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送药

作品:《玉挽

    姜鹤的担心作了废。


    迟玉挽非但没有镇不住场,而且看起来十分游刃有余。


    相比平常生活,他讲课时神情显然更加冷淡疏远,说话也娓娓道来,轻飘飘一抬眸,那些学生乖得跟小鹌鹑一样。


    平时难得见他们抬头听课,上起课来就像没睡醒,现在倒是一个个脑壳仰得老高,牢牢盯住讲台上的身影,好像恨不得这堂课不要下课才好。


    姜鹤轻一摇头,差点忘了,小玉是他的师傅一手教出来的,况且他本就生得讨喜。


    玉挽的声音不大,好在教室格外安静,没有一个人吵闹。


    他到底有点累,勉力讲完了今天的课程。


    下了课,姜鹤从教室后排走上前。


    学生吸气,院长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在教室后面听课吗?


    姜鹤很会端架子,气势不怒自威,学生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院长领走了美人教授。


    俩人沿校园幽静的小径边走边谈。


    “小玉,教学楼办公室钥匙就不给你了,你上完课就回家。”


    姜鹤几经犹豫,用词谨慎地说:“学院的其他老师没见过你,不知道你的好。”


    他表达得虽委婉,话中意思显而易见,学院一些人对他有意见。


    迟玉挽能进丰海大学是外语学院副院长姜鹤极力举荐,一手保进来的,和别的老师走的不是一个路子。


    年纪轻轻就顶了教授的头衔,多少人眼红,可不得招人非议。


    细说起来,迟玉挽任职讲师期间压根没正儿八经教过课,他的身份关系保留在学校,人却深居渡安潭,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现在直评教授说好听点叫破格提拔,说难听点就是不符合规定。


    迟玉挽闻言面色没有波澜,末了轻声道:“劳姜伯费心。”


    姜鹤见不得他这样与世无争。


    职称头衔小玉不要,是姜鹤帮忙跑前跑后准备材料,硬要塞给他。


    非但如此,他塞得理直气壮,甚至能跑去校长办公室拍着桌子说:


    “迟玉挽那么多成果全算作海大的业绩了,你舍得拍着胸脯说不要他?!谁敢说他不配?谁又能说不配!”


    闲言碎语止不住,没办法的。


    姜鹤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只管教好你的课。”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都是一滩浑水,姜鹤不愿意在学院树敌,但他不得不替迟玉挽操心,否则无论如何也对不起小玉死去的师傅……还有他的侄儿姜青时。


    “姜伯请你去食堂吃个饭,顺便带你熟悉熟悉学校。”


    他拨了个电话给姜青屿,叫他一起过来。


    “你刚好还在盛江,临走前一起和小玉吃个饭。”


    姜青屿听了一声不吭,毫不迟疑挂断电话。


    姜鹤瞪圆了眼睛,“这臭小子……”


    再回身,发现迟玉挽停在路边的一座报刊亭前。


    现如今大街小巷的报刊亭很少见,海大的旧楼区保留了一座,是一对退休的教师夫妻支起的小书摊,支撑柱淋了雨有些生锈,绿色的顶蓬褪得半白,满是岁月痕迹。


    迟玉挽静立垂首,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阅,沉浸其中,神情专注安静。


    姜鹤几步走过来,看看杂志,又看看迟玉挽,犹疑问:“小玉,你是不是想……?”


    迟玉挽抬头,浅浅抿笑,不作回答,买下了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


    *


    天色渐晚,姜鹤晚上有课,迟玉挽便一个人往教师公寓走。


    他住在三楼,没乘电梯,步行走了上去。


    家门前伫立一道身影,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是夏逢山。他看起来正在等人,见到迟玉挽面色顿时一喜。


    迟玉挽臂间抱了书本,眼色疑问,“夏先生?”


    “小迟先生……”


    喊到半途,夏逢山硬生生转了个称呼,抬起手里四四方方的箱子,“迟先生,我刚好路过,给你稍点东西。”


    初识过后,他一派自然地称呼他小迟先生,自从知道了迟玉挽是海大的校聘教授,那个“小”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尽管他生了一张无比年轻的脸。


    不仅如此,现在再跟他面对面说话,凭空矮了他一截似的。


    不承认也难,迟玉挽的学识的确令他高看一眼。


    夏逢山暗自亏心,他自己也是一路受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有时候就是太世故圆滑了些。


    瞧人家迟先生,总是温和有礼地叫他夏先生,也没倚仗和楚总的关系,对他这个助理一口一个小夏不是?


