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作品:《私慕

    所以,当岑君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江南敲响了他的门,她自作主张地表示要帮他换杯热茶。岑君盯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时,微微蹙了下眉头。

    江南把热茶端给他,正想解释一下茶水间的事,却发现岑君眼睛紧紧闭着,鼻尖有一层薄汗。

    “岑总,您没事吧?”江南弯腰细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比平时苍白一些,看上去不太舒服。

    岑君睁开眼,抿了一口茶,刚要说没事,话到嘴边忽然就转了一个弯。

    他再次闭上眼,眉头皱得更紧了,幽幽吐出两个字:“有事。”

    “您是不是一路舟车劳顿,太累了?”江南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兀自猜测道:“又或者是,天气太冷着凉了?”

    岑君其实是有点感冒,在日本的时候,他两天之内跑了四个工厂,吹了不少冷风,晚上还要跟团队开线上会议,交流考察情况。

    几乎没睡几个小时。

    早上赶回坛城后,他吃了两粒感冒药,又跟各团队负责人碰了头,把这个月的投资标的全部审核了一遍。

    再接着,他送欧阳敏回去,回程的路上觉得香水味太冲,开窗透了口气。

    现在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这张杏眼微睁的干净的脸,忽然就想耍会儿赖了。

    他想逗逗她,想欺负她,想惩罚她……

    惩罚她这些天一直躲着他,像躲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也惩罚她看不透他的心意。

    还惩罚她,记性不好,这么轻易地就把他忘了。

    “不知道,反正头很痛。”岑君摁着太阳穴,曲肘撑着桌面,表情逐渐痛苦,“你扶我去沙发上躺会儿。”

    他伸出一只手,瞄了某人一眼。

    江南赶紧搀着他往沙发上送,男人灼热的身躯像是没了筋骨,就这么重重地倚靠在她身上,江南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抬头看他:“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岑君往沙发上顺势一倒,手掌遮住半边脸,“躺会儿就好。”

    “哦。”江南想了想,好像没她什么事了,遂试探道:“那我先出去了?要不我叫Mandy给您送点药过来?”

    没等到岑君的回答,却感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手腕。

    低头一看,是岑君的手,暖暖地、紧紧地扣着她:“别走。”

    江南浑身一僵,真的不走了,连动都不敢动。

    岑君眼睛闭着,任她打量,她便真的贪婪地盯着他看。

    看到他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江南想挣开他的手,去拿张纸巾。

    岑君却死活不松手,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像要跟她暗中较劲。

    江南终于开口道:“我不走,我给您拿张纸擦下汗。”

    岑君的手骤然松开,声音十分孱弱:“麻烦江记者了。”

    “……”江南撇了下嘴。

    刚刚力气不是挺大的吗,这会儿怎么又跟要死不活一样。

    江南捏着纸巾,小心翼翼地贴着沙发边边上坐下,轻轻在他额头上沾了沾。

    她每动一下,岑君的眼睫便颤动一下,唇角扬起又落下,看起来竟像在忍着笑意。

    有什么好笑?额头这么烫还笑……

    江南猜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您好像发烧了,我去找医生来。”江南换上严肃的表情,站起身来,她记得岑君是有私人医生的,让Evan联系一下,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医生看过了,我也吃过药了,放心吧。”岑君这才老实交待道。

    “哦。”江南放心了,这时才想起要避嫌,赶紧说:“那您休息吧,我还有工作要忙,我先……”

    “陪我一会儿。”岑君睁开眼,眼角有些红,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别躲着我。”

    江南其实从来没想过岑君生病是什么样子,她眼中的他,永远是精力充沛的,永远站得笔直,永远雷厉风行,永远游刃有余。

    她甚至觉得,岑君是打不倒的斗士。

    从来只有别人依赖他,他不需要任何人。

    但今天,此时此刻,岑君静静地看着她,要她陪他一会儿。

    没有说任何原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江南莫名地想到了那天晚上,他的手缓缓松开气球,对着无尽夜空诉说思念——“我也送给妈妈”。

    那一刻和这一刻,江南都从他眼底看到一种隐蔽的情绪,叫做孤独。

    原来高高在上的岑君,也会孤独,也会疲惫。

    原来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

    她心底软得不像话,语气也前所未有的温柔:“好,我就坐在这儿,我不走。”

    岑君扯了下嘴角,重新闭上眼睛:“你可以把工作拿进来做。”

    江南听话地把自己的笔记本抱进来,就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安安静静地看资料。

    岑君双手枕在脑后,两只脚翘在一起,无比惬意地眯眼看她:“新电脑好用吗?”

