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01

作品:《运动番里可以存在许愿机吗

    在真正见到演讲嘉宾之前,早乙女紬对人类学家的概念,就是穿着白衬衫、灰西裤、戴着探险帽的白人男性,一脸被赤道地区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的模样,手上拿一把具有当地特色的扇子,站在荒漠、晴空和奇怪草房前,与一些衣不蔽体的黑人男女老少合影。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她反感这样的场面。

    而实际上来演讲的人类学家(确切来说,是社会人类学家),却是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性,有一张亚洲面孔,和一双温和的介于浅灰和浅蓝之间的眼睛。

    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殊风格的装饰,只是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袖衬衫和白色休闲裤,灰白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用隐形发卡妥善固定。

    从容,亲切,适度的活泼,风度翩翩。

    比起做演讲,名为佐藤枫的人类学家更像是在讲故事。

    人类学是研究人的学科。

    但佐藤枫并不研究住在非洲南美洲的原住民,佐藤枫感兴趣的,是近在眼前的国际大都市东京都里的特殊群体。

    就像一个世纪前的人类学家穿梭在骄阳风沙中一样,她也背着纸笔和录音设备,在青空或风雨中穿过林立的高楼和嘈杂的人群,默默前往隐秘的目的地。

    她见到那些白天看起来足够“正常”的人,在感到安全的黑暗中试图顺从自我的痛苦挣扎——对同性的恋慕之心,对社会化身体的不适应,对人生孤独的另一种品尝。

    由于听众是高中生,佐藤枫理所当然地对演讲内容做了细致的修改,将一个个不为社会规范所容纳的事例,变成了让人听得津津有味的田野调查故事。

    但早乙女紬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也是佐藤枫的声音,和她说到被受访人放鸽子、结果阴差阳错结识了另一个受访人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像一把尖刀一样无情,也更引人注目。

    是一把插|进名为“人”的生物的存在中,冷酷又谦逊的刀。

    ……

    半个小时的演讲过后。

    一半的人睡着了。

    一半的人眼睛闪闪发亮,开始举手提问。

    早乙女紬也举了手,但她的问题被其他人先问了出来:

    “佐藤老师,”被点中的长谷川伊织口齿清晰地问,“请问要想成为一个人类学家的话,需要哪些素质或者才能呢?”

    “哎呀,这位——”

    “我叫长谷川。”

    “长谷川同学,”佐藤枫笑眯眯地一手抚着脸颊,“已经在考虑将人类学研究者作为自己的志向了吗?”

    “诶?”

    长谷川伊织愣了一下,犹豫着说,“不,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下意识侧头朝后瞥了一眼。

    专心致志等着佐藤枫回答的早乙女紬盯着讲台,并未察觉金发少女视线的落点(不知道为什么)正是自己。

    “不用回答也没关系哦,”佐藤枫自然地及时道,“刚才的问题是,成为人类学家需要的素质和才能对吧?”

    “是的。”

    “唔,如果说以拥有某种素质和才能为前提,才能成为人类学家的话,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从我认识的人类学工作者来看,大家各有不同的特质。”

    佐藤枫在讲台上慢慢左右走动,似乎正在认真思索着,“在我的同事中,有人非常有责任感,他们认为自己应当作为一个有话语权的活动家,为那些没有声音的人发声(从佐藤枫的嘴角弧度来看,她对此持尊敬但保留的态度);

    “也有人很有同理心,可以温柔地悬置自己的判断和评价,看到那些所谓的‘糟糕’行为背后的伤口,努力帮助受伤的人愈合(长谷川伊织再次回头瞥了一眼早乙女紬);

    “还有的人非常坚韧——长谷川同学,你有喜欢的运动吗?”

    “?”

    以为会得到一场单方面的说教,结果莫名互动起来,长谷川伊织慢了半拍才回答,“不,没有特别的……”

    如果电子竞技也算运动的话,那可以把MH算上。

    “这样吗,”佐藤枫没有对长谷川伊织的“缺乏运动”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平常地继续说,“我的话,喜欢的是跑步。尤其喜欢的是跑出足够的距离后,气喘吁吁、肺好像要爆炸、感觉‘啊我该停下来休息了’,但身体却拒绝服输,再咬牙迈出的那一步……”

    面容深刻的中年女性笑着说,“人类学的探索有时候就像运动哦,在濒临边缘的时刻再往前迈出一步,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我的同事中,就有能不断迈出这一步的研究者,要说优秀的素质的话,我认为一定不能忘记这一点。”