    迟玉挽不知他心中所想,踱步上前解锁开门,回首轻笑,“先进来吧。”


    窗外暮色浓郁,身后的客厅未开灯,光线昏暗朦胧,他扶在门边,侧影隐于半明半昧,腰身线条柔和流畅,细得一只手就能折断。


    居然就这样毫不设防邀人进家门。


    夏逢山被蛊惑了一般,不受控地挪动脚步,情不自禁浮想联翩。


    直到迟玉挽进屋亮了灯,脑中闪过一张冷淡沉稳的面庞,他忙定了定神。


    夏特助心里扼腕叹息,美色着实误事。


    他连忙把手里提的东西搁到茶几上,似乎有几分难以启齿,恭谨低下头,“迟先生看看……看喜不喜欢?”


    夏逢山稍来的东西是一盒医药箱。


    打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排了两摞码好的药物,东西齐全,体温计、消毒酒精、创可贴、还有治疗伤风感冒和解热镇痛的药,冲剂胶囊都有。


    迟玉挽安静下来,神色不辨喜悲,不置一词。


    他一刻没回答说收不收,夏逢山神经就一刻是绷紧的。


    夏特助汗颜。


    楚总不露面,苦差事偏交给他来办。


    头一回提着药上门送礼,怎么瞧怎么不合适。得亏迟先生性子好,换个不讲理的,该将他扫地出门了。


    这不是咒人家生病吗?


    迟玉挽眉目低垂,脸上带着一贯平和的笑意,低道:


    “夏助理,请楚先生上来坐坐吧。”


    “……”


    夏逢山面色一僵。


    他早知道老板等在楼下?楚总来之前不是特意换了辆车?


    ……


    车厢后座,暗色里的楚辙舟眉稍蹙紧,“他让我上去?”


    夏逢山:“是的,楚总。”


    楚总现在真活像犯了错事被妻子赶出家门,不敢进屋的丈夫。


    楚辙舟屈指轻扣,下了车,发话:


    “你可以下班了。”


    进屋时,迟玉挽站在厨房流理台前煮茶,周身被温暖的橘色灯光笼罩,恬淡静谧。


    男人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视线落在青年漂亮柔和的侧脸,立在玄关边许久未动。


    楚辙舟小半生活得像一台工作机器,从不觉得累,此刻见到迟玉挽,见他安宁柔和的身影,竟然感到一阵久违的疲劳。


    迟玉挽在这里住了几日,屋子里似乎飘了淡淡的清雅幽香,若有若无。


    煮茶的香气渐渐飘散溢到空气中,气息温暖,温暖得楚辙舟几乎想要闭眼。


    这些心神晃动的瞬间犹如走马观花,仅仅发生在短暂刹那,楚辙舟面孔恢复了往常锋利,朝他走过去。


    迟玉挽也不知道如何好招待,只能煮了茶。


    楚辙舟瞧他脸色仍旧苍白,语调没有起伏,“身体没好全,可以请假休息。”


    正值换季时节,他身子骨弱,风一吹容易生病。


    迟玉挽感谢他的关心,灯光下,他交叠置于膝盖的手指不自觉颤动,微微仰头望他。


    他的目光柔和,修长脖颈被微光映照,闪动出漂亮的光泽,白皙如细绸。


    楚辙舟攥住茶杯的力道紧了紧。


    “楚先生,我想……”


    楚辙舟转过脸,有些受不住地打断他,“什么事尽管直说,我帮你办。”


    迟玉挽抬起秀丽的脸,一无所觉地用那样无助柔软的眼神勾缠着对方。


    “我想去一趟明泽的家。”


    楚辙舟握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让自己上来原来只为说这件事吗,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品尝不出。


    没再喝茶,他起身看着客厅落地窗前的绿石松鸳尾,“它也该长新枝,发新芽。”


    不知道在说植物,还是在说谁。


    迟玉挽垂眼,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后颈渗出了汗意。


    气氛沉默,楚辙舟最终妥协。


    “好,我送你去。”


    乌云聚拢,冷风席卷,天空降起大雨。


    潮湿的雨夜,楚辙舟撑一柄黑伞,等在永嘉苑楼下,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犹如一尊雕塑。


    迟玉挽进去约莫有半个小时了,他说三十分钟后就下来,迟玉挽一向守时,说不了谎。


    楚辙舟抬腕看表,内心隐约不安。


    已经四十分钟了。


    雨越下越大,视线里起了白蒙蒙的雾气,世界愈发瞧不清晰。


    迟玉挽找到了楚明泽留给他的东西,没有多耽搁,熄灯下楼,走到外面的街道时忽然有些识不清路。


    循记忆顺来时的路向前走,一辆熟悉的黑车静静候在路边,后座半边车门敞开着。


    他收了伞,弯腰坐了进去,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让楚先生久等了。”


    迟玉挽用指腹擦拭着伞骨的水滴,稍一抬眼,猝然从后视镜中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浓黑,森冷,十足冰冷陌生的眼睛。


    迟玉挽微怔。


    “抱歉……”


    还未等他再解释,身旁不容忽视的气息倾轧过来,摁住他的腕骨,制住玉挽欲转身下车的动作。


    “谁是楚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