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3章

作品:《私慕

    此次两岸企业家交流峰会采取全程网络直播的形式,所以此刻凝视着她的人远不止现场这些记者,还包括国内国外关注财经风向的网友、学者、官员们。

    江南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将身子缓缓站直。

    她感到眼睛有些失焦,耳朵也嗡嗡直响,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前所未有的紧张。

    这是她成为实习记者后的第一次当众发言,偏偏赶上了网络直播。

    她茫然得像一个走错教室的学生,恰好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

    市场经济什么的,她是一点儿都不懂啊。

    偏偏筱燕姐给的问题,又派不上用场了。

    江南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拜托了,关键时候,想起点什么吧。

    然后脑子里就飘过——“我国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需要实行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

    ……

    救命。

    已经有人递来话筒,江南颤抖地接住,还不忘讪笑着说声谢谢。

    台上的“罪魁祸首”岑君同志,此刻倒悠闲得很,趁空档还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继续微笑地睨着她。

    像只装成萨摩耶的大尾巴狼。

    江南忽然就有点儿理解那些骂他王八蛋的人了。

    王八蛋?

    诶,对了。

    她可以问这个!

    江南像吃了一颗定心丸,瞬间活了过来。

    与其什么都问不出让自己成为记者界的笑柄从此断送职业生涯,倒不如问点老百姓真正关心的问题。

    虽然这样可能有些冒昧,甚至会得罪台上那位。但作为记者,本身也不该曲意逢迎啊。

    无惧冲突,无惧权势,挖掘真相。

    这是江南决定做记者时给自己定下的原则。

    即使最后像红裙子女孩说的那样,被岑君驱逐出金融圈子,那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本来也不是这个圈子的,未来也没打算在这个圈子里混。

    再说了,那么多人因为他倾家荡产失去生命,他就不该说点什么吗?

    打定主意后,江南举起话筒,朝岑君点了点头:“请问岑总,对于今早发生的跳楼事件,您有什么看法?”

    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背后的红裙子捅了捅短发记者:“喂,你的嘴替来了。”

    短发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位姐妹是真敢啊……”

    江南后知后觉开始害怕起来。

    特别是在她面对岑君一动不动地凝视时,腿竟然不争气地抖了两下。

    完了,他不会直接把我驱逐出坛城吧…应该不会吧,又不是□□…但别人都说资本家比□□还恐怖来着……

    主持人显然也很慌张,见岑君不说话,赶紧拿起话筒打圆场:“这个问题……”

    岑君却右手一抬,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没关系。江记者的问题很好,我需要思考一下,好好作答。”

    会场上的记者们都暗暗兴奋起来,今天的报道有料了。

    没人叫她坐下,江南便傻愣愣地站着。

    她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岑君口中吐出来,很陌生很诡异。

    他咬字未免太清晰了,一字一顿,像阎王在读生死簿。

    电光火石之间,她甚至产生过一丝疑惑,他怎么知道我叫江南?

    座位上只贴着“坛城传媒”的标签,而且她是临时代替筱燕姐来的。

    不应该啊。

    或许是因为她刚签到的时候签了自己的名字?

    算了,多想无益,反正已经没有回头路走了。

    胡思乱想之际,岑君已经思考完毕。确切地说,他其实并没怎么思考,不过是顿了两秒就对着话筒开始作答。

    “对于这件事,我的看法很简单。我始终认为投资是一件需要独立思考和客观分析的事,它应该是一个经过全面调研后才做出的慎重而长远的决定。人,只能挣到自己认知范围内的钱。”

    岑君停了一秒,在这短暂的一秒里,再次与江南牢牢对视。

    “投资,永远不要压上全部,更不该使用杠杆。如此,失败后才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如果非要孤注一掷,那么请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抽回视线,横扫向台下众人,眸光一沉:“最后,我想奉劝那些幻想着一夜暴富的人一句话——珍惜生命,远离赌博。”

    说完,会场上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江南站在那里没有动,脑子里有些错乱。

    她竟然……觉得岑君说的很有道理。

    可转念一想,他这么说的用意就是置身事外吧。

    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了。那些坠落的令人同情的生命,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咎由自取。

    果然是只老狐狸。

    江南有些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名记者的义务,她太轻易地就败下阵脚。

    恰好掌声平息,岑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记者,我的回答你可满意?又或者,还有什么想问的?”

    “……”

    她怎么觉得他们俩杠上了。

    虽然他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都人畜无害,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一点温柔。

    江南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顶着审视的目光道:“请问岑总,投资和赌博到底有什么区别?您又凭什么说他们是在赌博而不是投资?”

    她刚问完,好几个记者笑了起来,毫不掩饰他们的鄙夷,似乎她问了个简单到令人发笑的问题。

    江南脸微微红了。

    她是真不懂,至少从刚刚岑君的话里,她看不出区别。

    就连她身边的同学,也常常吐槽买基金得看黄历,他们这种投资跟赌博有区别吗?