    教室里还醒着的人慢慢点头,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原来如此”的表情。

    坐在窗户边的早乙女紬却只是眨眨眼,虽然认同佐藤枫的说法,但总觉得哪里不够。

    “但是——”

    佐藤枫话锋一转,“这些都不是独属于人类学研究者的特质,也绝不是一劳永逸。许多道理是随着自身的研究而慢慢体会到的,所以也不能说是前提条件。从我个人观点来说,一定要找到一个前提的话,那么就是兴趣,对‘人’的兴趣。”

    因为演讲者随和的态度而感到放松,另一名同学兴致勃勃地举手说:“老师!对‘人’的兴趣,就是说觉得别人有趣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但也还是不太一样。觉得别人有趣是很容易的,一个小孩子穿着小黄鸭的毛绒衣服,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路,是不是会让很多人觉得‘有趣’呢?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也还存在着那些带有恶意的、甚至以此为名造成伤害的‘有趣’。它们不是我所说的‘兴趣’。”

    佐藤枫一手按在讲桌上,舒展又闲适地半靠着说,“我说的兴趣,是在尊重他人的前提下,难以遏制地向对方提问的心情。”

    举手的同学:“?”

    好像心脏的某一部分被戳了一下的早乙女紬:“!”

    “不是一定要那种了不起的问题哦,只需要你的疑问是真诚的就可以。”

    佐藤枫笑呵呵的,“比如说邻居有一家人从海外归来,你发现自己的心中浮现出很多问题:他们从前为什么离开?现在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在这个年龄阶段回来?回来之前从事什么样的职业?现在呢?他们在海外住了多久?回来后都和哪些人打交道?去哪些地方,参与什么样的活动?他们的选择是独特的,还是和很多人一样?——问题像喷泉的水一样涌出来,都是可以在寒暄中出现的话题,你随后跃跃欲试地向向邻居寻求答案。而有这样的心情,某种程度上就迈出了第一步。”

    第一步。

    为什么面对一个从前没有过交谈的人,也可以认真地喜欢上对方,并且向对方告白?

    为什么一个擅长用拳头说话的人,会偷偷躲在小公园的路灯下读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的大部头书籍?

    为什么一个明明有着出色的身体素质、可以在其他许多运动中充分发挥才能的人,偏偏选择了对于自己最大的短板要求最高的运动类型?

    “然后,你发现自己不能满足于那些过于轻易得到的答案。”

    佐藤枫一击掌,“即便问题看起来简单,答案却需要追寻和思辨。你想从对方讲述的声音中听到一些模糊的、更隐蔽的内容,你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不让那些问题被松懈的回答冲走,那么到这个时候,或许你可以到人类学来看一看,看它能否为你提供你想要的办法——

    她总结道,“如果一定要说成为人类学家的前提的话,那我想这会是我的回答。”

    ……

    …………

    “诶?人类学家?”

    从早乙女紬口中听到一个基本上没有在他人生中出现的词汇,御幸一也反应了三秒,“紬想当人类学家吗?太突然了吧……”

    “怎么可能。”

    还是有点被上午的演讲影响到,黑发少女有些心神不定地嘟囔说,“我只是觉得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考虑的方向而已……将来大学的专业目标什么的。”

    御幸一也:“……”

    说着“怎么可能”,但刚刚和他说起演讲内容和她感兴趣的那一连串“为什么”时,金绿色的眼睛可是在闪着不同寻常的光啊。

    深棕色头发的少年想了一下,吐出一口气,尽量克制语气里的不情愿:“那紬去试试好了。”

    早乙女紬:“?”

    “去试一下,学一学人类学到底是做什么,这对紬来说很容易吧。而且你还说那位佐藤老师留了邮箱,写邮件问问不也挺好的吗?”

    “嗯……”

    “社会课好像也有调研来着,能不能和老师申请,自己做一个课题?”

    “嗯,刚刚问过老师了,这样是可以的。”

    “这不是考虑得很清楚了嘛……”

    御幸一也笑着捏捏苦恼的少女的下巴,“紬果然只有在学习上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

    早乙女紬:“……”

    是吗?

    少女的神情并没有因为少年的话而放松,不如说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蹙眉的早乙女紬伸手轻轻拽了一下御幸一也的制服领带,对方就一边挑眉,一边顺从地乖乖伏下身,和她一起趴到桌面上。

    (此时班上的同学:!!!)

