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是谁?

作品:《上有弦歌声

    李适明白这是齐娥娜要让自己亲手写这罪己书,然而……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李适的笔尖上,眼睁睁地看着笔尖上的墨汁‘啪叽’一声,掉在了纸上,晕成了一团滑稽的黑。


    李适满头大汗,实在忍不住,一把丢了笔,气急败坏地说:“朕写不出来!”


    在场诸人:“……”


    李适浑身簌簌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在场只有贾磬明白,虽然李适和别的王公贵族一样,早早开蒙,自幼师承名家,确实饱读诗书。然而自安史之乱他们逃离长安那一天开始,性命和征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没人会有心思坐下来好好读书。


    贾磬命人将翰林学士陆贽召来,陆贽出身寒门,要不是泾原兵变时跟随皇帝逃到奉天,恐怕此生也难被启用。


    陆贽听明缘由后,竟并未感到惊讶,他执笔而书,竟是一气呵成,显然胸中丘壑非同一般。众人看着他洋洋洒洒写下足足九页纸,在最后题上‘奉天改元大赦制’几个字,均是感觉神魂涤荡,佩服不已。


    陆贽冲皇帝拱手,“天下人若见罪己书,必然尽数归心。”


    这是为政之道,是一个帝王早该学会的东西,李适出神地望着这篇罪己书,忽得感觉前所未有的无力。


    一个好的君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他要励精图治指点江山,要青史传名旋转乾坤,要爱民如子得道多助。


    可这世间,哪里能代代都出明君呢?


    而自己又何德何能,做个明君呢?


    正如齐娥娜所言,难道真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统领天下吗?没了君王皇帝,这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李适思绪纷杂,齐娥娜等人却不给他再悲春伤秋的机会。众人几乎是裹挟着李适,将他塞进后厨的采买车架上,趁着夜色偷偷出城。


    果然,城北不到一里的地方,早已悄悄集结了大量军队,齐娥娜驾着马车进了山。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吓得李适发冠都撞歪了,他艰难地爬起来,透过车板的缝隙看到远处李怀光的驻军营地火光冲天,应当是朱泚已经发动夜袭了。


    这时又有一队人马集结至奉天城北,将李怀光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正是前来扰乱视线的神策军。


    李适赶到汉中后,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


    而游走全国的神策军,也已集结大军,朝着李怀光和朱泚压去!


    李怀光不知道李适已经金蝉脱壳,竟还暗中派人进入奉天刺杀李适。自此李适终于明白此人包藏祸心。


    然而叫李适更为惊愕的,竟是李怀光和朱泚竟敢私下立下盟约,分帝关中,永为邻国!这是彻底撕开了伪善的面纱,要当个颠覆家国的逆贼了!


    春去秋来,秋收冬藏,终于又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自李怀光谋反之心终于曝光于天下后,此人便一改从前的书生模样,在与神策军一路征战过程中,所过之处到处烧杀淫掠,鸡犬不留,尸殍遍野。


    神策军上应天召,下顺民心,在一路围剿的过程中,终于将几乎已然荼毒大唐全境的反贼逐个击破!


    四月,长安城外。


    一面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的血红旗子,插在了城外的空地上,朔方、振武、永平、奉天等等从四面八方而来,如今汇为神策军的三十万军马,无声地等候着。


    这面旗子上,每一个被召来之人都曾留下过自己的姓名,如今他们等候着长安之主的归来,等候着天下太平的日子到来!


    这些人中,有早已解甲归田的老农,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有梨园的戏子,有相夫教子的夫人。他们静默地看着一辆华贵的车辇远远而来,他们看不清车辇中的皇帝究竟长什么样子,只是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一个人的身上,仿若这样,他们的生活就能从此平静安康。


    齐娥娜远远地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骆元光,跟着皇帝步上城楼,听到侍卫拿出皇榜当场论功行赏,抿紧的唇角终于轻轻扬起。


    后来,骆元光勤王有功,皇帝还单独赏了他食邑二百户,私下又将齐娥娜从罔极寺接了出来。因为李适觉得,单独封赏一个女人并不合礼法,所以干脆给骆平封了个六品正员官,也算是给齐娥娜一个交代。


    齐娥娜嗤笑一声,并不将李适这些小心思放在心上,只一心着急想去新封的田邑里去大展拳脚,却不料骆元光又被调去了西北。


    出了潼关往西,气候越来越干燥,齐娥娜却喜欢极了。她依靠在骆元光的肩上,心下一片沉静,却听骆元光笑着说:


    “西边不安定,陛下才会派我去。”


    齐娥娜的脸登时拉得老长,狠掐了骆元光一记。而后的几年里,果然六盘山外吐蕃骚扰不断。骆元光先后纵马收复盐州和河曲六胡州等。后又和吐蕃连年征战,打得吐蕃人叫苦不迭。


    后来,吐蕃人实在熬不住,只得邀请骆元光谈和。


    地点约在平凉州,吐蕃首领尚结赞摆好了酒席,坐等骆元光前来。


    然而,老远的,尚结赞就看到穿着一身懒散常服的骆元光,一个人晃晃荡荡的来了。


    尚结赞:“……”


    这兄弟是来顺道买菜的吧?!你知不知道你们唐军已经战死五百人,被俘一千余人?


    骆元光坐定,尚结赞睨着他,想到自己按照规矩穿着一身华服,此刻竟然显得有些蠢,忍不住火冒三丈。


    “不知武康郡王清不清楚,吐蕃已经准备好了数万伏兵杀擒唐军,而你们唐军毫不知情!”


    平凉会盟并不止这一天,在先前的会盟中,唐军将领已经受伏,眼下情势逆转,骆元光的闲散自在,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愚蠢自大。


    骆元光喝下一碗热酒,只说了一句,“若将军觉得自己能走回六盘山,今天大可当场斩下我的人头……”


    尚结赞惊疑不定,按照会盟约定,当以六盘山为界,互不侵扰,然他们已然打过了六盘山,又怎么甘心重新退回去。


    骆元光又说:“想必将军也曾听说过,在下祖上,乃是安息人。”


    尚结赞点头,“武康郡王大名,自然知晓,将军祖辈北魏高阳王拓跋氏,亦是大唐凉国公之后。”


    骆元光拱手,“家父安塞多,官至易州遂城府折冲,幽州大都督。后因家中生变,这才寄养在骆奉先名下。家妻阿史那氏,太宗时是突厥大可汗一族,她是大唐的公主,也是突厥的公主。”


    尚结赞看着骆元光,不明白他要讲什么。


    骆元光轻笑一声,“请问将军,在下究竟是安息人?还是北魏拓跋氏,还是如今的大唐将领?我的妻子,究竟是突厥人,还是大唐人?”


    尚结赞一时沉默,似乎明白了骆元光要说什么。


    骆元光继续道:“还有我的儿子,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可他的身体里却流着安息人和突厥人的血,你说,他究竟是不是大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