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艺速成班

作品:《任务又失败了

    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订阅吗?  陈子轻把搪瓷缸子放小桌上,他拉扯着台灯的插线,尽量往床底下照。


    下一刻他头皮发麻, 短促地叫骂出声:“操。”


    床底下有两排鞋子。


    外面一排全是黄球鞋, 里面那排是天冷穿的翻毛工作鞋, 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大晚上透过台灯的光晕看去, 乍一看就像一双双脚, 差点把他吓昏过去。


    天知道他多怕阿飘。


    陈子轻腿软地坐到了地上, 还好他的任务是找破坏电线的工人,不是什么抓阿飘,不然他就完了。


    其实世上没有阿飘, 有也是人假扮的,人很多时候比阿飘还要恐怖, 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怕,他赶紧停止这方面的思想,视线越过两排鞋往里瞧。


    就一小团深蓝色的绒布, 那里面是书本, 绒布用来挡灰。


    床底下没人。


    陈子轻放下床单又掀起来,数了数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要数。


    总之是数清楚了, 九双黄球鞋,七双翻毛工作鞋。


    厂里每个季度都给工人发两双鞋换着穿, 原主没把穿旧的送亲戚,磨损不那么厉害的他都洗干净攒起来了。


    原主内八,鞋都往里撇。


    陈子轻脚上的这双也是那么撇的, 他起身去看墙角柜子,最上面的那层他在宗怀棠走后就打开整理过了,最底下的还没有。


    没多想, 陈子轻提着心去开最底下的柜门,人迅速后撤。


    并没有见到人脸,里面就一床绣着制造厂统一标志的黄绿色三件套。


    宿舍只有这两个地方能藏人。


    都看过了。


    陈子轻满身虚汗地坐到床边,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他垂头把朝里歪的右脚往外撇撇,又把同样朝里歪的左脚往外撇撇。


    第一个晚上就这么刺激的吗……


    先睡吧,脑子转不动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广播站朗读。


    陈子轻脱鞋撩开被子,后背突地一凉,他扭过脖子盯向通往另一间的布帘。


    怎么把那间忘了?!


    陈子轻头脑发昏,他鞋都没穿就快速进去找了个遍,也没有。


    跑了。


    真的跑掉了。


    从哪跑的,大门还是窗户?


    根据电线晃的力度来看,那人前脚刚撤走,他后脚就进了宿舍,时间是挨着的,即便对方是隔壁的工人,走大门也会有动静,可他没听见。


    那就是窗户。


    他这间跟里面那间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走廊,一个对着后面树林。


    窗帘都没拉起来,前面有光亮,后面一片漆黑。


    陈子轻去后窗瞧了瞧,黑布隆冬的,他摸摸伸出去的窗户台子,宽度跟前窗差不多,注意点是可以踩上去的。


    职工宿舍两层楼高,灵活点的能从二楼抓着台子用脚去够一楼窗框。


    直接跳下去也行,下面是草地。


    陈子轻捏捏喉结清了下嗓子,放声大叫。


    不一会儿走廊就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和嚷嚷声,一群人跑了进来。


    后面陆续还有一波。


    宿舍里站不下了就在门外站着,大量询问里夹杂着少数埋怨。


    陈子轻失望又气愤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一下炸开了锅。


    “不会吧,都是车间的人,谁会干这缺德事啊。”


    “……”


    “向师傅,你确定吗,如果是真的,那是要汇报给厂长处理的。”


    “肯定不是真的,光凭电线哪能当证据,除非亲眼见到人。”


    “……”


    “组长,是不是让风吹的啊?”


    “窗户关着,风进不来,那根电线没人碰怎么会大幅度晃动。” 陈子轻痛心疾首,“厂里每周都开大课讲道德,我不知道我们群众里头竟然藏着这样的卑劣之人!”


    味儿差不多够了,不说了,就到这。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不信鬼神,不怀疑舍友,只觉得是向宁脑子里有血肿血块还是啥的,导致他出现幻觉了。


    真让人担心。


    陈子轻披着蓝褂子坐在台灯下,眉间紧紧蹙着:“我现在都不确定人是在我上厕所后趁机溜进来的,还是一开始就在里面。”


    “……”


    越说越不像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陈子轻谨慎地察言观色,一,他被当傻子了,二,在场的没有不对劲的。


    要么不在这群人里头,要么是沉得住气。


    陈子轻有气无力:“算了,看来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品行。”他站起来对着众人弯了弯腰,抱歉地说,“各位都回去吧,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休息了。”


    “向师傅使不得使不得,你也是受了惊吓才喊的,没人会怪你。”


    “就是呢,咱们各回各窝,别在这堵着让向师傅闹心了。“


    “……”


    “组长你要不要人陪?我们哪个都可以。”


    陈子轻摆摆手。


    宿舍里外的人群逐渐散去,走廊上,汤小光抠着眼屎问身边的男人:“怀棠哥,你不走啊?”


    宗怀棠两手交扣着搭在半人高的水泥护栏外面,他没回答,问了窗边的人一句:“钟师傅,你不走?”


    钟明沉默着脱掉一只鞋在墙上敲敲,有什么从鞋子里掉了出来,似乎是土渣子。


    宗怀棠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继续吹夜风。


    “你们怎么看的?”汤小光自顾自地判断,“我感觉是真的,真有人偷偷溜进去了。”


    以向宁的做派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汇报给厂长,其他人可能会去说可能不会,反正他绝对是要去找厂长的。


    如果启明制造厂不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和见习环境,他就申请去其他厂。


    他才不要跟偷鸡摸狗的小人在一个厂。


    汤小光从门边探探脑袋,小声说:“向师傅那嘴白得泛青,像没气了,他不会天亮就硬了吧。”


    背后来了一声哈欠,是宗怀棠,他把对着夜色的身体转过来,背靠护栏捏捏发酸的脖子:“硬不了,没受伤之前人五人六的,受伤以后像唱大戏,脸上一个样眼里一个样,眼珠转一下就是一个主意。”好玩还好笑。


    汤小光还没读懂意思,宗怀棠就已经从后面走上来,脚步不停地走进了宿舍。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男同志,慌成这德行,丢金条了?”


