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作品:《秋水长天

    14


    时间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这一天刘子清的情绪特别好,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傻呵呵地笑。她们已经回到了孟家庄,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回来了。回来后没多久,她家的房子就在众乡亲的帮助下重新盖了两间。虽然远没有原来的宽大敞亮,但总算有了安身之所。


    虽然只能坐着,但当孟昭莲把洗脸水端过来时,刘子清主动就把水往自己的头上撩。她这是要洗头。这是过去所没有过的。一年多来,孟昭莲每周至少都给她洗两次头,擦洗几遍身子。头发是昨日才洗的。既然母亲有这个想法,孟昭莲又帮着给洗了。之后刘子清就开始梳头。这个头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那一头花白的长发梳得溜光水滑,这才满意地挽了个髻。


    “昭忠……昭华……当兵……打鬼子……回家……太平日子……”刘子清含糊不清地絮叨着。


    在孟昭莲看来,这也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常行为。


    自打去年六月重新回到村子,刘子清能够表达出来的词语里,竟然又多说出了一个词,那就是“回家”。


    孟昭莲何尝不希望两个哥哥回家。她的这个期盼从来都是那么强烈。思念与牵挂如影随形,与日俱增。


    有娘在,便是家。经过人生波折的孟昭莲如换了一个人,人们见识到的绝对是一个既能干又泼辣的农家女孩。她插秧,割稻,舂米,做饭,织布,做衣,里里外外什么都拿得起来。由于每天要照顾痴呆的母亲,她起早贪黑已养成了习惯。


    只要鬼子不来骚扰,她什么都不怕。还好,孟家庄西边的马路上,再没走过日本兵。鬼子打下长沙,攻克衡阳,就一路南下,再无暇顾及孟家庄这样的小山村了。孟家庄的元气正在一点点恢复。


    张建军家的房子也全都做了翻盖,包括给人看病的厢房。他操起了父亲的老本行,既要给人看病,还要上山采药,忙得不亦乐乎。


    但他每天雷打不动至少要来孟昭莲家一趟。说是给刘子清针灸按摩,当然那不过是一个由头或者说幌子,他是想多看一眼孟昭莲。


    这一年多来,他对孟昭莲的喜欢已经到了半痴迷的程度,一天不见都受不了。孟昭莲一个冷漠的眼神,可能都会让他郁闷整个晚上。


    而孟昭莲对于他,则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更多的只是感动,几乎找不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孟昭莲私底下也在拿他跟孟昭忠作比较,这一比就比出了自己的感觉。如果说得更形象一点,那应该算是一种兄长的感觉。她更愿意把张建军当哥哥看。她梦里梦外每分每秒都思恋着的那个人,只有孟昭忠。


    说起来张建军确实帮了她不少,也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家里有什么事情,还没等她说话,他就已经过来把什么都想好了。她早就感觉到了他对自己那个独特的火苗一样的眼神,可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回避。以至于后来她几乎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很长时间了,家里面有什么事,她已不再跟他讲,即使这样,他还是依然故我,不改痴心。


    这不,中午刚过,张建军就兴冲冲闯到孟昭莲家来了,手里还拎了几串红红的鞭炮。


    “娘,昭莲,小日本投降了!”他的语调快得像连珠炮,这些天来他还没这么激动过呢。自打刘子清把张建军当成孟昭忠,他就一直管她叫娘,以后就从未改过口。


    “什么,你说什么?”正在洗碗的孟昭莲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时愣在了灶台前面。


    “小日本完蛋了,他们宣布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真的?!”孟昭莲扔掉手上洗碗用的丝瓜瓤,高兴地跳了起来。


    张建军也兴奋地叫着,这还不算,他抑制不住那份狂热的激动,竟猛地抱起孟昭莲旋转起来。


    正在兴头上的她也不拒绝,两个年轻人笑着,叫着,青春洋溢,活力四射。


    坐在靠椅上的刘子清也咧开嘴笑了。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纯真,宛若初生的婴儿一般。在这圣洁的笑靥中,一串串泪水从脸颊上缓缓地滑落下来。


    外面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日本人投降了!”有人在鞭炮的脆响中兴奋地叫着。


    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庄子。


    “娘,咱们不哭。”孟昭莲轻轻拭去刘子清脸上的泪水,“走,我们去放鞭炮。”


    当鞭炮声在院子响起的时候,孟昭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双手捂着脸,任泪水尽情挥洒。


    “昭莲,哭什么呢,我们应该高兴啊!”张建军低声劝慰,说着说着也已泪水满脸。


    孟昭莲抹掉眼泪,无意中仰起头,忽然间就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


    孟家庄的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蓝过。


    万里晴空,如碧玉般澄澈透明,连一丝浮絮都找不到。


    “娘,我们去外面看看。”张建军背起刘子清就往外走。


    村外的马路上已经聚满了欢呼雀跃的人群。人们跳着,叫着,笑着。路边的树上挂满了鞭炮。有的鞭炮很长,在树杈上绕了好几圈。除了连绵不断的鞭炮声,扬眉吐气的村民把家里的锣鼓、喇叭、铃铛甚至脸盆都找了出来,敲打声、吹奏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整个下午,刘子清一直就这么呵呵地笑着。偶尔也会冒出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几个词。与过去不同的是,“回家”这两个字频频地被她吐出来,每说一次都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孟昭莲知道,娘那是想儿子了。


