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情况是这样的:

    穿着大概是高□□服的深色套装的伏黑惠,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右手插兜,神情(原本)闲适。

    同样穿着制服的石河伦吾,虽然非常不良地散着前襟,但一样稳当又洁净地坐在秋千上,神情(在被人发现原本应该抽烟喝酒烫头的不良少年竟然独自一人坐在花园读书之前都很)平和。

    而微妙地和另外两人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的早乙女紬,穿着浅蓝色的排汗衫和黑色紧身运动裤,浑身是汗,被汗湿透的头发不甚雅观地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且散发出汗味。

    ……然而却是这样的她,肩任着缓和气氛的责任吗?

    早乙女紬内心凄凉,面上还得微笑:“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两位……你们家住在附近吗?”

    伏黑惠:“不是。”

    石河伦吾:“不是。”

    早乙女紬:“……”

    她不自在地踢踢脚尖,再接再厉,“两位在这里做什么呢?啊,当然石河君是在看书……呃。”

    糟、糟了……

    刚刚对方好像很不愿意被伏黑惠知道自己在读书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和不良少年形象非常不吻合——结果现在被她提醒了!

    早乙女紬识趣地装作没看到石河伦吾投过来的杀人视线,在伏黑惠开口之前,迅速转换话题:“伏黑君来这边做什么呢?”

    “哦,只是来找……一个朋友。”

    “原来如此。”

    “……”

    “……”

    好的,又冷场了。

    早乙女紬认为自己的社交能力大概就是平均水平,也就是说既不会完全接不上话让对方尴尬,也没办法把每句话都接得完美无缺、保证对话能继续下去。

    现在的情况就属于后者。

    早乙女紬看看往右撇开头的伏黑惠,又看看往左撇开头的石河伦吾,他们动作一致地对对方表达出厌恶之情,反倒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她可以走了吧?

    早乙女紬决定出声告辞,反正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社交礼仪。

    但在她开口之前,石河伦吾先有了行动。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取下嘴里的烟弹到地上,然后不着痕迹地把书换到伏黑惠看不到的一侧手里,谁也没有看,也没有打招呼,就这样转头离开了。

    早乙女紬:“……”

    伏黑惠:“……”

    总觉得叫住他也不是,就这么让他走开也不是,早乙女紬愣愣看着对方走远,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路灯下影影绰绰的围墙和绿树背后。

    不过的确,他和早乙女紬或者伏黑惠都称不上朋友。要不是碍着手上那本超厚的、看起来也不是流行小说的书,石河伦吾估计能和伏黑惠再打起来。

    现在这么走开,已经是他极限的优雅。

    那她也……

    “早乙女同学。”

    早乙女紬告辞的话再次被打断,这回是似乎有点迟疑的伏黑惠,“如果方便的话,能和你聊聊吗?”

    “诶?”早乙女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要找个地方坐下吗……”

    她现在样子不太适合去店里吧。

    “就在这里就好。”伏黑惠顿了一下,补充,“如果你愿意的话。”

    “嗯,没问题,不过我得先告诉朋友一声。”

    早乙女紬掏出手机给赤苇京治发消息。

    打开LINE时,一眼扫到之前和伏黑惠的聊天窗口,上边显示对方最后一条回复:不用了,最近不太方便。心领了。

    是拒绝她登门道谢的消息。

    早乙女紬一边按手机,一边随口道:“对了,上次伏黑君说最近登门不方便,那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为了不给对方压力,她露出轻松的笑容,“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很感谢伏黑君帮我查到了档案,也让我多少了解了父母一点……可以给我机会表达谢意吗?”

    “……”

    黑色海胆头少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的下睫毛超乎寻常地纤长,在不露出烦躁或者不耐的不良表情时,就会反差地隐约透出一丝温和乃至柔和的气息。

    “……可以,你定好时间就和我说。”

    少年最终答应下来,视线在早乙女紬汗湿的头发上扫了一下,示意她坐到秋千上,“你可以先休息一下。”

    “诶?好的……”

    早乙女紬说了声“不好意思”,坐到对她来说稍稍有一点高、要踮着脚才能触碰到地面的轮胎秋千上,一手轻轻抓住金属锁链式的秋千绳。

    伏黑惠走过来,站到大约两步远的地方。

    “伏黑君是想和我说什么?”

    见对方好像在犹豫怎么开口,早乙女紬主动道,“如果是和我父母有关的事,就……还是算啦。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应该追究了,之后也不会再问的。”

    “不……”少年侧瞥她一眼,“是有关你自己的事。”

    “诶?”