    陈子轻双手撑着脑门的纱布:“没丢东西。”


    外头的汤小光插了一嘴:“东西没丢,那不就是吓你!”


    陈子轻一怔,吓我?不对,吓原主。


    “为什么?我又没得罪人。”他按耐住有点激动的情绪不让人看出来,摆出的是茫然无辜。


    汤小光一言难尽地憋住笑,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装模做样读多少诗歌也长不出脑子,这么容易捋得清的脉络还要人提醒。


    本来汤小光想跟宗怀棠钟明一样不讲出来,但他对上向宁寻求帮助的柔弱无助眼神,竟然有点不忍心了。


    平时可没这样对过他。


    “人无完人,你不完美,就总有看不惯你的。”汤小光说,“或者羡慕你每年都拿先进个人。”


    陈子轻飞快思索车间先进个人有关的信息:“今年还没评。”


    汤小光耸耸肩:“把你吓疯了,名单里不就没你了。”


    陈子轻瞠目结舌:“谁会因为这点事疯掉。”


    “噗嗤”


    正打量墙上画报的宗怀棠笑出声:“你不会,你半夜鬼叫惊动整个宿舍楼的人。”


    陈子轻瞪宗怀棠。


    宗怀棠莫名其妙,还不让说了?好意思闹啊,他刚想嘲两句,陈子轻就下逐客令:“你们回宿舍吧,我要睡了。”


    然后不管不顾地把宿舍里的汤小光和宗怀棠一手一个推出去,顺便给了还在门口罚站的钟明一眼。


    “钟师傅,汤同志,宗技术,我就不送你们了,晚安。”


    一口气说完就关上了门,不知道走廊上的三人表情各异。


    就因为他那一句很不走心的晚安。


    陈子轻在宿舍来回走动,顺着汤小光的思路走的话,好离谱啊。


    只是为了“先进个人”装鬼吓他吗?不至于吧。


    而且比起溜进来碰晃电线不被他逮到好让他误以为是灵异事件,还不如直接穿个白衣服从他窗户前面飘过去有效果。


    他更倾向于是有人在监视原主,要查找什么东西,就在柜子里,找的时候过于投入都没去管电线。


    在山里吓到原主的,任务目标,今晚进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陈子轻觉得自己找到方向了,他把柜子从上到下所有物品翻了个遍,连饭盒盖子有没有夹层都考虑到了,依旧一无所获。


    要是能有提示就好了。


    陈子轻想到他的账户财产:“陆系统,苍蝇柜是什么?”


    冰冷的机械声答:“存放财产。”


    陈子轻意想不到:“那怎么不叫储物柜,苍蝇柜……好奇怪的名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系统:“主系统设置命名。”


    陈子轻愕然,主系统?那是监护系统的上司吧?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改口:“苍蝇其实挺可爱的。”


    没有电子音。


    陈子轻把窗帘拉上:“死鱼眼又是什么?”


    系统:“双倍积分效用,有效期一个月。”


    陈子轻叹气,这个比苍蝇柜有用,前提是有积分,他心疼自己的那一百一十万积分,要是没用掉,能买多少道具啊。


    哎。


    忘了吧,都清除了,想它做什么。


    陈子轻总结目前的进展,宗怀棠是唯一的小线头,只能先扯他了。


    等有别的线头出来了再说。


    .


    陈子轻才睡着就被外面的声响给吵醒了,这里的人早睡早起身体好,他不适应。


    迷迷糊糊地穿上工装服,陈子轻踩着黄球鞋去洗脸架,他把脸凑到毛巾上蹭蹭让自己清醒点,困顿地拿了洗漱用品放脸盆里,端着下楼刷牙洗脸。


    水塔西北方向,一大溜的水龙头前沾满了工人。


    陈子轻搜找到第一车间的人向他们走去,他们挤了挤给他腾出位置,笑呵呵地对他打招呼,问他睡得好不好,头还疼不疼晕不晕,他都回了。


    春天的清晨凉凉的。


    陈子轻咬住牙刷一通捣鼓就把沫子吐出来,牙龈轻微酸痛嘴里有点铁锈味,他给白瓷缸子打了水喝一大口咕噜咕噜吐掉,重复了几次就抱着盆出来,把位置让给别人。


    职工楼里的人进进出出擦肩而过,日出东方,陈子轻上着楼梯回头。


    一日之计在于晨,工人们热情蓬勃,没有哪个身上有颓废消极的痕迹,即便他们的穿着色调清一色地单一偏暗。


    这个任务世界比现实世界呈现的色彩要鲜艳明亮很多倍。


    陈子轻一路迎着招呼声回到宿舍,他戴上原主的手表,对着有几条划痕的表盘哈口气,用指腹蹭了蹭。


    六点十五


    该出发去广播站了。


    陈子轻将床上的诗词本夹咯吱窝底下,拿了钥匙把门锁上,他想着事情走到拐角处。


    门锁了吗?应该锁了吧。


    等等,我真的锁了吗?


    陈子轻不知道这算强迫症还是焦虑症或者老年痴呆,他从小就这样,总担心门没关好,煤气灶没关火……不止是出门,晚上睡个觉也担心这个那个没关没锁,非要反反复复确认,根本控制不住。


    拐到楼梯口,陈子轻还是忍不住掉头回去,使劲拽两下小锁,没拽开。


    锁上了。


    他走两步回头,真的锁了吧?拉了拉,嗯,锁了。


    然后又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啧。


    陈子轻准备叫个人帮自己作个证,一道人影闯入他的视野,正是他要接近的宗怀棠,他立马扬手挥动:“宗技术,早上好!”