    晚饭的时候,老人吃得很少。她只是花朵一样绚美地笑着,脸上挂满了慈祥。


    孟昭莲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恐慌。她把满面红光的老人安顿在床上,然后想出去叫张建军过来看看。


    刘子清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目光柔柔地望着她。


    “娘,你有什么事吗?”孟昭莲轻轻地说。


    老人慈爱地望着她,几次想说什么,可又显得那么无力,只有嘴唇微微颤动,“太平日子……当兵……打鬼子……”


    这个声音低得几乎无法辨识,但却一下又一下地撞疼了孟昭莲的心。她轻轻拿掉老人的手,失魂落魄地跑出去喊人。


    等她和张建军赶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太太因为一整天太过激动,已经悄然离世了。


    老人是笑着走的。她一脸安详,眼睛微闭,如睡着了一般。后来有村子的老人传说,刘子清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在等着鬼子投降,不然她是不会闭上眼睛走的。


    孟昭莲哭得快要昏厥过去了,但她没有倒下。她跟杨翠香等一帮女人一起,默默地为母亲洗脸,梳头,擦身,穿衣,装殓,守灵。一天多来,她脸上的泪痕就没断过,整个人跟虚脱了一样,连站起来都显出有几分吃力。


    出殡的时候,披麻戴孝的孟昭莲手捧瓦罐,泣不成声。她浑身颤抖着,几乎用尽浑身气力才将瓦罐摔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搀扶,她差一点就晕过去了。


    瓦片碎了一地,在场人的心也跟着碎了。


    接下来是执路幡。这些本来是长子的事情,可孟昭忠不在,就连孟昭华也不在。孟昭莲坚持由她来扛,她要代孟昭忠扛。孟昭莲扛着重重的幡,一路泪水,一路悲凄,虽然哭得撕心裂肺,但硬是撑到了孟家祖坟。


    然后焚烧随葬品,接着是落棺入穴。孟昭莲又代孟昭忠这个长子埋下第一锹土。等这一套程序走完,孟昭莲彻底昏厥倒地。几个女人跑过来,又呼又叫又掐人中,人才缓缓醒转过来。之后又是一阵变了声调的哭号。


    刘子清与丈夫葬在了一起,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送走了母亲,孟昭莲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一连昏睡了好几天。


    杨翠香、蔡大脚等几个女人轮流陪着。张建军每天都要来上几趟,有时给拿拿脉,有时在旁边呆站上一阵子。凭这几年行医的经验,他知道她只是悲伤过度,并无大碍。


    这个下午,他又来了。女人们都在外面,房间里只有他和孟昭莲两个人。


    他痴情地凝望着她,内心里盈满了说不出的爱怜。


    “哎,两个可怜的孩子,以后干脆在一起得了。”院子外面,蔡大脚又点起了鸳鸯谱。


    立刻有人附合,“我看行,相互也算有个照应。”


    孟昭莲此刻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脑袋虽昏昏沉沉的,耳朵却是听见了的。她满身满脸往外冒虚汗,眼睛重重的不想睁开,但能感觉出张建军正在床边凝视着自己,甚至感受到了他刻意压抑住的呼吸,以及喉结蠕动的声音。她佯装熟睡,轻轻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他竟然还不走。


    经过这场葬礼,张建军发现自己简直就是无可救药了。对于老人的突然去世,他同样也是伤心难过。毕竟这么长时间老人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目光里透出的是浓浓的母爱。可葬礼上他的眼里只有孟昭莲。他甚至觉得身着白孝服、头披白孝布的孟昭莲比任何时候都美,美得让他都快要窒息了。


    他喜欢静静地望着她,哪怕只是背影。刚才蔡大脚的话,他也听到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他已经想好了,再过些时日,等她悲伤的情绪平复了,他就向她表白。有些话再不说出来,他会变疯掉的。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头七那天孟昭莲上坟回来,即做出了一个让村里人都惊奇的举动。她背起简单的行囊,非要去北方找寻自己的哥哥。


    “鬼子都打跑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不听任何人劝阻,态度异常坚决,“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不然我心不安,也心不甘。”


    这个想法她其实早就有了,怎奈母亲卧病在床脱不开身。现在老人走了,她也算了无牵挂。还有,她早就打听清楚了,既然孟昭忠是新四军,而新四军已经北上了。所以这一次,她就是要去北方,去找新四军。人一旦有了目标,信念也就来了。信念这东西挡是挡不住的。


    “我和你一起去!”见已无回旋的可能,张建军坚定地站到了孟昭莲的一边。


    孟昭莲稍稍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回应,“随便你吧。”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怀揣一颗闯荡之心,踏上了北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