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作品:《秋水长天

    晚饭后是学军规,孟昭华一直心不在焉。后来又学唱军歌,唱的就是上午那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歌孟昭华在中学时学过,但还是跟着唱了一遍又一遍。


    睡觉是大通铺。班长和副班长在两边,八个新兵睡中间。真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他的铺居然跟那个刁凌云挨着。


    十个人本来就拥挤,翻个身都不容易。孟昭华睡不着,思绪一团乱,在暗夜里大睁着双眼。


    其实一整天他都在想象着逃离。他不惧怕当兵,为了打鬼子甚至宁愿慷慨赴死。只是想到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孟昭莲,想到与孟昭忠的那个约定,他就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哪怕跟孟昭忠说上一声再回来也好。


    夜晚是最好的机会。当满屋子都是打呼声时,孟昭华悄悄坐了起来。


    起来干什么?黑暗中传来刁凌云的声音。


    睡不着,坐一会儿。孟昭华轻声回答。


    躺下!刁凌云压低声音说。


    孟昭华只好躺下。旁边的那个刁凌云反倒扯起了呼噜。


    “难道这小子刚才在说梦话。”不小心碰到这种人,还真是霉运当头。孟昭华被这家伙整得快崩溃了。他辗转反侧,故意弄出不少动静。可人家那边却依然故我,呼声搞得反而越发响亮。


    子夜时分,忍无可忍的孟昭华再次悄然坐起,拿了衣服拎着鞋子,提上自己铺对面的手提木箱,轻轻拉开木门,快速走出小屋。


    外面夜色正浓,硕大的院子一片静寂。逃跑的机会终于来了,孟昭华的心怦怦直跳。


    “回去,回去睡觉!”孟昭华蹑手蹑脚刚走了几步,刁凌云的声音已经跟了过来。


    “找死是吧,今个你只要跑出去,肯定就是死路一条。”刁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门口,“外面早就布置了岗哨,就等着打出头鸟,你要想往枪口上撞,我可不拦你。”


    孟昭华立在那没动。


    刁凌云打着哈欠说,回去吧,我也困了,你小子搞得我半晚上还没睡觉呢。


    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孟昭华又躺回自己铺上,在梦境中继续着他的潜逃。他的两条腿重重地在山间丛林中穿越,那些士兵如影随形,如风一样在他的身后闪过。猛然间,一声清越的枪响穿过他的头颅,紧接着又一声洞穿心脏。没有丝毫的疼痛,他只是浑身激灵一下,之后便进到了巨大的黑暗里。


    早上出操时,大院的门角边赫然停放了一具新兵尸体。那人身上盖了一床雪白的单子,一截细弱的脚踝裸露着,脚上还穿着前一日刚配发的黑布鞋。


    后来这个新兵的故事便传开了。这是一个逃兵。在昨夜子时逃跑时,被哨兵击毙。一枪击头,一枪击胸,枪枪致命。


    孟昭华知道,昨晚上如果不是刁凌云,那么现在躺在那儿的,应该就是自己。


    对于孟昭华昨夜的事,刁凌云始终没有提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时孟昭华有一种错觉,那或许就只是一场梦吧。


    这一日还是队列训练,重点强调的就是令行禁止。有些新兵甚至分不清左右,光是“向左转”和“向右转”,就学了两个钟头。打兵现象开始明目张胆出现。一些反应慢的,尤其是做错动作不打报告的,拳打脚踹成了家常便饭。


    绝对服从官长命令被奉为圭臬。稍有对抗,哪怕只是眼神不敬,都将得到最疯狂的惩戒。副班长苏伟强很少打兵,但也一直强调,心慈不带兵,军队本来就是个舔血吃饭的地方,个个都是打骂出来的。


    大院门口那具新兵尸体整整停放了一个上午。临近中午时才被几个士兵直接抬走埋了。


    “看到了没有,那就是逃兵的下场。”几乎每个队列前面都有班长拿这个话来教育新兵。苏伟强还给大家学了《革命军连坐法》,大意就是无论如何危险,不得临阵退却。其中特别强调,不论多大的官级,哪怕是军长师长,只要与敌方交战时临阵退却,照杀不误。