    宗怀棠是来二楼溜达的,他越是上楼费劲,越要折腾,天天如此,绝不惯着他的左腿。


    “还没吃早饭就这么有劲了。”宗怀棠迎上伤员激奋的叫喊,八成是有什么目的,他兴味地走近。


    哪知这人当着他的面摸着锁拉扯几下:“你看我门锁了吗?”


    宗怀棠:?


    什么意思,是不是又给他丢了什么当等着他上?他理都不理。


    陈子轻期盼地望着他。


    宗怀棠嫌弃地撇开眼:“锁了。”


    才说完就看到面前的人长舒一口气,径自走了。


    不管他了。


    就这么把他晾这儿了?


    宗怀棠黑着脸去看门锁,就这还要找人确认,自己眼睛看不到吗?脑子磕出来的毛病?他兴致缺缺地接着溜达。


    片刻后,楼下传来吼声:“宗技术——”


    他顿了顿,脚步一转,鞋尖抵着走廊护栏,居高临下地俯视。


    刚吃完早饭的陈子轻站在大树前面,裤子两边口袋都鼓了个圆包,里面装的鸡蛋,他的嘴边沾着馒头屑,手里还拿着半个。


    “你等我去广播站读完诗,我们一起上班,我有事和你说——”


    宗怀棠唇角一扯,到了车间事就凉了吗,偏要在路上说,还这么大动静。他溜达完就下了楼,穿过马路。


    昨天那个女职工推着自行车在路旁等他,满脸羞涩,虽不白却很修长的脖子上扎了条丝巾。


    玫瑰花的。


    宗怀棠一笑,风度翩翩。


    骑车经过的工人喊道:“宗技术,你这就走啦,向师傅不是让你等他一起上班的吗?”


    “他又不是我媳妇,让我等我就等。”


    宗怀棠发出不屑的气音,在周围的哈哈大笑声里走向年轻女人。


    草丛里的大广播喇叭发出一段电流声,电流声结束后是清润中带着激昂笑意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早上好!我是第一车间的向师傅,厂广播站播音现在开始,首先,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艾青的《给太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户上”


    ……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车铃声此起彼伏,住家里的工人像潮水一样骑着自行车涌入工厂,和住厂里的工人结伴沿着公路去生产区。


    男人骑车哼着歌后面带着家属,女人们三四个一群,边骑车边拉家常。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在情感充沛的诗歌声里,熟人互相打着招呼,尤其是碰到老师傅或者领导,大家态度都会非常的客气,他们说说笑笑一片欢乐。


    新的一天开始了。


    陈子轻把脑袋收回来,尴尬地对着宗怀棠笑了一下。


    宗怀棠也笑:“没话说了?”


    陈子轻搓了搓手。


    乍一看很无措很局促,可还知道把烫伤的那根手指翘起来不碰到。


    宗怀棠的唇角扯出了个讥讽的弧度,这人真装。


    “宗技术,你听我说。”陈子轻支支吾吾,“我没想到……”


    宗怀棠悠悠地往后接:“没想到我长了耳朵?”


    陈子轻:“……”


    首选那边没路了,其次这边也堵死了,他垂头丧气萎靡不振。


    宗怀棠冷冷嗤了一声,回椅子上继续组装帆船。


    陈子轻穿的白背心,侧边口子大,窗户外的风一股股地往里抽,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石头戳起来,整个人打了个抖。


    “现在是要怎么样,谎话没成,开始用苦肉计了?”


    宗怀棠在捣鼓帆船,目光都没往那他偏一下,却能及时嘲笑挖苦:“对象搞错了吧,你一男的跟一男的装可怜,磕不磕碜?”


    “别骂了别骂了,我马上走。”陈子轻灰头土脸地转身。


    “遇到问题就退缩。”


    陈子轻掀布帘子的手顿了顿,宗怀棠声线一慢又放低了,像他哥宗林喻。


    还有口吻。


    到底是双胞胎。


    陈子轻回头,台灯的光打在男人轮廓上,挺迷人。


    尤其是眼帘微垂,睫毛投下扇影的样子。


    陈子轻望了望天花板,听他说:“我看你是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


    “我有。”陈子轻木着脸,“关于我隐瞒你这件事,完全是我个人问题,当时我只想达到目的,没有考虑到道德作风……”


    一番解释完,他进行最后总结:“我卑鄙不诚实,我检讨,我反省。”


    面对陈子轻绞尽脑汁的道歉,宗怀棠半晌问了一句,很随意的语气,并没有多在乎的样子:“钟明靠哪点盖过我拿下的首选?”


    陈子轻:“……”


    这是重点?


    “他没有盖过你。”陈子轻耐心地说,“我就是按照宿舍顺序找的你们。”


    宗怀棠依旧是那副姿态:“是吗?”


    陈子轻立即说:“当然。”


    宗怀棠桌子底下的腿伸了出去,惬意地抖动几下,散漫道:“你的话我很难信,他那胸肌能撞死人,我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瘸子,哪比不上。”


    陈子轻说:“我找的是室友,不是生死队友。”


    宗怀棠不紧不慢地笑:“哦,生死队友我就屁都不是了。”


    下一秒就敛去笑意,煞有介事道:“你羞辱我。”


    陈子轻牙都咬紧了:“我什么都没说!”


