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觉得自己见鬼了。


    就回头瞧个动静的功夫,跟着的人就不见了。那么大一个人,说消失就消失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绯云阁二楼厢房很多,光其实很暗。为了让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能专注看戏,走道上的灯也很少,现在看哪里都是一个样,弯弯绕绕很多。玄策约孔宴白会面本来也是私下保密的,他不敢唤人,只能寻着刚刚方向往前去找人。


    他不曾注意到一旁的门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紧紧并作一排挤在门后,呼吸很轻。


    待他走远,知春舒了一口气,将孔宴白推进了一个包厢。里面没人,所以没点灯,只有楼下戏台投上来微弱灯光。


    知春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抬头直视孔宴白,犹豫着开口,“你……和玄策见面了?”


    少年清冷漆黑的眸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盯着她。带着探究的意味,几乎要看进她的眼底,意味深长。他嗓音微冷:“这与你有何关系?”


    “我……”知春一噎,该怎么说她和玄策的关系?但他们根本没关系啊。


    或许是看见她眼中的一丝迟疑,孔宴白垂下眼睫,微微倾身向前,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质问的意味很明显,“你是谁?你对我,无微不至,百般讨好又为了谁?”


    “……”


    知春蹙眉,听着孔宴白的问题不禁头疼。而且他问一个问题就靠近一步,身上的清新冷冽的香气涌入鼻息,知春只能步步后退,思考怎么解释。


    那道浸润冰雪一般的嗓音继续问:“你犹豫什么?那么难以解释吗?”


    他低头凝着她的眼睛,眸色很沉,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话可说?还是在想,找什么理由借口继续哄骗?”


    逼到她退无可退靠在墙上时,孔宴白也停住了。盯着她看了很久,脸色骤然冷下来,语气冷峭讥讽她道,“傅知春,你这个懦夫。”


    “为了霍瑶,就那么难以启齿?”他压低唇角,末了,还补了一句,“孬种。”


    “请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是你施点好处,就能随意逗弄的人。”


    做完这一切,孔宴白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本是想看到那双眼里的错愕,惊讶,被揭穿秘密的愧色,被撕开面具后无处遁形的羞耻。


    可是,没有。除了刚开始的一丝疑惑,再没有其他不堪的神色,甚至……眼底逐渐涌出一丝清明的笑意,尤其听完“孬种”这两字,那笑意似乎带了一分怒色。


    好似是他无理取闹。


    知春静静听完,心情复杂。


    “孬种?”知春抬眸看他,“你还会骂这种词呢?”


    她道,“让你失望了,其一,我不是孬种。”


    “其二,我没有逗弄你。”


    “其三,我也不可能离你远点。”


    知春笑着,语气问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让步,“你问我目的是什么?我的目的是你,你的前途,你的快乐。不是霍瑶,与她没关系,我认识你之前,根本没见过她。”


    这话一出,孔宴白脸色也变得怪异,他皱眉冷道:“傅知春!”


    “这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孔宴白,我没哄骗过你,不论你信与不信。傅知春坦坦荡荡!从来没有害你的心思。”知春认真道,看到孔宴白越来越崩坏的脸色,她不让步继续道,“你可以当我有病,但你对我很重要,我来这里不为别的,是为你!也只为你!”


    墨眸微微一颤,划过一丝莫名。


    知春看着他,目光直白又真挚,仿佛要看到他眼底的一切。


    “傅知春,你别发疯。”这话在他的耳朵无疑是耍他,孔宴白脸上表情怪异,一字一顿,只觉得眼前这个矮他一头的人,是个疯子。


    发疯?知春觉得她的情绪已经够稳定了,奈何他总是猜忌怀疑,不愿相信就算了,还想歪了。


    知春继续道,仰起头目光沉静,“我没有发疯。我来找你,不过是想告诉你,玄策对你别有用心。请你多加小心,能不见就不见。仅此而已。”


    “其他的,你说的谎言也好,目的也好,没有了,一样也没有。”


    “我与谁见面?你管的着吗?你凭什么?”


    “你问得好,”知春抬头,眸光也带了点狠,“我凭什么?我会不顾规矩帮你打人,玄策可会?我会告诉你茶里有毒,我会对你无微不至,玄策可会?我费尽心思也要向你证明我的诚意,玄策可会?!”


    “他不过是想要你的性命!”


    一瞬之间,空气似乎静止。


    知春轻声问,“所以,你说我凭什么?”


    刚刚他说话,知春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太温和了显得摇摆不定,才让这人对她如此怀疑。知春扯住他的袖管,直截了当道:“孔宴白,有些事就是如此荒谬,难以解释清楚。但你用脑子想想,我做的事,哪一件是为了害你?!”