    刁凌云的话就更损更绝,“刚才那个逃兵是脸朝下埋掉的,怕死鬼是不能再见天日的。死了也不能超生。这就是规矩。以后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在咱们独立营,逃兵一律处死,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私底下关于逃兵的故事更是越传越邪乎。那个四十多岁的光膀子在穿上军装后变得有些神经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刁凌云和苏伟强,哪怕在厕所里正在小便,他也立马全都停下来,规规矩矩立正敬礼,大叫班长好,一张老脸全是对长官的虔诚,搞得人哭笑不得。他本来叫阮晓天,不过没两天工夫,他就得到了一个绰号,变成了阮小二。


    关于军队里对付逃兵,阮小二更是找到了标榜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


    “这个逃兵结局算是好的了。”阮小二神秘地说,“要是抓到活的,要让每个新兵一人一刺刀,活活把人捅死,有的还要被活剐。”


    这些话早把那个瘦精精的孩子薛华晨听得心惊肉跳,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什么叫活剐?”薛华晨今年虚岁才十五岁,他也是在南逃的路上被抓作壮丁的。


    “活剐也叫千刀万剐。就是把逃兵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把人活活折磨死。其他新兵不管愿不愿意,必须都得过去割上一刀。”


    一席话弄得整个班都陷入了恐慌。大家长吁短叹,唏嘘不已。最后大家都把仇恨记到了日本鬼子头上,一个个恨不得现在就去杀几个鬼子。


    孟昭华也了解到了更多关于这个独立营的信息。


    原来,这个营隶属于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集团军七十四军五十八师。没错,就是孟昭华梦想中的那个七十四军。七十四军是国民革命军中耀眼的王牌,抗日作战中勇猛顽强,参加过不少重大正面战役,曾两度获取最高荣誉飞虎旗,是一支赫赫有名的英雄部队,甚至被日军称之为“虎”部队。当他第一次知道这个结果时,他甚至给了自己一个深深的苦笑。可是后来知道的情况,让他再一次对这支部队肃然起敬。


    上次日军飞机轰炸玉泉沟,实际上就是为了轰炸陶明亮这些人。陶明亮营长前几天还是个连长。前阵子就是他们连所在的团驻守大湖镇。当时日军用了近三分之一师团的兵力强攻,面对数倍于己的鬼子兵的疯狂进攻,官兵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坚守大湖镇整整十天。敌人在机枪大炮久攻不克之下,又派来飞机助战,国军阵地依然屹立不动。这个距离孟家庄只有二三十公里的小镇,几乎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那时他们团已与外界失去联系,通信设备全部损毁,完全是在孤军坚守。


    当时陶明亮是带着团长的手谕带人撤离的。他那时早已下了战死疆场的决心。但团长命令他后撤求援。他当然知道团长的另一番深意,那就是要为他们这个团保留一丝血脉,日后还有人能想着为这帮死去的战友报仇。


    在祁安县这个只有十几个人的抗日临时驻点,陶明亮终于用无线电台联系上了师部,但得到的却是大湖镇失守的消息,他所在团除了自己带走的六十号人,其他官兵全部阵亡。陶明亮本意是带人再回去报仇,但却接到了上级决定在祁东县组建抗日独立营,就地驻守伺机歼敌的命令,同时任命他为独立营营长。装备更是说到就到,全是战时的速度。现在就只差战斗员了。


    几乎是一整天,副班长苏伟强都对孟昭华关爱有加,训练中几次当众表扬。课间休息时也故意找机会单独跟他谈心,甚至颇为意外地跟他称兄道弟,还几次对他讲,老弟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我肯定尽全力帮你。


    有什么可说的呢?孟昭华痛苦地想,难道还要告诉他自己跟孟昭忠在七家梁碰面的约定吗,那样的话恐怕他们兄弟两个人都要深陷囹圄了。


    当晚,新兵依旧是学军规,之后又是学唱军歌。这次唱的是《救国军歌》。


    “装好子弹,瞄准敌人/一枪打一个,一步一前进/我们是铁的队伍/我们是铁的心/维护中华民族,永做自由人!”