    宗怀棠斜眼:“无声胜有声。”


    陈子轻瞪他,就你这嘴,白长这么帅了。


    “我走了,我不该不想清楚就向你发出邀请,更不该在找了钟明之后找你。”陈子轻心力交瘁地说,“你当我没有来过。”


    没回应,陈子轻把帘子一掀,汤小光躲闪不及跟对上了。


    汤小光惊慌地把手指放嘴边,示意陈子轻别说话,别让里面那位知道他偷听,他也烦得很,怕得很。


    陈子轻放下帘子走到汤小光这屋,他被宗怀棠搞累了不想主动说话,等着汤小光自己说。


    汤小光听的是散的,漏缺的部分全靠他猜,他毛遂自荐:“向师傅,你需要室友的话,我可以吗?”


    紧接着便表态:“你要是觉得我可以,我明早就打报告。”


    陈子轻一个激灵,要死了,他忘了换宿舍还要申请了,上报流程半个月,搞屁啊那么久。


    汤小光仰着头样子可乖:“向师傅?”


    陈子轻挠着鼻梁打量他的住处,发现他桌上有本书籍,好像是英文原版。


    知识的滤镜登时披在了汤小光身上。


    陈子轻看他的眼神变得炙热了不少:“汤同志,你是分配过来的见习生,宿舍是厂里定的,不好换,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破坏厂里的安排。”


    汤小光都没听清说的什么,他垂头捂脸,这个向宁的眼里怎么还冒星星???


    “问题不大,我可以去找……诶?人呢?”


    汤小光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嘟囔了句,拍拍脸走到帘子前面撩开一点把头伸进去:“怀棠哥,我能进来吗?”


    “就在那说。”宗怀棠拒绝了。


    汤小光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做鬼脸:“向师傅想你搬到他宿舍,你去吗?”


    宗怀棠摆动装出了七七八八的帆船:“怎么,你想去?”


    “看不上我。”汤小光不情不愿地讲出自己品出来的事实,“要求好像挺高的。”


    宗怀棠扯扯唇角,能不高吗,他都成其次了。


    还骗他说他是首选。


    越想越气人。


    汤小光打了个哈欠:“怀棠哥,你就答应了呗。”


    宗怀棠突兀道:“如果你的宿舍不是厂里安排的,要你自己选室友,我跟钟明,你选谁?”


    汤小光脱口而出:“那当然是钟明。”


    屋子里一片死寂。


    汤小光揪了揪自己这张讨欠的嘴,察觉宗怀棠脸色难看像吃了碗苍蝇吐不出来,他有点暗爽,于是他干脆不道歉了,直接破罐子破摔:“钟明那么壮,胳膊比我大腿都要粗,一看就很能干,做他室友肯定很轻松。”


    宗怀棠睨他一眼:“我干不了?”


    汤小光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嘴,又闭上,最后也来了个无声胜有声。


    宗怀棠让他滚,他嘀嘀咕咕:“我又没进你屋。”


    松了手上的帘子,汤小光抱着胳膊踢了踢墙壁,把大脚趾踢疼了,他单脚蹦到床边坐下来,抬起哪条腿吹脚趾头,男人的胜负欲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起来就不好下去。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推波助澜,把宗大爷送到向宁那儿供着去。


    汤小光第二天就开始全力监视向宁的一举一动。


    说起来,向宁的变化非常大,之前总是讨好他,受伤以后就不那样了,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当他不存在。


    找都不找他。


    不过,昨晚又崇拜上他了。


    真情实意的那种。


    汤小光花了大半天时间,带着收获去办公室:“怀棠哥,向师傅一直在各车间串门,估计是在挑室友!”


    宗怀棠在给草龟喂米饭,一不留神就喂多了,他把放多的米饭捞出来,甩在水泥桶里。


    还各个车间的挑上了,选妃呢?


    宗怀棠大步出去。


    “怀棠哥,你干嘛去呀?怀棠哥?”汤小光假装很焦急,其实一步都没迈开只在原地嚷,他等人走了就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宗怀棠去车间的时候,陈子轻站在钟菇身边,和她说找室友的事。


    钟菇戴着手套操作机器:“先前你跟我哥一个宿舍,你写了约法三章规矩不少,我以为你更喜欢一个人住。”


    陈子轻唉声叹气:“我这次受伤,心境变了不少。”


    “确实,小马那脑袋瓜子都感觉出来了。”钟菇问道,“复查怎么样?”


    陈子轻把手插进蓝色背带裤前面的兜里:“挺好的。”


    钟菇瞧见了宗怀棠,爽朗地笑喊:“宗技术,出来活动啊。”


    陈子轻抬头。


    宗怀棠没什么表情地跟他对视。


    气氛有些不对头,钟菇调整站位,仗义地挡在陈子轻面前,冲宗怀棠问:“有事吗?”


    宗怀棠的目光没有偏移,他那双眼生得实在是好,盯一个人超过十秒,就会显得深情显得专注,具有极强的欺骗性。


    比如现在。


    他在走神,不说出来谁知道。


    陈子轻垂眼安抚钟菇:“你忙吧,我到外面跟宗技术说说话。”


    钟菇迟疑了一下:“那成,你们聊。”


    陈子轻拍拍她的肩膀,跟宗怀棠一前一后出了车间。


    一到外面,陈子轻就试探地问:“你愿意和我一个宿舍了是吗?”


    宗怀棠好笑:“我脸上写了?”


