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

作品:《桑陵二三事

    屋内便剩下隔着屏风的两人。阮棠瞪着眼朝屏风后面看,有一团影子近了、清晰了,勾画出一副妙曼身姿,一只纤纤玉手扶着屏风边缘,露出四只染得殷红的指甲,白如雪,红似梅,像屏风里的美人画。

    “我苦命的孩儿……”屏风后的人犹豫了半晌,终是没有露面,只是用凄惨哀恸的声音道,“我苦命的孩儿,阿娘日日夜夜挂念着你……端儿啊……”

    阮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嘴,鼻尖酸涩,说不出话。

    “你不要怨阿娘狠心,当年将你送走,好似把阿娘的心肝都割下送出去了……若不是念想着有朝一日再见见你,阿娘不会苟活在这腌臜人世。”她又走了一步,露出一截发髻,“阿娘病太久了,又老又丑了,你不要嫌弃阿娘……”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南泠此时真真切切体会到,在面对思念多年魂牵梦绕的故乡也好、故人也罢,甚至是自己的亲骨肉,都会生出一股混杂了期盼、喜悦、紧张的感情,复杂而强烈,令人不敢相见、忍不住想转身逃离。她摸摸自己瘦得不成人形的脸,泪一串串滚下来。

    阮棠并不把她当成妈妈,但听到她的话,仿佛听到亲鸟呼唤雏儿,声声泣血,再想想她经历过的种种,不知为何眼眶红了,哽咽着说:“我不会嫌弃您的。”

    时间仿佛凝滞了,阮棠看见那只原本轻轻搭在屏风边沿的手慢慢用力扭曲,长长的指甲几乎被压弯。

    下一刻,南泠从屏风后急急走出,人很瘦,很白,尽管在病中,仍是风姿绰约、容色冶丽,看到阮棠的那一瞬,震惊、失望、愤怒,如飞鸟的落影停在她脸上。

    “你是谁?”

    “阮棠。”

    阮棠被她的反应搞得有些发懵,混乱的思绪中,以为对方是在询问自己的姓名。

    “阮……”南泠怔怔地望她,“谁带你来的?”

    “闵叔叔……闵衍,他说您是我的母亲。”

    南泠半靠屏风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闭目想了一下,而后朝阮棠招招手,“你过来。”

    阮棠走上前,她以为这是一对母女阔别重逢的温馨时刻,团聚的时候是要拥抱的吧,她想,尽管是头次见面,她会回应母亲的怀抱,这怀抱一定很温暖。她看见南泠伸出手,她笑了笑,喊了声“娘。”

    南泠冰冷的手死死掐住阮棠的脖子,用力到骨节泛白,像是宰杀一只鸡时拼尽全力遏制住对方跳动的生命。阮棠的笑瞬间化作惊恐,挣扎着想掰开南泠的手,纠缠中撞到背后屏风,两人随屏风摔倒在地。

    闵衍和侍女听到动静急急进屋,便见南泠疯了一般骑在阮棠身上,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一双眼红得似要滴血,枯瘦的手如收紧的绳索勒住阮棠的脖子。阮棠一面拍打推扯,一面奋力想挣脱,裙角都被不断踢蹬的脚蹭破了。

    他们急忙上前将两人分开。侍女抱着南泠往后拉,闵衍扶起脸部充血通红、身上被碎掉的屏风割出几口血口子的阮棠。

    “夫人,您还病着,勿要动气。”

    南泠把所有的力气用光了,此时汗涔涔地、虚脱地坐在床上,任由侍女给她抚胸顺气,满带仇恨瞪着闵衍和阮棠。

    “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十七年了,你怎么没有死!”南泠但凡还有一丝力气,必会起身再次掐住阮棠。可她只剩颤抖的气力了,怒火烧得她嗓音发哑:“闵衍,你为什么带她来,你明知她是我的耻辱……她怎么还活着!你们当年都骗我说她被狗分食了,原来都是骗我!”她转而看向侍女,“绣采,杀了她,快杀了她!”

    阮棠脖子一阵阵火烧似的疼,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干咳。她瞥眼发现服侍着南泠的侍女绣采,是当日照顾自己一齐北上的姑娘。那时候她问过绣采姓名,绣采不愿说,只是表示除了夫人,她不想任何人唤自己姓名。

    “夫人,您不是一直想着见自己的孩儿吗……”闵衍有些悲凉地道,“卑职以为您见了她,病就会慢慢好了……”

    “她不是我孩儿!她是狗杂种!她早就该死!呵,你是要我死,绣采,把他们都杀了,快!”