    这一次孟昭华唱歌的心情是平静的,无形中就有了一种归属感,他感觉自己正默默地走进这支队伍里。摄人心魄的歌词,斗志昂扬的旋律,把这个热血青年的生命激情点燃了。


    是夜,孟昭华没再做无意义的逃离,可依然是睡不着。即使勉强入睡,也是噩梦不断。牵挂是痛苦的折磨,那种不可预知的牵挂更是痛彻肺腑。


    第三天就开始射击训练了。分解结合,射击瞄准,新兵们大多不得要领,孟昭华倒是轻车熟路。


    训练在野外一个简易的临时靶场进行。可能是为了防备新兵哗变,靶场的四周还架设了机枪。


    “缺口、准星、目标,三点一线!”刁凌云这次成了整个新兵营的总教官,他边讲解边示范,精气神十足。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只见他举枪快射,一团黑色便应声坠地。人群里随即传来一片惊叹。


    枪都是好枪,一水崭新的德国造。孟昭华在实弹射击之后,更是直接拿到了轻机枪。


    新兵里轻机枪射手不多,总共不过五个人,孟昭华也感到很荣幸。发枪时苏伟强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刁班长极力推荐的,他很看好你!”


    这个刁凌云,跟谜语一样让人猜不明白。可不管怎样,孟昭华就是对他萌发不了好感。


    晚上照例是唱军歌,这一次唱的是《到敌人后方去》。


    “不怕雨不怕风,保后路出奇兵/今天攻下来一个村,明天夺回来一座城/叫鬼子顾西不顾东,叫鬼子军力不集中/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


    那个阮小二边唱边嘀咕,看来这是要打仗的节奏啊!


    为啥?薛华晨好奇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东西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唱什么歌可是有讲究的。阮小二小声回答。


    是要打仗了。当兵不就是为了打鬼子吗?这个夜晚孟昭华终于想通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与孟昭忠三日后会面那个约定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


    “娘啊,你就原谅儿子吧。不赶跑日本鬼子,哪里会有老百姓的太平日子?既然到了队伍里,就让我痛痛快快打鬼子去吧。”孟昭华握紧拳头,眼角流着泪,默默地在心里说。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饭一过,独立营举行授枪仪式,两百多名新兵正式纳编。


    陶明亮营长的话言简意赅,“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军人只有两种存在,一个是打仗,一个是准备打仗。现在日本鬼子闯到我们家里为非作歹,我们这些拿了枪的党国军人,就要拼了命地打鬼子!”


    就这样,经过三天所谓强化训练的孟昭华,成为了国民革命军中的一名光荣战士。那个班长刁凌云,直接变成了他的排长,军衔由原来的蓝杠三颗星换成了黄杠一颗星。副班长苏伟强成了他的班长。班上的兵都没变化。他是轻机枪射手,绝对的战斗主力。他们的建制是祁东县抗日独立营一连一排一班。这群杂牌壮丁们,稀里糊涂就变成了正规军。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当属新兵阮晓天,这个阮小二被直接任命为副班长。当张雪松连长宣布这项命令时,阮小二的头扬得高高的,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他当的不是队列里站最后一个的副班长,而是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当天以班为单位进行战术训练。卧倒,起立,匍匐前进,动作要领也就是讲个大概,至于能不能领会,只能看个人的悟性了。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热,孟昭华扎着纯牛皮的子弹袋,里面还装了六个弹匣,肩上斜背着水壶和干粮袋。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跟孟昭忠的约定,他做动作总是出错,于是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汗水在他脸上流淌成一缕缕印痕,新军装湿漉漉能拧出汤来,就连轻机枪的枪身也跟着浸出了水珠子。


    一天下来,孟昭华浑身如同散了架。晚饭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猛灌了几大碗凉水。


    可就在这个晚上,连队接到紧急出动打鬼子的命令。任务是拔下日军在祁安县五堡镇刚布设不久的一个驻点。


    没有想象中的豪迈,孟昭华提着轻机枪,随着队伍机械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