    “那你来找我。”陈子轻抿抿嘴,失落地说,“害我白高兴了。”


    宗怀棠一言不发地盯了他片刻,撇下他回了车间。


    陈子轻莫名其妙,他没有后脚回到车间,而是蹲下来啃着指甲发呆。


    早上陈子轻在打卡的时候等马强强,说想上他家住两天。


    马强强的反应不对,眼睛都不看他。


    陈子轻就知道这事成不了了,马强强问他是不是在宿舍住着不舒服。


    陈子轻说没事,心里想着大不了开灯睡。


    想得倒是轻松,实际上有没有灯光,室友多不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个让自己踏实的伴儿。


    而且他有任务在身,说白了,别人遇到危险会跑,他得钻进去。


    “哎……”


    陈子轻听到了脚步声,是从办公区回来的钟明,他不说话,就那么幽怨地仰头看着对方。


    把所有车间找了个遍,没有哪个比钟明阳气更重。


    钟明眉间拧出“川”字:“昨晚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可能搬回去。”


    陈子轻慎重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钟师傅,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根本原因是我言而无信,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觉得我是小人,我人品不行,我配不上你妹。”


    “耍过你是事实,这我不为自己辩解,我伤了头在鬼门关走一回明白了许多事,对不起。”


    他对钟明深深鞠躬。


    钟明往后退了一步,有点意料之外的手足无措。


    “但有一点我还是要说一下,我和你妹真的是纯洁的友谊。”


    陈子轻站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你就知道我没说假了。”


    钟明摆正面色,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上当”的铁石心肠表情。


    “这个秘密关系到我的工作,职位,甚至我的声誉,我的后半生,现在我把它分享给你。”


    话讲得太重了,结婚证词似的,钟明迈开的腿停了下来。


    就这么点犹豫的功夫,陈子轻已经走近了他,跟他面对面,踮脚凑到他耳边。


    “其实我不喜欢……”


    陈子轻嘴里的“女”字只做了口型,没出声就被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他顺着声音望去。


    “向师傅。”


    宗怀棠站在车间门口,两指捏着四脚乱蹬的草龟,白衬衣袖子跟身前都有水迹,他满脸笑意地对陈子轻招了招手。


    “不是要给我参谋换到你宿舍的申请报告吗,还不快过来,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后半句若有似无地加重了语气,咬着牙说的。


    两边宿舍有人出来跟敲门的那位打招呼,之后又各自回了宿舍。


    门还在被敲。


    陈子轻把叠好的工作服放进墙角柜子里,他去开门,看到的就是宗怀棠那副前来跟杀父仇人决一死战的表情。


    “我刚才在门口和人说话,正常音量,你听到声音了知道是我,所以你故意拖着不开门。”宗怀棠眯眼,“向组长,你是在针对我?”


    陈子轻诚心解释:“宗技术误会我了,我没有很快开门是在犹豫,我怕你让我学小狗叫。”


    宗怀棠:“……”一提这个就来气。


    陈子轻拿出打着商量的语气:“要说什么就进来吧,起风了,我吹了头疼。”


    宗怀棠瞥这人没什么血色的脸,像随时都会死他面前的模样,他抬起那条微瘸的腿,慢悠悠地迈进宿舍:“关于你对我乒乓球技的歪曲事实评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陈子轻去关门。


    宗怀棠走到床边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中午在办公室要不是我扶你,你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停尸房了,我菩萨心肠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你的羞辱。”


    陈子轻白眼一翻:“这词是不是夸张了?”


    宗怀棠靠着椅背跟他两两相望,沉着眉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实事求是。”


    陈子轻:“……”这逼装的。


    他过去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对面:“行,那歉我已经道了,赌我不打,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宗怀棠忽然按着桌面前倾身体,凑近他:“怎么嘴里一股子药味。”


    陈子轻没躲:“刚吃完药。”


    “吃的什么药,止痛抗炎症的?”宗怀棠看他头上的纱布,“汤小光从医院跑回来说你是妖怪。”


    陈子轻无力反驳,他的经历说是妖怪,也不是不可以。


    汤小光跟宗怀棠以前读过同一所中学,校友关系。


    他们一个宿舍,就在他楼下,107。


    陈子轻的脚蹭蹭水泥:“汤同志这就回来了吗,不用在医院观察两天?”


    宗怀棠坐回去,拿起桌上的笔转了起来:“你开瓢了都没留医院,他哪有那个脸。”


    陈子轻撑着头往一边看,原主把厂长的弟弟定义为一个会修设备的花花公子,优点明显,缺点更明显,挺瞧不上他的玩世不恭,态度不端正性子散漫能有什么出息,不可能有。


    而钟明的二师弟孙成志是宗怀棠的低配版,都让原主看不起。


    原主觉得厂长才是大丈夫真男人,有那么点迷弟的心思。


    就陈子轻现阶段的分析,如果那个厂长宗林喻是深色,那么宗怀棠就是花色。


    比起前者那种老干部,后者要难对付难揣测多了。


    陈子轻心里的小算盘啪嗒啪嗒敲,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他得延续向宁的生活,这人和他住得近,办公室在第一车间,上班下班都能碰见的程度,还是不能交恶。


    于是陈子轻对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吃苹果吗?”


    宗怀棠一脸被雷劈到的神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向宁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吗,笑起来更刺眼睛。


    现在顶着个破了的脑袋,脸白得跟鬼似的。


    他挪动椅子离小桌远点,也离对方远点:“你对我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别说苹果,王母娘娘种的蟠桃都没用。”


    陈子轻好声好气:“那我给你写份道歉信?”


    宗怀棠斜眼:“至少两页纸的。”


    他不管陈子轻的笑脸是不是要耷拉下来,说完就起身去柜子那边,手指关节打两下最上面那层柜门:“把酒拿出来。”


    陈子轻吸了口气,原主写不出来诗或者感觉自己怀才不遇的时候会喝一点酒,他怕李科长查房发现就藏起来了,一直很谨慎。


    这个宗怀棠怎么知道原主屋里有酒的?还连藏酒的地方都……


    宗怀棠调笑:“向组长要我自己拿?”


    陈子轻过去打开柜门,跟着原主的记忆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摸出来一个盐水瓶。


    宗怀棠拿走盐水瓶,拎着瓶口晃了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替你瞒了这么久,这点我拿走喝了不过分吧。”


    不会是好心隐瞒,就是懒得揭穿,今晚不知是嘴馋,还是没事干无聊。


    陈子轻盯过去:“你怎么……”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宗怀棠哼着小曲向外走。


    陈子轻在他打开宿舍门的前一刻突然出声:“我们走廊的电线最近是不是坏过?”


