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品:《灵犀知意》 孟灵熙将圣旨重新合上,愤然站起身,抬步就往前走。
“二姐要去哪?”孟灵若立刻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孟灵熙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先回去吃饭,我一会儿过来。先吃不用等。”
“这……”
“去啊。别搁这儿磨磨蹭蹭的。”
“那好吧。”孟灵若转身走了两步,又不太放心地回过头,看了看孟灵熙,“你别冲动啊。”
孟灵熙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走。
见她已经走远,孟灵熙快步走到马厩,牵了一匹马就往外走。
下人们拦不住她,等胡叔赶过来的时候,孟灵熙已经上马了。
“哎哟!二小姐这是去哪?”
“去齐靖王府一趟。”
“您这身子哪能骑马啊?快些下来,坐马车去可好?”
“不必了。”
孟灵熙调转了马头,扬长远去。
去之前她就问好了路,这路不难走,骑着马两刻就到了。
那厢的赵淮丰正在水榭里,查阅近日送来的一些消息,思索着下一步如何从洛世潇处获得更多线索,另一方面也是为皇帝搜寻更多可造之材。
听了通报后,他先是瞟了眼随意搁置在一旁的圣旨,然后吩咐人把她带过来。
孟灵熙攥着圣旨,一路气咻咻地赶到水榭。
赵淮丰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长桌前看折子,她看着依旧易容的人,“你……”才开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四周看了看,语调变轻地问道:“这里方便说话吗?”
他听了,缓缓抬起头,看到她那张神情激动又紧张兮兮的脸,将手中的折子合上,“方便。”
她将手中的圣旨甩到他的桌上,“你解释解释!”
分别站在左右两边的韩陵和展明,双目圆睁地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圣旨里是什么内容,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解释什么?”
“你不守信用。”
“如何不守信用?”
她被气得深呼吸一口气,端起身后的木凳,挪到长桌前坐下,展开那道圣旨,指着上面的字,“你自己看看。”
他看了一眼,然后说:“孟灵熙,本王识字。”
“那你解释啊。”
“解释什么?”他故意道。
孟灵熙一拳锤在木桌上,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住想要掀桌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你我明明都说好了,这才过了几日,这道婚旨是怎么回事?”
赵淮丰倒了杯茶递过去,“你知道这道圣旨是谁下的吗?”
茶香瞬间散开,醇香清冽,孟灵熙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太后。”
日光偏移了几分,香炉里的线香已燃过半,灰烬掉落时,一些细微的粉末弥散在空中。
听完前因后果的孟灵熙,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底之前皇帝意图平衡后宫势力一事,依旧是太后心中的一根刺。
后来在洛世潇的鼓动下,将始终不能为己所用的孟家彻底放弃,同时也为了让其不为皇帝所用,把孟灵熙许配给了赵淮丰。
此举一是为了告诉孟灵钰,今后好自为之;二是警醒皇帝,莫要再生旁的心思;三是让赵淮丰从此陷入婚姻的泥沼,永不得翻身。
如此说来,她不过是这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
孟灵熙苦着一张脸:“那我也太倒霉了。”
赵淮丰不置可否,又说起了另一件事:“这场婚事追根溯源,是洛世潇的宠妾——洛瑶所致。”
“又是她?!”
“哦?你知情?”
“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这洛瑶原本是孟府的婢女,后来因为一些事被赶出了孟府。”这些事是顾意在她醒后同她说的,难怪这个洛瑶总是三番五次对她不利,确实是有深仇大恨。
赵淮丰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她离开孟府后,去平成坊当了舞姬。后来遇到洛世潇,自此改名换姓,甚至将过往都一并抹去了。”
孟灵熙听完,又是深深地叹息。
赵淮丰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没忍住调侃了一句:“果真是‘孟灵熙’欠下的债,要孟灵熙来偿还。”
孟灵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她可不就在苦恼这个嘛!