    但并没有发生什么。

    早乙女紬只是小声对近在咫尺的人说:“我想过了。”

    “嗯。”

    御幸一也好脾气地也放低声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气息扑在自己嘴唇上,让他很想再凑近一点。

    “我很喜欢一也,是那种特别的喜欢。”

    毫无预兆被直球打中的御幸一也:“……!!!”

    诶等等!怎么忽然开始告白了!

    他还没做好准备——

    “一开始的确有些分不清楚,但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一也是不同的。”

    黑发少女语调平缓地说着惊天动地的话,“我最喜欢你,也最偏心你,一也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顿了一下,补充,“之一。”

    “……”

    今天早乙女紬的课桌尤为干净,御幸一也找书遮挡失败,只能用手臂围住自己的脸,勉强挡住猛地爆发的红晕。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

    即便有一个“之一”,也进步足够大了。

    比起无法排出重要程度list的时候,简直就是跨越了十个台阶。

    御幸一也又朝窗外转了转脸,却不小心暴露了发红的耳朵。

    这、这个家伙,今天怎么回事……

    是太喜欢他了吗?

    喜欢到突然开窍?

    还是说要告诉他决定以后和他结婚吗?

    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六还是十八来着——

    “所以,我也不想和一也分开。”

    御幸一也:“……”

    他明白了。

    正是因为喜欢,所以她会想得长远。

    一旦成为了需要做田野调查(御幸一也:刚刚紬是这么说的,好像没记错)的学者,她就会有自己的行程和目的地,不可能作为球员的家属跟随目标是职棒选手的自己定居或迁移。

    他们为自己未来选定的路,果然是分开远大于交集的。

    曾经担忧的问题再次摆在面前,御幸一也停了一下。

    但想得长远的人,可不是只有她一个。

    “那我去找紬。”

    “……诶?”

    “让我来算一下哦。”

    御幸一也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耳朵,试图降温,一边还一本正经地重复私下考虑过很多次的话,“如果能进职棒,那么我可能在四十出头退役。但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四十岁还不到退休的时候吧?”

    “嗯,应该是刚进入黄金时期。”

    “哇,生命力好长……那退役之后,我可以跟着紬,咳……就是紬去哪里,我完全也可以一起去的意思。”

    “……”

    “按照平均年龄算,四十岁之后还有至少四十年呢。”

    “……嗯。”

    早乙女紬眨眨眼,眉头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然后从现在开始算,虽然高中只剩下一年多,但紬要读大学的话,至少还是会在一个地方稳定居住一段时间吧?”

    “嗯。”

    “职业选手的训练会很严苛,而且新人都要住一段时间宿舍(小声嘀咕:除非结婚),我也会相对稳定。所以在紬大学毕业之前的这几年里,我们可以一周至少见一次……如果在同一个城市,说不定还能再多几次。”

    “嗯,到时候我会来宿舍找一也的。”

    “……好,这种危险发言下次要注意场合。”

    “?”

    有点想歪的御幸一也继续:“咳,大学毕业之后,要成为学者的话,是不是还得继续念修士和博士?”

    “要的。”

    “做学生应该相对比较自由,在念修士和博士的期间,可以请紬多来找我吗?”

    “当然好哦。”

    “辛苦了——那差不多到三十岁,我们也还是可以保持稳定的见面频率。”

    嘴里说“见面频率”,心里想“应该已经结婚了”的家伙果断总结,“所以最难熬的,可能就是三十到四十之间的这十年了。”

    面对遥远到难以想象的时空,对不论是学者还是研究者的生活都几乎一无所知,御幸一也只能假设在十多年后,两人都被自己的职业束缚住,无法自由地黏在一起。

    “但绝对不会是完全无法见面。”

    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有各种办法可以相会,紬和我一起努力的话,就一定做得到。”

    “……”

    早乙女紬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后抬起来露出笑容,“嗯,对。”

    她秀丽的眉完全舒展了,御幸一也忍不住伸出手指描了一遍:“所以去试一试吧,紬。就算我们因为你选择的道路不能常常见面,也不代表是分开,不要怕。”

    “嗯。”

    早乙女紬的回答中隐约有点鼻音。

    “真厉害。”

    不论是坦诚自己的心情,还是眼睛里坚定的光,都非常厉害。

    御幸一也定定看着她,“不愧是我的……”

    本来想说“恋人”的人顿了一下。

    他的脑子里飞快排列出曾经想缀在“我的”之后的各种名词:邻居,投手(?),幼驯染,女朋友,恋人,乃至也不是没有设想过的妻子……

    然后几乎没有思考地选择了另一个词:

    “俺の誇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