    宗怀棠回头:“你问我?我跟你又不在一层,我哪知道。”


    “一个当小领导的,这点小事都不能确定,传到你那敬爱的厂长耳朵里,也不怕他质疑你的个人能力。”


    后一句轻蔑的话夹在开门的响声里,随着拐弯,音量渐小直至消失。


    宿舍里静下来,陈子轻趴到桌上,他问那个问题的时候,宗怀棠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停滞,明摆着不寻常。


    宗怀棠是甲乙里面的其中一个?


    不像。


    甲乙一看就是架构这个任务背景的人用来走剧情的,宗怀棠那样的就算不是主角,也得有些戏份安排。


    陈子轻回厂后用脑的频率多了,这会儿难受头晕的感觉越发强烈,他正想扶住桌子去把门关上,再到床上躺着。


    有一串脚步声逼近,是离开的人返回了。


    男人笑容满脸地立在门口:“忘了告别了。”


    陈子轻没有精力应付。


    宗怀棠仿佛看不出他的虚弱:“期待向师傅明早的诗歌。”


    陈子轻更晕了。


    宗怀棠伸了个懒腰:“美好的一天是从向师傅的诗歌开始的。”


    看似赞美,实则戏谑。


    这回宗怀棠是真的走了。


    陈子轻不轻不重地捶了下桌子,诗歌诗歌诗歌,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怕过诗歌。


    明早的事明早再说吧,陈子轻定了定神望向柜子,中间一层没有做门,放了饭盒跟瓶瓶罐罐,底下是被子床单,最上面是衣物,那会他找出盐水瓶后没关柜门,他前不久才放进去的几套工装服还在原来的位置。


    陈子轻在椅子上缓了会就去把所有衣物抱出来,一件件抖开检查完再放回去。


    也不知道要检查什么,万一里面有老鼠呢。


    陈子轻天马行空地想着,合上柜门去脸盆架前。


    洗脸盆里是马强强走之前给他倒的水,凉了,他扯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丢进盆里,弯腰去洗脸。


    外面响起喊声:“组长,主任来宿舍楼了,找你的!”


    陈子轻匆匆把毛巾挂起来,揉着潮湿的领口出去接人,刘主任带着钟明迎面走来,对他摆摆手:“进去说,到你宿舍里说。”


    .


    宿舍的灯泡亮着,小桌上的台灯也开了,陈子轻在柜子第二层找茶叶罐。


    刘主任说:“别忙活了,你一个伤员,怎么一点也不自觉。”


    “没事,我给主任泡个茶。”陈子轻第一下没扣开茶叶罐,他就把罐子夹在胳膊里,使劲去扣。


    要不让钟明扣吧。


    不行,中午才经历过偶像剧经典老土桥段当了回女主角,现在要是连罐子都扣不开……


    指甲盖发白往上翻,指尖发疼。


    算了,人生在世,没必要什么都得证明。


    再说他身子虚,何必逞强。


    陈子轻拿着茶叶罐去找钟明:“钟师傅,这个我扣不开,你帮我扣一下子。”


    钟明视而不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边。


    眼皮底下的两条腿打了个摆子,他说:“师傅,向宁站不住。”


    刘主任急道:“那还不快把人扶上床!”


    钟明不想扶,陈子轻也没向他寻求帮助,他就说:“向师傅自己可以。”


    “对。”陈子轻捋着湿湿的刘海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红痕是钟明扔的诗词本砸出来的。


    钟明把偏厚的唇一抿,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半扶半拖到床上。


    陈子轻连脱鞋的力气都没了,他窝倒在被子上面,把背后那部分被子捞上来盖着肚子,房里有滴滴答答声,是他洗脸的毛巾没有拧,一直在滴水,听着烦。


    “钟师傅。”陈子轻喊还没走远的大块头,“我那毛巾没拧水,你能不能帮我拧干?”


    钟明转身瞪他,压低了声音警告:“我不是我妹那么好骗,你别使唤我。”


    “这话说的,我从来没有使唤过你妹,我跟她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的友情。”陈子轻叹息,“我都拿人格保证过了,你怎么就不信。”


    钟明绷了绷下颚,一语不发地去把湿哒哒的毛巾拧了拧,顺手就把洗脸盆里的水倒了。


    倒完脸黑沉沉的,有些气恼。


    陈子轻倒是没打趣,他看着水泥地上那片水迹,厂里灰多,工人都把水倒地上用来降尘。


    刘主任在这时说起了话: “小向啊,你看你出院也扛不了料,拉不动料,搅都搅不了两下,还不如在医院待着。”


    “我在医院躺着憋闷。”陈子轻说,“而且组里没我盯着,我不放心。”


    刘主任不是很认同这种方式:“也不能总依赖你,还是要靠个人自觉。”


    “主任说得没错。”陈子轻忧虑地蹙了下眉心,“不过好习惯培养成功很难,懈怠容易,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无数次,链条松了一块整个垮掉。”


    这话刘主任没什么意见,确实是这样。


    刘主任搓搓手,二徒弟跟三徒弟被拎回家教育了,他俩都没好果子吃,大徒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写的检讨没有一处投机取巧,全是真诚。


    厂里还是要给三人通报。


    说实话,小向不是他带出来的,却比他的三个徒弟都要稳重,他没有在小向身上见到过冲动的一面。


    把制造厂当家,把车间生产看得比命重要。


    这点好也不好,凡事不能太过。


    刘主任接过大徒弟递的茶水,听床上的年轻人说:“上午厂里放假扫墓,下午是上班的,效率跟我在的时候一个样吗?”


