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雨打枝桠,落叶满地,匿于半山腰的月柳山庄破败杂乱,却灯火通明。


    “你们都出去,我要单独审问孔宴白!”


    “是!”


    十几个黑衣人守在屋外,肃立漠然,即使淋湿也不为所动。


    屋里沉闷寂静,只剩下三个人,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烛光昏暗处,着鸦青大袖袍的少年被绑在椅子上,微微仰头,目光清明,极致平静。


    方沉手里的刀一松,“咣当”掉到地上,“这怎么可能?你若知道,今夜怎么会来?!你又怎么吃他给的药?!”


    连小厮下药都知道,怎么会甘心钻他的圈套?!这根本说不通!


    为什么这么多年,这人还是这个模样?无论如何都像个胸有成竹的死人一样?


    方沉气急败坏地揪住少年的前襟,因为长期失眠,而带着血丝的眼睛,就这么凑了上去,“为什么?!”


    “孔宴白,你是故意耍我吗?”


    孔宴白被摇晃,却不说话了,只用一双乌黑深邃的眸看着方沉。


    看他渐渐失控,茫然,癫狂。


    “嘭!”方沉捡起一块木条重重击打在孔宴白胸膛,凸出的木刺狠狠扎进衣襟,刺入皮肤,鲜热的血冒了出来,染深了衣襟。


    孔宴白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抿紧唇眉头皱紧。


    汗珠一滴一滴从额头滑落,没过一会儿,他的胸膛已经血肉模糊,衣服几乎成了几块破布,血淋淋地贴着伤口。


    突然方沉握着木条顿在原地,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瞪大了眼睛,“你是为了……”


    他失声一般,吐出几个气音,“引我入圈套?!”


    方沉像个精神失控的病人,“我说呢!我说呢!怎么会这么容易?”


    “你身后是三皇子?!你是不是想我落在他手上?!”


    “不可能!”


    想通后,他突然大笑,“哈哈哈—”


    还来不及细想,一束刀光闪过眼睛,猛地向着他的左臂砍过来,锐利的刀刃很快嵌入他的左上臂,正在此时,巨大的痛觉袭上大脑。


    孔宴白突然感觉浑身血液活跃沸腾起来,四肢也被烧烫。


    “咚!”方沉连人带刀被小厮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孔宴白被砍伤的左手上鲜血争先恐后地流淌出来,慢慢染红了地板。


    “呃—”方沉倒在他不远处。


    他脸色瞬间苍白,眼神难以置信,“你也背叛我?!”


    小厮嗫嚅,却又没敢出声。


    孔宴白低着头,厌厌地抬眸,看到影子被拉得很长,影子另一边是小厮痛哭流涕的脸,他道:“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小厮擦了一把泪,“世子,我对不住你!”


    “这时候演主仆情深,可真有意思!”


    方沉当场脸气得从白转红,起身一脚踢开小厮,“不用急,你们今晚都得死!”


    小厮上前抱住了方沉的腿,“您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世子一条命的啊!”


    孔宴白眸中全是不解,小厮狼狈地匍匐在地,眼里全是惊恐。


    “你敢为他求情!”方沉一刀插进他的肩膀,将他踢开好远。


    小厮终于不再动了,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沉走到孔宴白面前,吐出了一口血,变得虚弱。


    刀刃上粘腻的血液滴落在少年白皙的脸上,有些冰冷,四周有些静,鼻尖全是血化不开的锈气。


    “孔宴白,受死吧!”


    *


    天空昏沉,浓云翻滚,山风夹着雨声,如万马奔腾,树下的草伏倒一片。


    “快!”玄清带着人马,奔在茂密的山林之中。


    金山道:“三殿下,今夜雨势太大,咱们又是走小路,快不得啊!”


    玄清夹着马腹,语气急切,“快不得也要快!消息传得太晚了,浮云阁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怎么会慢了半个时辰!”


    金山张口却突然默了一下,玄清立刻反应过来。


    “回去再跟你们算账。”


    孔宴白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死在方沉手上!


    “方沉这样的小角色,哪里需要他入套!”越想越担忧,他又挥了一鞭子,马蹄踏过水洼,泥泞溅得极高。


    “去,让后面的人加快速度!”他表情发狠,策马直入大雾四起的山林中。


    金山抬头喊道:“跟紧二殿下!”


    “是!”


