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囿

作品:《清明上河图

    小贺楚就算再有个人优势,也还是两拳难敌四手,没多久就被其他小孩子联合反击了。


    身上挂彩后,小贺楚不想回家,就让小陈舞梨陪他去医馆,等包扎好后,又一起去河边吃东西。


    “贺楚,你为什么要打架呀?”小陈舞梨托着腮,歪头问。


    “因为你被侮辱了!”小贺楚义愤填膺,扬扬拳头,“舞梨,你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小贺楚不知道,就是他的那些动作,这些话,在小陈舞梨心底埋下了依赖的种子,随着小陈舞梨年龄的增长,种子逐渐生根发芽。


    两个孩子的友谊,也就此越来越深厚。


    盛宁二十五年春,从军五年的陈刘荣归故里,在安庆府风光一时,风头无两。


    那时,小陈舞梨欢快地去接爹爹回家,手里还牵着小贺楚的手。


    陈刘看到二人紧紧拉住的小手,笑容未变,但默不作声地把二人分开了,一手牵一个,一同去贺家。


    贺家的饭厅里,陈、贺两家人欢聚一堂。陈刘、贺光阳、贺娘子、小陈舞梨、小贺楚和小陈谷哳,他们在一起,共同为陈刘庆祝。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饭吃到一半,小陈舞梨和小陈谷哳回陈府拿给爹爹准备的礼物,其余人则继续留在饭厅里吃饭。


    小贺楚本来是要陪小陈舞梨去的,但他留了下来,想听大人们谈一件事。


    “舞梨长高了,也懂事了,”陈刘跟贺光阳喝着酒,感慨道,“这五年里,真是麻烦光阳了。”


    “这有什么,我们早就把舞梨看成一家人了。”


    “说起来,小楚今年都十三岁了,再准备准备就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了,你有这个打算吗?”陈刘又问贺楚。


    小贺楚说道:“夫子说,以我的条件,今年就可以参加春闱,但是我不想考那么早。”


    “哦?为什么?”


    “我想去安庆府外走走,看看别地的风光。”


    “春闱不比秋闱,倒是不必如此谨慎。”


    “不行,我想去。”小贺楚说完,小心翼翼地问,“陈叔,我可以带着舞梨一起出去吗?”


    即使知道不可能,他也想问问。


    果然,陈刘摇头:“那怎么行呢?舞梨才九岁呢。”


    小贺楚低下头:“好吧。”


    “舞梨不去,你还会去吗?”陈刘问。


    “去的。”小贺楚倒是果断,但说完又抬头解释,“我不是不在乎舞梨,我只是想变得更好,这样才能给舞梨更好的东西。”


    小小年纪,目标却很明确,想法也这般成熟。


    大人们再次哈哈大笑,无不打趣小陈舞梨和小贺楚。


    “那,那个……”平时总是炸毛的小狼狗,在提到这个问题时,总是扭扭捏捏,害羞极了,“陈叔,我听我爹说,我跟舞梨有娃娃亲,是真的吗?”


    闻言,大人们笑得更开心。


    过了一会儿,陈刘严肃起来,说:“小楚,当初我和你爹娘确实说过那件事,但那只是我们的玩笑话,从未当真。”


    小贺楚愣住,神情呆呆:“这样吗?”


    “真的。”陈刘说,“成亲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都希望你们能幸福。如果你和舞梨都有意,我们当然同意,可如果你们任意一方不愿意……”


    话到这里,意思明了。


    小贺楚眼前一亮:“那我喜欢舞梨呀!”他激动起来,“舞梨也喜欢跟我在一起!”


    “臭小子,”贺光阳无奈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怎知舞梨喜欢你?”


    “她最喜欢跟我一起玩了!”


    “她是把你当兄长看。”贺光阳说,“好了好了,你俩还这么小,成亲一事,急什么急,不如等舞梨及笄后再说。”


    小贺楚撇撇嘴:“好吧……”


    自那以后,小贺楚对小陈舞梨的感情更看重,甚至偶尔会试探她对自己的态度。


    盛宁二十五年夏,官家下令剿匪,点陈刘领兵,剿安庆府领域的匪。


    在那之前,小贺楚走了,翻过群山,去了庐州。


    走时,他只让小陈舞梨相送。


    小陈舞梨舍不得小贺楚,但是一想到他出门游历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就为他感到高兴,鼓励他走远一点,看多一点。


    小贺楚走后,小陈舞梨总爱一个人待在家里发呆,满脑子都是她最依赖的他。


    明明他还没走多久,她就想他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思念的他。


    可惜,小陈舞梨还没盼回小贺楚,先等来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贺家与山匪勾结,打劫行商和百姓,杀伤无数,作恶已久。


    这不可能。


    小陈舞梨当时就摇头,不相信。


    贺家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小陈舞梨从小就聪明,知道这事得去找她爹才能搞清楚,于是她把这五年来,贺家的规矩行商、布施做好事的经历说出,坚定地站在贺家那一边。


    “舞梨,不要管这件事。”从不发火的父亲第一次拉下脸,对小陈舞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所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不可能!”小陈舞梨说,“爹,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你真的查清楚了吗?”