    师徒二人都没开口,答案已经明了。


    陈子轻不惊讶,这个厂每个月的产量由生产科统计,量数却是工人们自己商量着定下来的,这是宗林喻的决策,为的是让工人们拿到决定权,那到时候完成不了产量就很没脸。


    但是总有脸皮厚的,只贪图当下,不管后果,每个组都有,所以要有个胜负心强,为了赢不择手段的领导督促。


    原主就是那种人,他曾经把自己的工钱给一个不积极的工人,目的是让对方能按时上班,完成每天的量,最终成功拿下当月的生产量比赛冠军。


    光辉组因此一路领先。


    “主任,不是我不信任大家,是我想尽可能的做到位,不辜负厂长对我的信任。”陈子轻咳嗽,“这个月我们组定的产量比上个月要高,虽然这才月初,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刘主任担忧道:“怎么咳上了。”他叫看门神大徒弟,“小钟,你给倒杯水。”


    “咳,我不,咳,不喝。”陈子轻颤动着咳嗽,苍白的脸上生出点红晕。


    “好了好了,你要去车间就去吧,想怎样就怎样好吧,别的事下次再谈。”刘主任一口茶都没喝就站了起来,“我跟张会计说了,准你明天迟到,你去了车间就在办公室待着,宗技术那里我让小钟去说。”


    宿舍里是克制的咳声,闷闷的。


    钟明给师傅开门,刘主任说:“今晚你照顾小向。”


    “我已经搬出去了。”钟明不肯。


    “搬出去了不还是一个车间一家人?”刘主任还要训斥,陈子轻气若游丝地表态,“主任,我一个人可以的。”


    刘主任只好嘱咐他多注意身体。


    出了宿舍,刘主任不放心地告诉大徒弟:“小向那是不想你为难,你晚上别睡太死,留意着点,万一他不舒服了喊人。”


    钟明低头把白背心的褶子拉平:“他根本就不想我留下来。”


    “……”刘主任摇头叹气,“一个个的都有主见。”


    钟明跟着师傅穿过走廊。


    刘主任看着楼梯下脚:“你对小向的偏见我不是不知道,别太过了,男女之情是自由的,你妹妹要是真的想跟他好,你是拦不住的。”


    钟明说:“不合适。”


    “轮不到你做决定。”刘主任走到一楼,“我瞧着小向会注意异性的才气才学,哪天厂里进个女大学生,他就追求了。”


    钟明沉声:“我妹高中文凭不差。”


    “没说差,高中文凭拿得出手漂亮得很,师傅我哪说差了。”刘主任操着心,“你这孩子怎么长了个木头脑袋,别只要你妹身边出现个男的就当妹夫审核,你有时间就把自己的对象找好。”


    钟明挠头:“会找的。”


    .


    过了八点钟,生活区的叮叮当当杂音就全没了,到处静悄悄的。


    这个点陈子轻通常刚开始打第二分工,就没这么早睡过,他一点困意都没有。


    陈子轻过一会看看原主的手表,快零点的时候,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洗脸架,发现那上面还挂着个镜子。


    镜面背对他,正面冲的是门口。


    陈子轻爬起来去照镜子,他把镜面翻过来,擦了擦,看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在看他。


    原主长这样啊。


    跟他差不多,都是放在人群里会被淹没的那一档。


    陈子轻凑近伸出舌头,舌尖上有个口子,原主嘴上的血,是他把舌头咬破了。


    系统没给他投放原主死前的情形,难道不是涉及到任务,而是任务目标,还跟原主很熟?


    原主打招呼的时候突然受到惊吓,不但咬了舌头,更是站都站不住,或者是要往后退,脚后跟被草腾绊倒摔石头上了。


    那得是什么程度的惊吓才会那样……


    陈子轻现在没什么头绪就随便猜,他想抽根烟,下意识掏裤兜,掏出来个东西。


    扁趴趴的白纸。


    好像是一朵纸花,清明厂里组织工人折的。


    陈子轻掰了掰纸花的花瓣,扭头看门,外面没动静,不知道任务目标今晚会不会有动作,他放下纸花去上厕所。


    走廊的灯光处在明亮跟昏黄之间,陈子轻带上门朝着厕所方向走去,整条走廊只有他的脚步声伴着树叶沙沙响,他没穿褂子,单件的衬衣有点冷,毛孔上冒出细小颗粒。


    陈子轻快去快回,期间没碰到一丝异常。


    整片职工楼的走廊都亮着灯泡,他打着哈欠推开宿舍门,困意终于来了。


    陈子轻揉了揉眼睛关上门,就在他准备关灯的时候,不经意间向墙角看了一眼。


    柜子边吊着的电线在动!


    陈子轻顿时一激灵,只见垂落的电线像钟摆一样,有序地左右晃动,然后渐渐静止。


    他盯着那处,心脏砰砰直跳。


    在他进宿舍之前,有人在那里站过,碰到了电线。


    那现在……


    陈子轻慢慢站直绷紧身子,看了眼被床单遮挡的床底,目测能藏得住一个成人的柜子最底下那层。


    人还在不在这里?


    一道女声从斜后方的树荫底下传了过来:“强强,你们赶着去哪儿?”


    马强强扭头望,嘴巴一扁哭喊道:“钟同志,我哥他……想见他最后一面怕是得快……得快……”


    钟菇一晃:“我跟你们一道去!”


    一路慌慌张张到医院,她擤着鼻涕进病房,一声哭喊跳到嘴边,硬生生地刹住了车。


    马强强口中那个快不行了的人正趴着让护士给他擦后脖子的血污。


    她手上的卫生纸还捏着鼻子。


    马强强踮脚从后面探头,他瞪大眼睛:“哥你又行了?”