    狗杂种……杂种杂种,路边野狗……

    阮棠低下头。她的眼角被南泠的指甲划破,一串儿血珠顺着腮边滚落,幸而没伤到眼睛。她看到南泠的指甲断了三根,她天真的对于母亲的念想也断了。

    她没有把南泠当妈妈,可还是寄存了一丝幻想。能牵肠挂肚孩子十几年的母亲,一定是慈母吧。

    天下哪有一定的事。

    闵衍扶着阮棠离开。南泠在绣采的安抚下吃了药睡下,屋内狼藉很快被整理干净。风吹过楼下竹丛,沙沙,沙沙,竹叶尖随风刺痛南泠浅浅的梦,短短一夜她醒了七八次,每次都要拉着绣采问:“她死了吗?”“你有没有亲手杀了她?”“死了吗?这回真的死了吧?”

    天将亮时,绣采把帷帐放下,夫人一夜没睡好,遮去日光,让她白天再好好休息吧。

    “绣采!”

    “夫人,奴在。”

    “她死了吗?”

    “死了,闵大人亲自动的手。”

    “用刀剑还是毒药?”

    “用刀,割断了她的喉,血喷了一地,就跟……就跟过年时杀鸡宰猪一样,一刀刺进去,一划。”

    “你亲眼看到了?真的死了?”

    “是,奴把她的尸体埋在晴光苑东南角的荒地里,闵大人提着她的头颅站了半宿,像拎着个葫芦。夫人要看吗?我提进来。”

    南泠摇头,长长叹口气,像是终于除去沉疴痼疾,安心地躺下:“我不想再看到她。让闵衍把尸体挖出来,喂狗,一块肉也不许剩下。”

    天大亮时,绣采轻轻关门出来,嘱咐其他人好生注意,夫人才刚睡稳。下了楼,果然见闵衍在等着。

    “闵大人。”

    闵衍瞧着她皱眉的模样,道:“为难你了。”

    “大人猜错了夫人心思,为难的不止我一人。”

    闵衍抬头去看楼上紧闭的窗子,良久,轻声道:“闵衍该死。”

    出晴光苑,沿道往东北方向走,顺着地图问着路人,阮棠寻到一处坍塌大半的高墙,墙内杂草丛生,青青蔓蔓,隐在丛中的青石黑瓦仍有火烧痕迹。她从低矮处把小毛驴赶进去,拴在一株枯柳树上。

    这头毛驴是早上闵衍送行时赠与她的,她不会骑马,也谢绝了那辆奢华的马车,但接过了一包黄金,就当是自己的医药费外加精神损失费吧。

    闵衍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但眼神满是歉意,阮棠戴好幂离,眼角和额头都有伤,遮一遮比较妥。

    “闵叔叔,我走了。”

    “真不用我派人送你?路途遥远,你一个姑娘家家……”

    阮棠笑道:“我有自保之力。”

    闵衍沉默半晌,看阮棠爬上驴背,忙追了两步,又道:“禁术耗人神魂,你万万当心,勿要过头。”

    “晓得啦!”

    “还有,那颗玉珠……这回没见你拿出来了,切记好好保管,阮夫人留下的影罗只听命于玉珠主人,你若遇到危险,可找东南海客,那群人多是影罗出身。”

    “影罗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阮棠没有告诉他,玉珠由卫迟收着。

    “若是别人拿走了……比如你的小商人郎君,你要提防,对谁都要留三分防范之心。”

    “晓得啦!”阮棠心想卫迟才不会害自己呢,赶着小毛驴往前走,不回头地挥挥手,“再会啦闵叔叔。”

    闵衍目送着一人一驴走出视线,消失在晨雾里,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抱歉了。”

    许多事人力不可及。

    阮棠拴好小毛驴,在残垣断壁中拨开及膝高的杂草缓慢前行。曹家富贵付之一炬,焦土之上随时间推移长出野花杂草,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辨不得先前的院落亭台,她一边对照地图一边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口井。

    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井出现在眼前,阮棠蹲身去摸井沿,石头凹凸粗糙的纹理从指间向大脑唤起梦境,那场熊熊大火、火里眼神坚毅而慈爱地望着她对她笑的阮夫人……她捂着脸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就算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在异世替别人过的人生,南泠的话、身上的伤,令她感到的疼痛并没有落在别人的人生里,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到她的现在。阮夫人是把她当做女儿的吧,才会一次次托梦,告知她过往,担忧她未来。

    她取下幂离,跪在地上,朝着印象中阮夫人最后站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娘”。风吹过草尖送来小毛驴在远处的嘶叫声,又柔柔地抚摸她的发顶,似是阮夫人就在眼前,弯腰眯着眼笑,轻揉她的头顶。

    井的另一边突然传来金属落地声,阮棠惊觉起身,透过草叶看到不远处藏匿其间的蓝色布料。

    她转头要跑,听到有人喊:“阮棠……”

    声音熟悉,阮棠壮着胆子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