    “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想明白。”


    知春看着他,目光直白又真挚,仿佛要看到他眼底的一切。


    孔宴白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冰封的面色被砸出一道裂痕,他低沉道,“疯子!”


    拂开袖子,大步转身离开。群青的衣摆因为主人的情绪跟着摆动,没了往日的克制。


    知春叹了一口气,这次,这人恐怕短时间不会理她了。但她心里又有点痛快,好脾气这么久终于发泄出来,感觉还不错。


    但……


    “哎!冲动了。”知春又生出几分恼意,这一番话说出来,半个月又白干了。没准,四十文钱的基础又给搞垮了。


    知春抱着头,沿着墙壁滑下,揉了揉眉心。


    会不会强势过头了?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霍瑶出现在门外,


    “知春……”


    知春收拾好情绪,扯出一个笑,


    “走吧,我送你回去。”


    *


    知春又看见了孔忠年。


    这次是在边疆大漠中。天气大概很冷,他披了大氅。


    他坐在军帐中,一张脸沧桑了不少,比上次更黝黑深沉了。他看着军报,眉宇间透出一股欣慰。


    她凑过去看,捷报上是又收复一城的消息。


    突然,外面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呈给他,“大哥,嫂子来信了。”


    孔忠年原本沉稳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当即柔和了几分,眼里的欣喜藏不住,他起身拿信,迫不及待地展开。越看眉宇间的柔情越明显。


    “大哥,嫂子说了什么你这么高兴?”


    孔忠年笑道,“她说,她带着种的瓜果长出来了。今年百姓能过个好年。”


    “嫂子真是蕙质兰心!”旁边一脸络腮胡的青年夸道,但很快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现在战事吃紧,今年又回不去了。”


    “大哥,早知如此,大嫂说中秋过来,你就该答应才是。”青年道,“这一丈打了三年,我媳妇都说想我了。”


    孔忠年摇头,“她生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宜颠簸,还是呆在城内安全些。”


    “对了,说到这个,我娘也写信来了。说宴白还是老样子,犟着等嫂子。本来也没什么,但最近天冷了,还是冻出了毛病。”


    听到这,孔忠年眉宇皱起,有些着急地问,“出了什么毛病?”


    青年安慰他道,“就是染了风寒,烧着了。大哥你放心,我娘说几个侍女照顾着,已经好转了。”


    孔忠年自责地垂眸,“怪我,怪我这个爹没当好。”


    青年不忍,拍了拍他的肩,“大哥,孩子都六岁了。要是可以,你跟嫂子说说,去看孩子一眼。我娘说孩子发烧的时候一直叫着娘亲,怪可怜的。”


    “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怨?”


    孔忠年听完他的话,却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满是无奈心疼。


    青年看他这模样,知道是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东西,他道:“大哥,是元寿多嘴了。”


    孔忠年摇头,“无事,这些年多亏了伯母帮忙照看宴白,你也是关心他。”


    青年行了个礼,准备退出军帐,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道,“对了,大哥,我娘说宴白收到你的生辰礼很是开心。他抱着把玩了整宿,没舍得放手,还直说想你,我娘说他已经开始识字了,你要是得空,也给这小子写封信。”


    说完,他退出了军帐,只留下孔忠年一人。


    偌大的军帐只剩下他,他握着信独坐了很久。


    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时间快速流转,知春不知不觉跟着置身于一片夕阳中,又换了一个场景。


    是一座城内。


    夕阳红得像血,无情地席卷着大地,留下一片鲜艳的红色。


    战火之下,断壁残垣,横尸遍野。处处是逃窜的百姓,哭声震天,像是一场大战的尾声。


    但哭泣混着风沙声令人感到悲漠绝望。


    一个身穿铠甲的人带着一队将士冲了进去。脸上血迹斑斑,身上也染了血,形容狼狈,眼神却狠利。


    是孔忠年。


    他目光悲怆,将剑从一个异服将士的身体拔出来,吼道,“大祯将领,听我命!”


    “保护百姓,歼灭所有敌军余党,不留活口!”


    身后的将士齐声道,“是,将军!”


    说完,等所有人都冲出去,他才松了一口气,身形不稳,几乎不受控制倒了下去。


    上次的络腮胡青年连忙上前扶住,“大哥!”


    青年看到他腰间破掉的铠甲上,鲜血不断涌出,几乎目眦尽裂,“大哥!你撑住,我去找大夫。”


    孔忠年握住他的手,“元寿,此事……不要告诉素娘和宴白……”


    说完,他昏了过去。


    知春也跟脱离,看着逐渐消失的画面,意识模糊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