    *


    孔宴白没什么反应,他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很慢,毫无波澜,像一潭死水。


    刀刃被挥起,白光闪过眼睛,只一瞬,他竟然有些恍惚地想起书院那帮人。


    托傅知春的福,他死气沉沉的生活有了一分颜色。


    方沉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早了一些。


    心底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就生出一丝遗憾,他唯一的可惜没有机会同傅知春道别。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眼前的光渐渐变成一条线。苟延残喘,艰难了这么许多年,终于到了尽头。


    戛然而止也好,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有这样结束也不算坏事。


    他放任自己沉入黑暗,无边的黑暗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


    黑暗之中,他如释重负。


    此刻的世界出奇的安静,连风雨声也很清明悦耳。刀刃划开风声的微小声响,他竟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渐渐的,他居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如梦似幻。


    这不该的,玄清不会那么快拿到消息。


    马蹄声却越来越清晰,一脚一脚如踏在耳际。


    “住手!”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


    熟悉的音色让他猛然睁开眼。


    “—咻!”


    一支箭矢从门外横空穿透门纸。霎时之间,刺破风声,不偏不倚击落了方沉手中的刀,稳稳插在了他脚边。


    方沉抬眼看去,又是一支箭飞进来,耳边风声呼啸,头顶被一股大力拽向后方,将他带倒在地,“咔”的一声,箭矢钻进木头中。


    箭尾的羽毛挂着一滴透明的水珠,凝聚之后落在地板上,砸出一片花。


    方沉瑟瑟发抖,这支箭射中了他的发髻!差一点就是他的头,他腿都软了,瞬间从疯魔的情绪里醒过来。


    “是谁!”


    他大喊了一声,带着惊恐。


    孔宴白眼睫动了动,重新睁开眼。


    门外雨幕中,蓦然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嘶鸣,一人一马的剪影映在光影里。


    “—吁!”


    马上的人握着剑跳下,冲了过来,气势看得方沉双目瞪大。


    不给他反应,外面已经惨叫叠起,数道身影在白纸窗后如皮影戏一般,灵活翻飞,杀声嘶吼。


    激烈的厮杀,令窗户被血染红,一道又一道红痕落了下去。


    渐渐嘶吼变成哀嚎,渐渐被淹没在雨声里。


    方沉僵在原地喉咙滚动,浑身似被绑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木门开始吱呀作响,吱呀—吱呀—


    不过片刻,两扇门嘭的一声轰然倒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带起一阵风将屋内的烛火吹灭了大半。


    屋里暗了很多,少年慢慢侧目看去,拒人于千里的眸光,冰雪消融,惊诧讶异。


    只见烛光笼罩之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披着蒸腾的雨雾站在门口。


    少年举着剑,面色因雨水冲刷变得冷白,一双沾湿的杏眸,带着无与伦比的坚毅。


    衣角的水珠一次又一次汇聚,滴落,无声表达着少年的怒气。


    少年身材清瘦,背脊挺直,穿着一身劲瘦骑装,背上一把黑色长弓,狼狈,利落,潇洒。


    方沉嘴微微张开嘴,有些难以置信。造成这样大动静的人,竟然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少年。


    这时,少年锐利的眸光看向他,手腕上翻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尖直指他,微微扬起下巴,直截了当,


    “我要孔宴白。”


    “放人。”


    *


    耳边所有声音尽数褪去,眸光中只剩下一道身影。


    孔宴白心头一怔,他从没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下。


    傅知春来救他。


    只身匹马,义无反顾。


    胸膛微微起伏震颤,心一次跳得比一次快,失去控制。


    他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慢慢碎裂的声音,很清晰,又震耳欲聋。


    少年手执长剑,仿若身有光尘,从天而降,撞入他的眼中。


    下一刻,少年带了伤痕的脸上,眼睛微微弯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安抚。


    外面雨声很大,年久失修的土墙沿着裂缝,慢慢崩塌。


    无可阻挡的大雨似乎下进了他心里,草木摇晃,落花遍地。


    他固守的城门也在此刻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


    知春猛地踹晕精神分裂的方沉,目光重新落在孔宴白身上的那一刻,凉意才一缕一缕从指尖袭入她的四肢。


    距离近了,人也变得清晰。


    她心里沉了又沉,像一块块石头压过来。


    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轮廓很清晰,身上还穿着下午那身校服,领上的白色云纹被染上一抹鲜红。


    他浑身是伤,被绑在椅子上,脸上带着鲜红的血痕,胸口肩头更是模糊一片,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濒死的状态。


    她头一次感到一种不可控的绝望情绪,他分明活到了十二月,怎么会差点死了?


    救他的人呢?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奄奄一息时?


    知春不解气地又踹了方沉一脚,才一步一步走到孔宴白面前,看着那双墨色的眸子,


    “抱歉,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