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逢乱世
作品:《上有弦歌声》 齐娥娜在一遍又一遍的阵痛中清醒又昏沉,她似听到天外有仙音传来,古刹灰扑扑的帷幔笼罩在她的眼前。
阵阵鼓声不知是梦中还是从遥远的潼关而来,她想象着自己也同骆元光一样,纵马沙场,醉卧戈壁。
在又一声凄厉的惨呼过后,所有噪噪切切的锣鼓胡笙骤然停止,随着一阵曙光刺破天穹,婴孩的啼哭声终于打开了一个初为人母的女人的劫难。
比起生育,养育就像一把无形的刀,悄无声息地凌迟着齐娥娜的青春。罔极寺里见不了荤腥,她瘦得皮包骨头,后来朝廷有人来问话,若原承认当年替嫁之错,与骆元光划清楚河汉界,今后依旧可以荣享诰命。
齐娥娜抱着孩子,坐在古刹的石阶上,任由日光铺洒在他们的身上,连一眼都稀得给那传令的太监。
太监怒不可遏,拂袖而去,也不知回去如何添油加醋,连着齐娥娜最后一点命妇的俸禄也没有了。
贾磬常常暗地里送些东西过来,齐娥娜有心将孩子抱给贾磬,却被死死地困在庙里。
时光荏苒,齐娥娜姜黄的泥土色尼姑袍,经过近十年的洗洗涮涮,已然近乎灰白色。襁褓里的孩子开始调皮的上蹿下跳,却很好学,除了佛经什么都看。
齐娥娜的院子内墙,被小皮猴天天爬的墙皮都掉了一层。他如同井底之蛙一般,连街角外的世界,都新奇不已。
一日,遥远的宫城传来老龙沉吟一般的钟声,齐娥娜手里的针线倏然落地。她凄惶地听着这钟声,忍不住抱住儿子骆平无声地落泪。
代宗驾崩,举国哀痛,罔极寺里挂起了经幡,所有尼姑出寺沿街为先皇祈福超度。这是齐娥娜和儿子骆平第一次出门。
新皇的仪仗浩浩荡荡,所过之处路人皆闭门闭户,面壁而跪。只有骆平好奇地探着脑袋,被禁军打了一棍后吓得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隐约间,他看到一个威武的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满面肃容,缓缓而来。
马蹄停在了齐娥娜面前,一个小小的包裹跌落在了齐娥娜的面前,而后那马蹄又迅速哒哒哒地远去。
骆平好奇地打开包裹,发现竟是装了满满当当的一包樱桃,还有一支海棠花,静静地躺在里头。
“娘,这是……”
骆平不见齐娥娜反应,手搭在齐娥娜的肩头,才发现他娘浑身都在簌簌发抖,豆大的眼泪掉在了地上,迅速渗入了地砖中。
“娘……”
骆平软软地叫了一声,心中似明白了什么,匆忙站起来去看已经远去的车马队伍,却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铁骑,簇拥着华盖车辇。
民众们陆续起身,有的跟随车辇前往城外,有的又去忙活手中活计,只有齐娥娜一个人还跪在原地,脑袋深深地埋在腿间,许久后,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传了出来,齐娥娜被罔极寺的尼姑们推搡着回了寺里,她捧着一包裹樱桃,又哭又笑。
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打杀阉党!
从前被阉党迫害的的冤案皆数平反,天下人人称道,都说新帝治国有方,颇有中兴气象。然到了岁末,罔极寺的大门被撞开,无数难民伸出漆黑肮脏的手,祈求这些能通达上天佛法机缘的‘菩萨们’,显灵救苦救难。
罔极寺的尼姑们哪里能拿得出钱来,就连齐娥娜前些年攒下来的私产,都被尼姑们侵占得所剩无几,眼下整寺上下,都凑不出十两银子来,更别说给这些流民施舍。
无独有偶,皇都处处都有流民涌入,城防下令禁止流民进入,城外很快便饿殍遍野,苍蝇虫老横行,恶臭无比。
齐娥娜打听之下,才知道新皇要施新政两税法。
具体如何实施?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流民?在罔极寺里困了近十年的齐娥娜终于忍不住,求了住持一起上街施粥。
乱世刚过不过几年,皇城的人们还未从安史之乱的惊惶中回过神来,眼下似乎又要动荡。坊间茶社根本拦不住人们议论新政的唇舌,齐娥娜很快就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所谓两税法,先是以“量出为入”代“量入为出”,而后又以“计资而税”代替“计丁而税”,紧接着是改变从前征收实物的管理,改收货币。
茶楼上有胆大的学生怒骂,“崔祐甫和乔琳一死一免,眼下就只剩下杨炎一人独大!这劳什子两税法就是他提的!此人阴险狡诈,怎会顾及百姓生死?他还要合并要以名目,集中纳税期限,长此以往,流民只多不少!我看天下大乱不愿矣!”
“慎言呐后生!”学生被众人从桌子上拉将下来,他的话却无人不认可。
齐娥娜悄声走出茶楼,正要往回走,罔极寺的粥棚却被流民掀翻了。
齐娥娜连忙挤进人群,就听有人哭喊:“你们给那些个手脚健全的大老爷们三碗粥,却给我们娘俩半碗粥!是什么意思!我家中男儿都被征了兵,眼下就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你们也欺人太甚!”
有个打着赤膊的男人闻言上前就狠狠抽了女人一个大嘴巴,揪着她的衣领骂道:“给你半碗是看你可怜!男人要上阵杀敌!要你何用!”
围观的人纷纷出言,都骂女人不识好歹。女人的儿子哭叫着抱住母亲的腿,被人群推搡着,捧在怀里的半碗米汤也撒得一滴不剩了。
罔极寺的尼姑们慈悲为怀,好说歹说,才将激愤的人群按压下来,只是谁也不敢再给那对母子一勺粥,一直等到人群散去,齐娥娜才从锅底刮些米渣,放到了母子的碗里。
女人已然哭得失了力气,她呆坐在墙根,喃喃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齐娥娜无力改变什么,只得尽自己所能,每天留一些米汤给这对母女,然而五天后,墙根却没了他们的踪迹。
一旁讨饭的老者说,“昨天夜里去的,城内巡逻怕臭了有瘟病,扔到城外头去了……”
齐娥娜倒抽一口凉气,“那她儿子呢?”
“娘都死了,那么半大点的孩子,怎么能活得成?一并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