    岑君偏头瞥了一眼那个笑声最响亮的男记者,剑眉微挑道:“江记者又提了一个好问题,很多人,不,应该说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你们以为自己是在投资,其实不过是在赌博。时间不多了,我们简单点说。胜率小于或等于50%的行为,都叫做赌博。只有胜率大于50%的行为,才能叫做投资。当然,对我个人而言,我会倾向于调整为70%。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岑君说完,跟主持人握了握手,起身朝几个方向颔首示意后,径直走出会场。

    江南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红晕却久久不消。

    她握着话筒的手心都湿了,热烘烘汗涔涔的。

    收拾好笔记起身时,她恍惚有种今天闯了祸的感觉。

    却不知隔着几排座位的会场后方,有两个男人正暗暗观察她。

    西装男:“坛城传媒江南?查一下她底细,可能对我们有用。”

    鸭舌帽:“老板,您是指高远的事?”

    西装男:“嗯,岑君今天不大对劲。你什么时候听过他嘴里冒出一个记者的名字四次?还是个女记者。”

    鸭舌帽:“您的意思是,岑君对她……”

    西装男:“难说。先查下他们有没有私交,没有的话,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鸭舌帽:“明白。”

    西装男随即离开,无声融入了企业家的队伍里,跟着一伙人去西餐厅用餐去了。

    鸭舌帽继续观察了一会儿那个叫江南的女记者。

    她比别人走得晚一点,走时带走了自己座位周围的几个矿泉水瓶子。

    背影修长清瘦,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显得人朝气蓬勃。马尾辫扎得很高,露出白皙光洁的脖颈。发尾有节奏地摆动,一下一下打在她笔直纤细的后背上。

    从前门离开时,刚好能看到她右半边侧脸。鼻梁挺直,眉目清秀,很纯很乖的感觉。

    鸭舌帽暗笑,原来岑君喜欢这一型的。

    也不奇怪,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

    *

    江南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打卡的点。

    章筱燕已经回来了,正在等着她。

    江南把笔记本送过去时,周茜也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

    “南南,你可真猛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大?”她端着杯子,嘴角噙着一抹笑,“连岑君都敢得罪,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这是不打算在坛城混了?还是你其实是哪个高官的子弟,来我们这微服私访啊?”

    江南听了她的话,很是难堪,更加懊悔自己的冲动。

    章筱燕却安慰她:“没那么夸张。岑君不是那种人,他忙着呢,哪有功夫记挂着你这个实习小记者。”

    “真的吗?他不记仇的哈?”江南期待地睁大眼睛。

    章筱燕半睁着眼,像在回忆什么:“怎么说呢……反正读书时候我觉得他是挺好一个人。至于现在,就不太清楚了。”

    周茜像听到什么大八卦似的,兴奋道:“筱燕姐,你跟岑君是同学啊?难怪你天天说他好话!老实交待,是不是为色所迷啊哈哈?”

    章筱燕难得地噎了一下,脸上诡异地飘过一丝红晕:“大学同级而已。不过那时候我们宿舍四个人,除了一个有男朋友,其他三个都暗恋他。”

    江南惊愕,没想到岑君读书时候就这么受欢迎。

    她还好奇,章筱燕到底是有男朋友的那个还是暗恋岑君的那个……

    不过她稍微放心了,岑君大约是真的没功夫找她麻烦的,毕竟人家忙着呢。

    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接近尾声,江南坐地铁回学校。她习惯走东门进去,东门离宿舍近,而且这条路人最少。

    可偏偏,在离大门不足五十米的人行道上,迎面碰上了她最不想碰到的人。

    曾昱博也看到她了,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的。中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陆陆续续有行人擦肩而过,而他俩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直到一个有些愠怒的女声从旁边的跑车里传出来:“昱博!快点!”

    是他女朋友——A大艺术系民族舞专业的潘悦,那张照片的主角之一。

    江南率先反应过来,朝他点点头,径直向前走了。

    曾昱博却没走,而是转头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右手被沉重的塑料袋勒出一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潘悦从副驾里冲出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袋子,语气不善地讽道:“曾昱博,你什么意思?!你盯着她没完没了了是吧?!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没忘。”曾昱博看都没看她,绕到车另一边,坐进了驾驶座。

    潘悦缓了口气,坐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这么晚了,送完我就没车了。家里房间多,你住一晚没关系的。”

    曾昱博皱眉,推开她的手,一脚油门踩了下去:“我自己打车回。”

    潘悦闷闷地倒在真皮座椅上,半晌没说话。

    江南一直走到校门口,才回头看了一眼。

    他和她,乘坐着那辆粉色跑车,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

    江南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曾昱博。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还会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