赵淮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借杯沿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
在此之前,太后就有意将他与孟灵钰都邀进宫,一起用午膳。
太后拐弯抹角扯了许多闲话,最后落到赐婚上。
孟灵钰当然是不肯,说了许多孟灵熙与赵淮丰有诸多不相衬的话,意思很明显,希望太后收回成命。
而赵淮丰始终一言不语,最后太后问其意见时,他回了一句,全凭太后吩咐。
他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把孟灵钰气得不轻。
若是他也强力反对,太后或许还会思虑一番,现在这婚怕是赐定了。
午膳过后,面对孟灵钰的质问,他轻描淡写地说:“太后的旨意,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
“如何不需要?若是太后执意如此,我可以借这个时间给她……”
“既如此,”赵淮丰打断他的话,“与本王也是一个道理。”
赵淮丰当然知道孟灵钰的意思,他是想趁太后思虑的时间,立马给孟灵熙订一门别的婚事,待风头过去后再和离。
孟灵钰撑了撑额头,虽然知道只要提前商议好,与赵淮丰成婚也无甚关系。
只是他私心不想她嫁入王府,不想她卷入这势力纷争中。
“你的顾虑本王都明白,她嫁入王府后,一切照旧,不需要改变什么,两年后和离便是。不然,太后不会就此作罢的。”
孟灵钰叹了好几声,也知道这样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其实赵淮丰也有私心,因为对他来说,如果非要有一个赐婚的人选,孟灵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隐瞒什么。同时他也掌握着她的秘密,知道她心中的纠结与小心翼翼。
某种程度上来说,二人是知根知底,可以在彼此面前,袒露自我的一面。
半杯茶饮过,赵淮丰回过神,却见眼前的人脸色越发得愁苦起来。
孟灵熙是越想越亏,“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说嫁给你,白白浪费一个秘密。”好气!
“是啊。若是一早选择嫁与本王,”他装模作样地感慨道,“就不用像现在这般,既赔了人,还赔了秘密。”
她恶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韩陵与展明胆战心惊地对视一眼,决定默默退出水榭。
赵淮丰拿出已经写好的两张契约书,原本是准备过些日子再拿与她,既然她今日过来了,就今日把事情都商议完。
孟灵熙看了上面的内容,大抵是一些婚后各做各事、互不打扰的内容,待两年后和离。
她觉得没什么问题,于是同他一起在两张纸上签字画押。
一人一份,契约缔成。
该聊的事情都聊完了,孟灵熙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赵淮丰今日心情还不错,问道:“正是午膳的时辰,吃吗?”
“不吃!”她起身走人。
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游鱼浮出水面,再深深地潜下去。
先前说不吃的人,因为看到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端上来,看得眼睛都直了。
轻咳两声,她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殿下盛情邀请,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水榭里只有二人,她是真的饿了,当下也放开了吃。
没想到这王府里的饭菜这么香,比孟府的还要好吃几倍,她没忍住,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
看到她的举动,已经放碗的赵淮丰扬了扬眉,“吃得倒是香。”
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杀厨子吧?”
赵淮丰听出她这话里的意思,睨了她一眼,“不一定。”
“那把这个厨子给我?”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对不肯放下碗筷的人招了招手。
孟灵熙拿着碗筷起身,坐到他旁边。
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重新坐正。
她这下明白,他所谓的滥杀无辜的传言果真是有意为之,随后又得寸进尺地问道:“那这厨子借去孟府住几日?”
“不急,等嫁进来想怎么吃都成。”
“倒也是。”
婚旨上定的婚期就在今年初冬,短短几月时间,可见太后有多着急。
只是她这从善如流的模样,令他不由自主地垂眸,看多了她几眼。
她没有坐回去,就这样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一边夹菜一边吃饭,目光始终不离那桌上的道道佳肴。
清风拂过,吹动她别在发间的步摇。
细小的玉石珠串撞击在一起,叮叮当当,甚是清脆动听。
他转头看她,她是那样的闲适、轻松且自在。
恍惚间,他竟凭空生出一种,二人是恩爱两不疑的结发夫妻的错觉。
*
孟灵若听说孟灵熙一个人去了齐靖王府,担心地根本吃不下饭。
她在府门口守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马蹄声。
孟灵熙刚一下马,就看见急匆匆赶过来的孟灵若,“怎么了?”