    “你上次自己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就是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吧?”

    “啊……大概。”

    “那是一种特殊的能力,你知道吗?”

    “……嗯。”早乙女紬点了下头。

    这个回答倒是让伏黑惠有些吃惊,但他很快又接受: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往往很小的时候就会有自觉。

    比如说伏黑惠本人,因为从小就能看到周围人看不到的诅咒,所以他不仅早就知道自己拥有某种不一样的能力,而且还会辨认有同样能力的同伴,同时为了自保,会在普通人面前假装成一般的小孩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他没有察觉到早乙女紬的特殊性,但她自身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这样就好办了。

    “所以,你将来怎么打算?”伏黑惠问。

    早乙女紬:“?”

    怎、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三年生进路咨询了?

    “你说的打算是指……?”

    伏黑惠也愣了一下:“就是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比如说高中毕业之后——没有想过吗?”

    “……”

    回答没有的话会不会显得她这个人很糟糕?

    但她真的才入学两个月啊!

    早乙女紬斟酌着措辞:“我想……还是会去读大学的。”

    这个应该是肯定的,而且以她目前的偏差值来看,也完全不成问题。

    然而伏黑惠:“……”

    早乙女紬:“???”

    “我是指,作为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伏黑惠单手扶了下额,“其实高中毕业不算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如果你想的话,也直接可以转学到高专……”

    “哎?”早乙女紬微微睁大眼睛,“有特殊能力的人,就不能考大学吗?”

    “……”

    伏黑惠明白了,他看向早乙女抽的目光充满惊讶,“你打算一直作为普通人生活下去吗?”

    早乙女紬张了张口,想回答“是的”,但一想到今后很有可能还会许愿,又觉得这句话像是在骗人。

    她想了想:“伏黑君是把自己的天赋能力,当做一种职业技能在使用吗?”

    第一次听到人这么形容咒术师,伏黑惠顿了一下,回答道:“可以这么说。”

    拥有身高、力量、速度方面的天赋的人,可以将自己的身体打造成类似运动员或者警|察这些职业需要的技能,拥有十种影法术这项天赋的伏黑惠,也同样是将自己的咒力和术式,当做职业技能在培养和使用。

    “嗯,那我的话,应该是当作普通爱好……的吧。”

    超能力也好咒术也好,和普通职业所需要的天赋技能没有本质差别。

    超能力可以变成一种职业技能,但并不是所有在这些技能上拥有天赋的人,都必须选择相应的职业。

    同样,不是没有选择相应的职业,就不能再使用这些天赋。

    拥有运动员的天赋,也可能选择成为歌唱家,而将擅长的运动变成一项爱好。

    超能力大概也是如此。

    特殊能力者和普通人,在生活中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区分。

    “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唔……其实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朋友的。”

    早乙女紬带着那种回忆喜欢的朋友的柔软神情,“我的朋友虽然有很厉害的超能力,但有时候会失控,所以常常感到苦恼。后来他的师匠说,有超能力的人就和学习能力强的人、体味重的人一样,只是有着一种特质。我们要做的,是学会和自己的特质相处,做一个好人……嗯,就是这样。”

    她笑着说,“所以我大概不是作为普通人,而是作为我自己而生活下去吧。”

    ……不是没有道理,伏黑惠想。

    但也很理想化。

    因为超能力没有那么简单。

    就像那些外表甜美、仿佛由人操控的金钱和权势,特殊能力也不是完全从属于人的力量,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拥有自我意识的存在。

    它希望通过寄身的人发挥出它的力量,彰显自己的存在,所以特殊能力会诱惑宿主,让宿主更依赖自己、更多地使用自己。

    为此,它常常给予宿主想要的刺激、兴奋、优越感,或者自我实现感。

    所以咒术师也好,超能力者也好,应该在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时也理解并驯服自己的天赋。

    而伏黑惠虽然认同早乙女紬(的朋友的师匠)的看法,但并不认为她能在普通人的社会里,学习到如何驾驭作为她自己一部分的超能力。

    她想当一个普通人,或者说,想当一个不被超能力束缚的人,那么首先要做的恰恰就是理解自己的超能力,使用它、驯服它。

    而不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放任自由。

    就像上次在汉堡店,她的能量不就暴走了吗?

    所以——

    “你应该先见一见,”伏黑惠平静地说,“在知道了特殊能力者和咒术师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后,再来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