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雀重重机关难为人

作品:《秋月空悬

    古瞳台,江浸月没看见它之前脑子里想的,这或许是一个像濉奚镇那样的地方,不过气质上应该一个文气飘飘,一个邪气森森。

    然而,当双脚踩在古瞳台的地界上抬头仰望之后,江浸月知道自己全想错了。

    因为,古瞳台是一座建造在连绵起伏群山之间的穴城。

    如果说蓝血岛那些低阶蓝血人居住的洞穴,零零散散,四下分布像各自为政的兽穴。那么,古瞳台呈现在江浸月眼里的这些洞穴,就是蜂巢,就是蚁窝——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接连阡陌。

    像个迷宫,令人眼花缭乱。

    余词见身旁的江浸月眼睛瞪大如铜铃,很是不可思议,便体贴地为她答疑:“古瞳台依山而建的这几座山都是火山灰硬化会形成的。由于这种灰岩较为柔软,且不费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就能开凿出一个庇身所,故而早在沸朝扬帝时期此处就成了无家可归之人首选的寄居地。”

    闻言,江浸月感叹道:“这样的地势很容易滋生罪恶呐。”

    余词点头,忧心忡忡道:“确实如大人所言。历朝历代官府都出兵整治过。可是古瞳台兴了又废,废了又兴,就是一团子的贱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江浸月手指山间,道:“这里民居纵横交错,曲巷小街百转千回,只要有高人指点很容易布下奇门阵法把外来人拦在外头。”

    余词佩服道:“大人说的是。目下古瞳台虽尚且清明,可瞳雀府却已布阵设防。”

    江浸月拿手指虚空点了点,忽然泄气般转头看向秋官大人,道:“总是数着数着就混了昏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秋官大人却听懂了,嘴角滑出一丝浅笑,闲闲问余词:“这里共有多少层岩穴。”

    层,而不是个。

    说明古瞳台的搭建形式像垒宝塔,一层叠一层地往上建。

    余词恭敬地回复:“回院长话。——共有五十六层。”

    江浸月惊诧地回过头,道:“这么多?怎么数的?”

    余词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有规律不用数就可以得出结论。”

    江浸月好奇道:“怎么说?”

    余词道:“古瞳台原本就是流民之所,不兴这些规矩。直至两百年前遂朝敖帝时期,此处落户的流民竟达到上万之人后,官府才派人用‘十干支’加‘龙九子拆出的十八个字’来组合命名,用以管辖治理。”

    说着,他指向两处,道:“大人请听。”

    江浸月侧耳静听后,回答:“有管弦丝竹声。”

    余词赞许道:“大人好耳力。龙的长子囚牛爱好音乐,故而大人方才听见有管弦丝竹声的那两层洞穴,名甲囚、甲牛。如果再有一层声乐场所,则会以‘乙囚’命名。”

    顿顿,余词继续道:“龙的第六子霸下,似龟爱负重,好比卖劳力的平头百姓,这类人在哪儿数量都是最多的,故而古瞳台有二十层住的就是这些平民,甲霸乙霸……壬霸癸霸;甲下乙下……壬下癸下。”

    说到这里,江浸月已恍然大悟,关切地问:“瞳雀府在第几层?”

    余词道:“七七四十九。”

    话音一落,江浸月翕动了一下嘴唇,又抿住了,手搭一个凉棚眯着眼极目望去,默默不语,心中却不住地嘀咕:“这爬上爬下够累人的。万一到时候偷到了羊皮纸,就这地势好抽身么?”

    秋官大人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慢条斯理道:“看你表情似乎嫌……麻烦?”

    江浸月还沉浸在思考中,愣是没回过神来,直到余词小心翼翼扯了扯她袖子,道:“大人,院长问您话呢。”

    “啊?啊!”江浸月猛地回神,道,“对不起卑职方才走神了,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秋官大人睨她一眼,淡淡问:“因何走神?”