孟灵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二姐,你没事吧?”
她将手中的马鞭扔到马夫手里,“我能有什么事?”
“你不是才说不出府吗?一个人跑去齐靖王府,简直要吓死人。”孟灵若跟着她的脚步,走进连廊里。
“只是去友好交流一番。”
“友……友好?”孟灵若难以置信地顿住脚步,随后又迈上几步跟上她的步伐。
“嗯。我累了,先去歇会儿。没事就不用打扰了。”
“二姐不用午膳吗?”
“吃过了。”
“……吃过了?”孟灵若停下脚步,看着人越走越远,“哪吃的?难不成是在——齐靖王府?”
孟灵熙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让候在房间的婢女都下去。
她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回来后,她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虚无感,仿佛此刻自己正在悬崖上走独木桥,脚下的木板被风吹起摇摇晃晃,底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孟灵熙心里觉得烦,再怎么和赵淮丰商议好了,说到底自己也是要嫁给一个不熟的人。
她是越想越难受,万一他以后把自己当棋子利用,自己是听还不是不听呢?会不会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如果他有白月光什么的,或者他有一些其他的特殊癖好,又或者他日后不肯和离怎么办?虽说是签字画押,只是这里又不似现代世界,遵不遵守看的是人心道义。
人心可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的敲打。
她现在已经脑补了一百部狗血虐文,每篇文的结局都是悲惨收场。
她是想过假死逃过这场婚事,可孟府的人怎么办?太后会不会借这个理由降罪孟家?又或者逼迫孟灵若嫁过去?
他们不是书里一笔带过的纸片人,也不是游戏里不重要的NPC,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若是一开始的时候,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认为孟府的人跟自己没有关系,但现在不一样,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相处中,每个人都与她息息相关。
所以她必须要嫁,不愿意也得嫁。
此刻恰好又遇到顾意与温雁青都不在,她这一腔酸楚与难受无法发泄,想得越深越多,心里就越痛苦。
她没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涩,抱着枕头大哭了一场。
天上地下,偌大的房间,只她一人,独自承受所有的悲与痛。
哭了不知多久,她心里没这么难受了,起身去洗了把脸。
冰凉的水敷脸而过,脸上的泪通通抹去。
她走到书架前,无精打采地扯了一本话本,走到树荫下的木榻上,躺在上头一边出神,一边随意翻翻手上的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虽然已经用凉水洗了好几次脸,可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眼尾还带了点红。
那厢的孟灵若还是很担心孟灵熙的情况,孟灵钰又被公务绊住暂时无法回来。
孟灵若去打探了不少消息,才知道是因为孟灵熙在花清山庄大闹的事情,被太后一党盯上了,于是借机将她许配给赵淮丰。
关心则乱,孟灵若当下只觉得心里愧疚极了,免不了钻起了牛角尖。
孟灵若将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孟灵熙就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太后一党也不会注意到她,更不会把她许配给齐靖王那样的人。
孟灵若并不知道孟灵熙与赵淮丰之间的关系,只知这个殿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以孟灵熙这个脾气,入了王府怕是会被折磨至死。
她是越想越担心,最后实在坐不住了,急匆匆赶去熙院,瞧瞧孟灵熙现在是什么情况。
孟灵若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孟灵熙一副焉了吧唧瘫在木榻上的模样。
待走近后,再看她的脸色和眼睛,孟灵若就猜到她肯定哭过一番了。
想来这“友好”交流,也许并不友好。
孟灵若来了,但孟灵熙没什么心情搭理她。
她说了什么,孟灵熙都敷衍地应了几声。
她看着心里难受,“我知道都是因为荷花宴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让你去荷花宴……”
“是我自己要去的,跟你没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出头……”孟灵熙这么一说,孟灵若就更难受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掉下来。
听到哭声的孟灵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情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哭有什么用?”