    “好用啊,特别快。”江南埋在资料堆里,随口答了一句,也没去计较他这话里的深意。

    “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岑君颇为不满地撑起身体,瞄了一眼她的屏幕。

    一眼就看到几个熟悉的公司名字,那不是他手下那只基金的操盘记录吗?

    “我在看高远第一只明星基金的操盘记录,想了解一下您投资的风格和偏好,这样可以更好地呈现在纪录片里。”江南回答他。

    “哦?想了解我?”岑君勾了勾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侧脸,“那你都了解到了什么,说说看。”

    “才看了一半,我怕说不好。”

    “没关系,看到什么说什么。”

    江南于是翻开自己做的笔记,稍微组织了下语言:“我发现您创立初期的投资方向,会偏向于新兴科技企业和医疗企业,对照三年前的大盘数据,其实当时市面上存在不少业绩可观的传统白马股,但您并没有跟风去圈一波钱,而是把资金投向了国家大力倡导的创新型企业上。之后的一年,您在两次采访中均表示,投资人应该具备一定的社会责任感。我想,您这么做的目的,也是希望在业内起到一定的引导作用,把资金输送到实体经济中去,输送到真正需要的地方去。对吗?”

    岑君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缓缓倒向沙发上,对着天花板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

    江南放下笔记本,反驳道:“怎么会!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相反,我觉得您这种想法,非常值得敬佩。”

    “是吗?”岑君淡淡地笑了一下,眉头又锁在了一起,似乎疲倦感陡然袭来。

    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脆弱,所有人都以为他内心坚如磐石,却不知他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纠结,是人就会有压力。

    “其实公司创立初期,团队里还有一位成员,但他跟我意见相左,后来自行离开了。他那时说我傻,放着两年十倍的大牛股不要,去追一些根本看不到希望的东西。他说如果我放下这种假清高,高远三年之内规模必然达到五百亿。”

    “但现在高远规模不止五百亿,您所有的决策都被证明是对的。那些三年前看不到希望的公司,现在也已经孵化、成长,成为行业内的佼佼者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岑君继续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道:“规模扩展得越大,客户的利益就越被摆在首位,做一个投资决定的压力就会越大。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想,如果只是一门心思去挣钱,日子会不会更轻松一点?”

    江南靠在沙发上,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无坚不摧的战士,也会腹背受敌。

    他怀揣着别人的理想,却又不愿放下自己的理想。

    他明明可以轻松地捡起地上的六便士,却贪恋着头上的月亮。

    他看似义无反顾,看似从容应对,其实却像个走钢索的人……

    永远战战兢兢,永远如履薄冰。

    岑君他,其实很辛苦吧。

    江南鼻尖酸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来对您的投资指指点点,但我希望您以后在每一个为选择而犹豫的时刻,能够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个叫江南的人,她理解并欣赏您,希望您不忘初心。无论以后她在哪里,都会默默地支持您。”

    说完后,江南觉得挺不好意思,没敢往岑君那边看。

    但她能感觉到岑君的目光,一直锁在她侧脸上,灼热滚烫,像要把她熔化一般。

    江南红着脸,假装生气地拍了岑君腿一下:“到底还休不休息了?不休息我走了!”

    岑君笑得很灿烂,语气很软:“好好好,马上。”

    于是,他真的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和她讲了几句心里话,那种无形的,长久以来笼罩着他的牢笼,就这么骤然消失了。

    江南手指轻轻摩挲着键盘,两个食指在“C”键和“J”键上左右滑动。

    她突然想问岑君一个问题,一个一直以来盘旋在她心底,不得不问的问题。

    从最初坚定地相信他是个犯罪分子,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现在……

    江南通过几个月的时间对这个男人抽丝剥茧、搜根剔齿,却找不出他人格上的任何污点或瑕疵。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岑总。”

    “嗯?”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得到允许后,江南反倒更加忐忑,她知道这个问题或许不合时宜,也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打草惊蛇,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希望能从岑君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听他亲口说出来。

    电脑进入了休眠模式,骤然黑掉的屏幕中反射出她的脸,看起来无比纠结。

    江南尝试着委婉一点,但发现不管怎么问,都是赤裸裸、明晃晃的刺探。

    最终,她决定赤诚相见:“岑总……在您创立高远的这几年里,有触犯过法律吗?”

    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