孩在离去的瞬间,咬紧牙关,泪花泛起,泪水的倒影里,是少女头顶逐渐坍塌的二楼焦木,和垂垂掉落的火和木板。


    “阿琨!”妇人看着一瘸一拐跑出来的男孩,拉过他染上焦黑的双臂和混乱中破烂的衣衫,急匆匆上下打量他有何处受伤,似是检查有无残缺般,直到看见他裸露在外烫伤了的腿,猛地将他揽进怀里大哭,又指责他乱跑。


    “娘,娘……里面,里面还有个姐姐!”他声线颤抖,却是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直接吼了出来。


    原本松了一口气的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倏地安静了。


    难不成,里面还有人?


    “水来了,水来了,快让开!”几个着官服的小吏在人群的引导下抬着器具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下终是赶来了。


    奈何火势过大,小吏四下查探后觉并无可冲进去的可能,甚至连一个完好的窗口也没有。


    火势稍小后,那几人纷纷踏进焦黑的房屋中打探,木块尽已黢黑,湿哒哒的往下渗着水,一片破败不堪中走出一位官吏。


    “小孩,你确定里面有人?”他发话,紧紧盯着那男孩。


    男孩瞪大眼睛,凑到宅中的废墟前,朦胧的黑影从烧焦的废宅中走出来,他忙定神细看,却是那几个找人的官员。


    他们也摇摇头,一人拍着身上的灰说:“没有,废宅每处角落都查看过了,并无人迹。连……”他顿了顿,缓了神继续说:“连烧焦的残骸也没有半点。”


    何况这场火燃起的时分断不足以将活人烧成骨骸。


    流言四起,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最先围上来的人似是见到少女冲进宅子的摸样,却朦朦胧胧的记得并不十分完全。现下又寻不到半分痕迹,纷纷产生怀疑。


    甚至连那名唤阿琨的男孩都开始怀疑,莫非方才并无此女,全然是自己的幻想?


    好似默默认定这一想法的众人见火势熄灭,无人受伤后,便兴致全无,渐渐消散了。


    不远处某条灯光微晃的小街上,有一张长椅,上面静静躺着一个少女。


    她面色被浓烟和焦木染上微黑的痕迹,腰间的玉佩静静躺在那里。


    虽多处擦破却尚不失体面,身上最深的伤口被笨拙的医术包扎的严严实实。


    街上唯她一个,这是一条官道,不远处尽是些州以上的大官的住所,这里又隐蔽的不易被歹人发现。


    须臾,


    少女微微张开双眸,卷翘的睫毛有几根慌乱地粘连在一起,头发似是被打理过。她静静地坐起来,端视四方,心里却诧异自己怎会在这条街上。


    她对这条街异常熟悉。


    余光瞥见胳膊上并不专业却十分小心翼翼的包扎痕迹,微微怔住。


    谁做的?她垂眸,思量片刻,便知那时席卷来的青草香许是一个人,想必是那人救了她。


    可又有谁能闯进那样致密不透风的火海里,不着痕迹地带着她逃出生天?


    她起身,想着时辰不早,这身被毁的破破烂烂的衣装也确不便在外招摇。


    “真倒霉,平白丢了银子还落得一身晦。”嘴上嘟囔着,想到那几个孩子平安无事却还是得了些安慰。


    思绪飘渺之际,她挥挥袖子,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家门庭极隆重的府上,正中央恢宏壮大的匾上写着两字——虞府。


    她神采变了变,故意绕了两条小巷,在府角不露声色地转了个弯,从人迹罕至的府后门路过稍作停留,聆听四下无人便一纵深溜了进去。


    思量着现下是小厮用晚膳的时辰,也就放心大胆的朝西院走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又瞒着我们跑出去。”侍女打扮的女孩从凳子上坐起,急忙上前查看少女的情况。


    “啊!小姐,你这衣裳……”


    她素手撩开装饰的珠帘,解下沾染上焦炭的面纱,露出灰尘掩埋不了的姣好的容颜,远山黛、桃花眸,同画像上有三五分相似,气韵却是全然不同的。


    “梨酒,听说今朝市面上有幅人像画极佳,明日叫人打听打听,买来。”她笑道。


    小侍女年方十四,名唤梨酒,她疑惑的点点头,虽担忧,但自知小姐心下有思量,便仍是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


    少女换了身衣裳,拾起面前摆着的梅花酿,徐徐喝起来。


    虞氏有女,名小枝,巧妙隐瞒身份,未曾在外透露分毫。


    须臾,春市某一隅。


    “今儿这是什么天大的热闹。”扇着折扇的老板靠着竹藤编的椅,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摇头。


    摊位前挂着“福缘结”三个字的彩色布条在夜里轻晃,


    夜色浓稠,老板抬眼望了望月色,繁星璀璨,有几颗竟连城一道弯。


    他暗暗道:“真是奇妙。桃花啊,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竟是桃花吗。”


    桃花美好,却难逃桃花劫。


    老板收了摊,向着火光刚消的老宅区深深望了一眼。


    “希望今朝莫要重蹈覆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