    “舞梨!”陈刘沉声喝道,“怎么跟爹说话的?”


    小陈舞梨乖巧,不敢违逆陈刘,被他一凶,顿时红了眼。


    陈刘见她如此,语气放软:“舞梨啊,你知道这五年来,爹有多么不容易吗?你要体谅爹啊。”


    “那爹你就要伤害贺家吗?”小陈舞梨不理解,“明明他们就没做错事。”


    “你怎知他们没做错!?”陈刘又发火,“行了,你别说了,出去吧。”


    小陈舞梨说不过陈刘,伤心又着急地离开了。


    又几天,她得到了新消息。


    陈刘带兵,杀了贺氏一家。


    小陈舞梨当时就崩溃了,她跑到贺家,跑到她住了五年的贺家,跑到满目狼藉、一地尸骨的贺家。


    然后,不轻易落泪的她,在贺家门口哭了一个下午,直至晕过去,被人带回家。


    那时候,她九岁。


    ……


    ……


    小陈舞梨在家里转醒后,不吃不喝,沉默无言。


    她想,那个人是否听说了家里的事?他是什么心情?他现在在哪儿?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过,等她及笄,他娶她。


    他们本来可以成亲的。


    可如今,她的父亲,带人屠了他全家,他还会等她及笄吗?他还会娶她吗?


    不会了。


    她想。


    小陈舞梨不爱哭,而且,她所有的泪水都在那天下午哭尽了,就算再伤心欲绝,她也无力哭泣了。


    也不会哭泣了。


    “舞梨,吃点饭吧。”陈刘亲自端着可口的佳肴来到陈舞梨的身边,轻声说道。


    小陈舞梨抬头,眼神冷漠,目不转睛盯着陈刘。


    被一个九岁的孩子用那样的眼神看,陈刘的双手颤了颤。


    他的女儿,怎么可以这么看他?


    “出去。”小陈舞梨说,语气神态再不似从前温和乖顺。


    “舞梨……”


    “出去!”


    陈刘知道女儿在气头上,不想找不快,把饭菜放到一边,往外走。


    “陈刘,”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语气冷如寒冰,“我恨你。”


    ……


    ……


    小陈舞梨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与小贺楚有交集了,谁知,盛宁二十六年冬,她收到了一封来信。


    是他寄来的。


    小陈舞梨的心快速跳动,仿佛要跃出嗓眼。


    他给她写信了。


    他给她写信了!


    她激动又害怕,久久不敢拆开那封信。


    过了几天,她终于有勇气去看,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那封信。


    “舞梨,见字如晤。


    “余在庐州数月,作书至此,欲去庐州,往下之矣。


    “庐州风景美甚,殊于安庆府,且此间降水更多,燥湿更润,我来时稍不□□忘收晒于庭中之衣物,故每天忽雨,我衣皆湿。


    “於哉!予与友人钓之,余无雨具,于雨中安之若素,伪同所谓‘一蓑烟雨任平生’者,归则感激矣,为友笑久之。


    “吾于庐州,知一江湖之良友,武功尤盛,从之习功,我益甚,然后斗不复输矣。


    “庐州多可口,余悦此甚。


    “我买一簪,山茶花者修伟。虽不见子戴之,而汝美则美,冠则姣,簪则必得汝矣。然负之,我遗之河矣。


    “舞梨,此余与子第一书,宜亦终封。


    “家之事,余尽闻之。


    “我欲恨汝,恨不起,为之奈何?


    “人欲杀余,余知此乃尔父之来也。


    “余雇江湖手,尽杀之。


    “吾家之事,汝勿自克,吾当还处分。


    “予会归者,但舞梨,后至无期。”


    ……


    他淋雨生病了啊,那他是不是很难受?


    他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啊,真羡慕。


    他武功越来越好了,那就好,这样他出门在外,就不容易被欺负了。


    他吃了庐州的美食,真好。


    他给她买了山茶花簪,可为什么,他把簪子丢了呢?


    他说他不恨她,但,他为何不愿再见她呢?


    他知不知道,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


    ……


    看完那封信,小陈舞梨呆滞了一整天,起先急切、忧愁、紧张的情绪不复存在,只余满心的悔恨自责。


    她想,如果当初全力以赴阻止父亲,是不是,贺家就不会被灭门;是不是,贺楚就不会不愿见她?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父亲会那么无情。


    可是,没有如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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