    江浸月松开手,老实交代:“卑职在想,这里的山路百转千回,古瞳台的台、主他上上下下走,不觉麻烦么。哪有贵人不喜欢清闲专挑苦的累的来受罪,好奇怪耶。”

    至今她仍觉得‘台主’二字好笑的令她说不出口,一说就卡顿。

    余词却接过话,了然道:“大人若觉得‘台主’二字难以启齿,可以念他名字。”

    江浸月挑眉道:“那、这个名字是?”

    余词道:“窦逗。”

    江浸月咂舌:“豆豆?昵称?黑豆子红豆子的‘豆豆’?”

    余词摇头,在空中比划出“窦逗”二字。见状,江浸月捧腹蹲地下笑得前仰后合。

    秋官大人无语,缓缓道:“很好笑么?”

    江浸月抬头望他,顾盼生辉,笑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余词还是头一遭在院长大人身旁碰见这么有趣无邪的人,江浸月开怀大笑,他也跟着乐呵轻松起来,道:“属下这儿还典藏了三个有意思的名字。大人听了保您可以笑出眼泪花儿来。”

    江浸月抱着肚子,咯咯点头道:“是吗,快说。”

    余词瞥了眼院长大人,见他神色虽不好看但没出言制止,便壮了胆子,道:“从前有个杜老爷,中年得子,族里百日宴上有人问‘少爷该取个名了’,杜老爷想想,这代刚好排到‘子’字辈,他也盼着儿子飞黄腾达,于是深思熟虑后,大叫一声‘少爷就叫杜子腾’。于是,宴席上一溜的马屁啪啪响‘好好好杜子腾’‘杜子腾好好好’。结果这次吃席的来个杜老爷的穷亲戚,这人一年半载的没吃过一口荤.腥,这次好容吃上了结果肠子不适应,当众放了个响屁窜稀了。众人嫌恶地叫他滚,这人委屈极了‘你们怎么翻脸比翻书快,我肚子疼你们方才不还说好好好么’。”

    话音一落,江浸月立时笑得岔气了,一只手握成拳头直锤着地面:“好快活哈哈哈哈哈。”

    余词这笑话每次讲他每次都要笑,一点不觉说乏了,此时见有人笑得如此捧场,正准备把另两个名字也讲出来,结果院长冷冰冰扫他一眼,绷着脸,道:“做正事。”

    “是。”余词登时收敛笑意。

    江浸月这时想也没想把那只锤地的沾了泥的脏手朝上伸,嘴里仍咯咯笑不停,噎着气道:“大人劳烦拉一把,卑职笑得都没力气站起来了。”

    秋官大人看了眼那只手,嫌脏,像上次在侔石洞悬崖那样把变形后的佛尘玉杆递了出去。

    江浸月稳稳抓住,借着力站了起来,感恩道:“谢谢大人。”

    “走了。”秋官大人冷声回应。

    于是三人阔步朝山下慢慢走去。

    在山下的城门搭了个牌坊,上面刻着“古瞳台”三个大字,字上还刷了黑漆。

    没想到古瞳台邪归邪,却挺有讲究的。

    江浸月凑近了还看见,这上面还有一排小的题额“距今已有三百余年”。于是她忍不住念出声,道:“这感觉营造的像开店的,一家老字号嘿嘿。”

    城门里的人,赶马拉车挑担抬货的,有进有出。他们的衣饰打扮跟缙朝任何一处的百姓都一样,看来古瞳台历史虽诡异,但里面住的人尚且还算正常。

    结果三人走进城门,看见的不是街市不是洞穴,而是一片树林,正值盛夏,枝头上挂满不知名的鲜红果子。

    江浸月疑惑:“怎没人摘?”

    余词提醒道:“大人从此刻起,您所见的不一定都是真实存在的了。”

    江浸月不解:“此话怎讲?”