    “哪有什么说话的。”钟菇给他胳膊上来一下,“向宁好着呢。”


    陈子轻闻声去看门口,几个工人挤在那儿,为首的女人个头至少有一米七五,方长脸,眉眼大气,一对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身前,身上穿的是碎花衬衣加件工装褂子,挎了个包,她是第五车间的间花,原主在工会结交上的朋友,家境不错。


    他把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拿出来,对她挥了两下。


    钟菇一改悲伤,她把卫生纸塞兜里快步进病房,利索地把包往床边锈迹斑斑的铁柜子上一放,对护士说:“同志你忙你的去,我来吧。”


    护士把毛巾给她,叮嘱了两句就出去了。


    门口几人先后进来关心。


    “组长,你身体咋样?”


    “小马说你……把我们给慌的,我们以为你……”


    那工人拽着马强强,“小马,你来说!你看你整的事,多不吉利!”


    马强强本来晕乎着,一听这话就愧疚上了,他啪啪打了好几下嘴,小心翼翼地望着病床上的人:“哥,你别生我气。”


    陈子轻微笑:“好,不生。”


    马强强呆愣愣的,他哥怎么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陈子轻心里咯噔一下,我露馅了吗?这么快的吗?


    没事的,不怕,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标注的内容没有这点,露了也没关系。


    其他人没注意到这丝波动,他们都在讨论组长的伤情。


    陈子轻的脖子从一边换到另一边:“我没事,缓过来了。”


    在场的都不信。


    “咋个可能没事,我大伯磕破脑瓜子也吐了,他还抽筋,说糊涂话,叫都叫不清醒,我大妈都要吓死了。”


    “那是脑子磕坏了吧,后来呢,你大伯好了吗?”


    “本来好了,后来走了。”


    病房寂静了一会,钟菇表情凝重地问:“向宁,你数得清我们吧,还知道大家伙是哪个厂的不?”


    陈子轻安慰:“我都能跟你们对话了,说明脑子是没问题的。”


    钟菇把脏毛巾放到黄瓷盆里洗洗搓搓,拧干搭在盆边上:“这伤了头得躺着,好好躺着,不能活动。”


    大家附和:“是该躺着。”


    “按照组长这伤,起码得躺三个月。”


    “三个月后还得看情况。”


    “……”


    “厂里怎么说,安排了吗?”


    “不知道,等厂长回来我去问问。”


    “肯定得安排,要是厂长不批,我找他去。”


    “我也去。”


    “算上我一个!”


    小伙子们七嘴八舌的表态,一个个都挺能的样子,病房里闹哄哄的。


    钟菇蹙起两撇浓眉:“行了行了,向宁要静养,你们都回吧。”


    有人起哄:“哟呵,钟同志,你到我们组长锅里吃饭来啦?咋就能替他做主了呢。”


    “没唱过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不知道啥叫朋友?”钟菇举手对着虚空一挥,“思想纯洁点,再敢胡扯,信不信我一巴掌扇得你满地找牙?”


    “去去去。”她把同志们赶出了病房。他们在走廊上一合计,来都来了,就去三楼看看汤同志。


    钟菇把病房的门掩上,回到床边压低声音:“向宁,你伤是怎么弄的,谁害你了?”


    陈子轻闷声:“我自己摔的。”


    已经决定就算丢了饭碗也要给他报仇的钟菇:“……摔还能摔开瓢?”


    陈子轻唉声叹气:“倒霉,磕石头上了。”


    钟菇心惊肉跳地呢喃:“那真是捡来的命。”


    陈子轻“咳”了一声。


    钟菇忙去检查玻璃窗关没关好,她瞥瞥放在床另一头的两个氧气罐:“都给你整那个了。”


    “没用上,我醒得快,医生看我意识恢复了就走了。”陈子轻说。


    “福大命大也经不住折腾,你别再乱来了,必须安心养伤。”钟菇把黄瓷盆端给马强强,叫他把脏水倒了,她去对面病床坐下来,问了问陈子轻的身体情况,两人聊了会天。


    陈子轻躺累了想坐起来,又怕这个女人不让,就催她走:“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和小马都回厂里去吧,快发饭了。”


    “我哪还有心思吃饭。”钟菇说,“一顿不吃又饿不死。”


    陈子轻严肃道:“钟菇同志,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三餐是大事,哪能这么不积极。”


    钟菇脸上飘起两块红:“我这就回去。”她拍着裤子站起来,“有什么要我稍给你的不?”


    陈子轻刚准备摇头就听她来一句:“诗词本?”


    他眼皮一跳,坏了,原主每天午休都要在指定地点写诗。


    钟菇看他脸色突然煞白,慌张地跨了个大步扑到床前:“向宁,你怎么了,我马上去叫医生!”


    “不用叫,我就是头有点痛。”陈子轻拉住她的手臂,“我睡一会。”


    钟菇跟一老母亲似的给他掖掖被子:“你睡你睡,多睡睡,能睡着就好得快。”


    陈子轻闭上眼睛,抖动的睫毛暴露他杂乱的内心,他只有四次警告的机会,才进这个世界第一天就要用掉一次?最好不要。


    厂里的午休是十一点半到一点半,他还有时间。


    陈子轻向他的监护系统寻求帮助:“陆系统,我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或者那种能让伤口快速愈合的药?暂时封闭痛觉也可以。”


    系统:“宿主自身无技能加持,道具需要积分购买。”


    陈子轻连忙说:“那我买。”


    下一刻他的账户财产就弹了出来,他才注意到那一串好几个0的积分前面竟然有个负数符号。


    陈子轻从喜到悲,他忽地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漏的BUG:“不对啊,我是新人,为什么会有一次失败的登录,还欠了十万积分?”


    系统:“此世界与另一世界的架构总数值十分相似,仪器误将你送去另一个世界导致登录失败,15分钟后剥回传送中心,重新传送至此。”


    陈子轻似懂非懂:“才15分钟,那能做什么。”


    系统:“时间流逝不同,仪器上的1分钟是任务世界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