她合上手中的书,垂眸看着蹲在木榻旁的孟灵若,语气温和了几分,“况且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个什么劲儿?再说了,有些事情要发生的,就算不是借你发挥,也会因为其他的事情落定。你明白吗?”
孟灵若咬了咬唇,握紧了木榻的边沿,“可是听闻齐靖王……”
“我的恶女之名不也闻风丧胆,也不见你有多怕我啊?”
“这如何能一样,他杀人如麻是铁铮铮的事情啊!”你明明这么温柔,却要嫁给这样的人。
她重新靠在木榻上,仰躺着看上空明暗交错的绿荫,也不知道怎么跟孟灵若解释,于是随口说了一句:“那怎么办呢?你替我嫁过去咯?”
孟灵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慢慢说道:“若是如此,也不是……”
孟灵熙错愕地回头,惊得坐起身,“孟灵若你发什么疯?”
“我……”孟灵若满眼的泪,“我只是……”
“行了,以后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孟灵熙迅速穿好绣花鞋,将蹲在木榻旁的人直接拎起来,“你回去吧,别在我面前碍眼。”
孟灵若被她扯着手臂,一路拖着往前走,“既然此事因我而起,那么由我来承担也未尝不可。”
孟灵熙气不打一处来,脚步加快,“自己回屋冷静冷静,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这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孟灵熙’三个大字,是你孟灵若能替的了的?”
孟灵若边哭边走,听她这么一说,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反正你也不是孟灵熙。”
孟灵熙惊愕地停下脚步,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一阵眩晕感席卷天灵盖,瞬间有数十万根细小的针同时扎进皮肤那般,痛得有些麻木。
她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仿佛刚才突然失聪了那般,轻声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孟灵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左右看了看,用哭腔回答:“反正你我都是孟家女郎,谁嫁过去还不是都一样。”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
刚才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反正你也不是孟灵熙。
她回过头,声音如游魂般飘忽:“如何不一样?你是庶女,我是嫡女,你孟灵若,替不了。”
孟灵若心里害怕,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放,“二姐,你别这样。我错了二姐。”
她的脸冷得像冰湖上的冰,面无表情地将扒在自己身上的人甩出熙院的门口。
候在门口的绿歌连忙接住险些摔倒的人,绿歌愤然地抬头,就见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冰冷表情的孟灵熙,仿佛傀儡一样,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看好你的主子,替嫁这种鬼话也说得出来,简直不要命了。”
她嘭的一声将木门关上,然后将门栓锁好。
绿歌震惊地看着孟灵若,“小姐!”
孟灵若挣脱绿歌的手,冲上去拍门:“二姐,二姐!”
绿歌眼睁睁看着孟灵若的一双手掌都拍红了,实在是不忍心,上前将她拉住,“小姐,您别再拍了。二小姐是不会开门的,我们过些时候再来好吗?”
孟灵若一双眼睛都哭肿了,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是无济于事,“二姐,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绿歌搀扶着孟灵若,主仆二人渐行渐远。
孟灵熙一直没离开,她就坐在木门后面的青石阶上。
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样的景色也入不了眼。
她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冰冷的寒意爬满身体。
明明是阳光炽热灼目的午后,她却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孟灵若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孟灵钰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还是他们在等什么,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弄死我吗?或者是……要拿我去做人体实验?
惊恐、焦灼、彷徨、无力、痛恨……这些能把人拖下深渊的情绪,霎时间充满整个身体。
她忽然觉得想吐,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她双手撑在青石阶上,细碎的沙砾磨得手掌发疼,痛苦地呕了一阵,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想站起来,手脚是无力的,才走两步就摔了。
摔的时候,头磕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脑袋嗡嗡作响,额头瞬间破了皮,鲜红的血从撕裂的伤口缓缓洇出来。
“顾意……”
她想找顾意,又想到顾意不在。
不能找顾意,不能让顾意回来。
她躺在摔倒的地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敢叫人,捂着嘴缩在一团,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