    余词道:“这林子里的树叫‘障目一树’,顾名思义被施了障眼法的树,大人方才所见的红果子其实是一种幻术,不信您走近些看看。”

    江浸月依言走到一颗矮树下,她不方便在此施展轻功把自己暴露,于是捡起一根落枝捅了捅垂在头顶的红果子。

    结果,捅空了,什么也没有。

    她眼睛瞪得极大,看着身旁的两人,错愕道:“假的?没果子。”

    秋官大人点头:“嗯,这种火山灰质地的土,种什么都种不活,何况乎一片密林了。”

    江浸月丢了手里树枝,担忧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如何是好?”

    余词接过话,低声说:“靖监院有司员蛰伏此地十余年,今日下官就为院长和大人引荐。”

    说着,余词带他们两人阔步走出了这片林子,然后闯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热闹的街市。

    只不过这里的每间铺面都是一个弧形的石穴,穴口有窄有阔,但洞高、规格都接近一致。有的店面寒酸些,是单的穴,独溜溜一个像“口”,有的两个上下叠一起,大体上呈“吕”字形,有阔绰的店铺就以“品”和“器”呈现。

    余词走前面领着路,顺着山势拐来拐去,最终来到马市。

    原来古瞳台经营的行当跟瞳山府三街六市买卖的营生,别无二致。

    余词停在一个“品”形店子前,之所以江浸月看出来这是一家三个门面的大店,是因为上下三个洞穴涂的是同一种颜色,跟左右洞穴的颜色都不一样,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个店子有两个洞穴里一间拴着骡子,一间关着驴子。余词站在两间洞穴中央,叉着腰扯着嗓子,一种很市井的感觉出来了,道:“老板人呢?看货了有没有人在。”

    立时,从最上面的洞穴口扒拉起帘子后探出一颗脑袋,精明地扫视着下方三人一眼,热情地回应道:“客官慢看,人这就来。”

    说着,一条窄梯从上放下来,一眨眼的工夫老板就站在他们三人面前了,笑嘻嘻打量着余词,道:“客官租驴子还是骡子。驴子每日三铜板,骡子,嘿嘿壮实要五个铜板。租的多组的久还有惠价。押金一律一吊钱。”

    原来这些骡子驴子是租,不是卖的。江浸月这才听明白。

    余词道:“租两天三头壮骡子,十个铜板。”

    老板还价道:“十个铜板亏死啦要倒闭。十四个铜板,让客官一铜板如何?”

    余词抱臂道:“隔壁日日顺才要十二铜板。”

    老板立刻诋毁起同行:“他那是弱骡子,没我这壮实。不信客官可以悄悄我这骡的四个蹄子多劲干,这样吧,你让点我让点,十三铜板成交,一口价。”

    余词想想,叹口气掏出去递过去,道:“行吧。拿好钱你数数。”临时又想起多交代老板一句,“记得给我们捡干净的骡子。”

    一袋烟光辰后,江浸月优哉游哉赶着自己的骡子“哒哒”行在小路上,眼睛却总忍不住去瞟秋官大人那边,因为他洁癖,余词提早给他备了条红毯子搭在骡身上。

    良久,秋官大人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究竟一路在看什么?憋笑什么?”

    江浸月咬着唇道,侧着头,笑道:“红毯子,俊儿郎。大人您这样子胸前再挂一朵大红花,很像是去山沟里娶新媳妇儿的新郎官儿。”

    “扑哧”秋官大人还没表态,余词听了倒先笑喷了,他一脸愧疚又忍笑地道:“对不起院长。之前我们去店里挑毯子一心就想着要替您选最厚的那条,然后忽视了毯子的颜色也值得我们注意。对不起院长下次我们准给您挑黑色的。”

    秋官大人闻言却不予评价,指着身前红衣黑骡的一景,问余词:“她这样像什么?”

    余词脱口道:“盖个红盖头就是谁家迎娶的新媳妇儿了。”

    “???”江浸月。

    “……”秋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