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艾家将

作品:《顽贼夺鹿侯

    自从看见西边来的贼,文安驿城的东南角楼上,齐双全一直沉着脸。


    他是延安营前哨左司的三队什长。


    姐夫叫马茂官,去西边割首级没回来。


    坏了,姐夫没了。


    而后叛军三面围住驿城,南边山里很快传来阵阵炮响。


    拉住相熟的将军家丁问过,家丁脸上露出悲哀神色,对他说贼人太多了,南边的后哨恐怕撑不住。


    齐双全并不认为围在驿城外的这些人是贼,他们兵阵严整、装备整齐,分明也是一支军队。


    跟早前被追击的王左挂、混天王甚至曹操,截然不同。


    他更愿意把这些人称为叛军。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叛军在城下四处堆放木柴,点起高高的篝火,把城下照得通明。


    齐双全端着鸟铳瞄准叛军,试图给姐夫报仇。


    他击中一个抱着木柴贼兵,铅子打穿勇字盔,一捧木柴落在地上,那贼兵倒在地上抽搐片刻,看模样好像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人。


    他手下也有个像这年纪的小兵,是个西安卫勾来的军户,在什下经常被老兵欺负,所以总粘着他,野外睡觉都要跟他背靠背。


    那小兵从小只见过几次钱,从来没有过一文属于自己的钱,所以对军饷有非凡的渴望,被勾进延安营还欢呼雀跃。


    整天缠着他问。


    “长官,是不是当了营兵就有军饷了?”


    “我能有多少军饷啊?”


    “发了军饷我该干啥呀?”


    很烦人。


    齐双全都不知道自己跟了延安营,一年到了能发几个钱。


    夜晚的角楼风很凉,齐双全抱着鸟铳和小兵背靠背蜷缩在城垛后,驿城内挤了太多人,狭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躺下的士兵。


    尽管篝火就在身旁,可这并未让他舒服半分,反而因一边冷一边热,更难受了。


    在半睡半醒间,都怪那小兵,整天逼逼叨叨军饷,让齐双全做了个很乱的梦。


    梦里他带三个外甥和姐姐进了军营,姐夫拉着他们说发饷了,发了很多饷,从万历年欠的饷全都发了,整个西安府城的所有酒楼里坐得全都是兵。


    轰地一声巨响把他惊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尖啸声已在头顶飞过。


    实心铁弹砸穿角楼檐牙,瓦当碎裂四射,斗牛蹲脊兽的半个身子旋着打在他的身后。


    转过头,睡眼惺忪小兵捂着后脑缓缓转过脸来,吃力而缓慢地朝他傻笑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


    随后身体就瘫软下去,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只是每隔几息身体微小地抽动一下。


    还没等齐双全从呆滞中反应过来,小兵就没了生机。


    城头已然大乱,处于被包围恐惧的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胡乱在身上挂满甲胄。


    自己的、别人的,穿着不知是谁的铠甲,握着不知是谁的兵器,紧张兮兮向下望。


    望向城下灯火通明,望向河对岸的一片漆黑。


    城内的军士,宿于街道的、睡在室内的,在号角声中一队队集结、登城。


    他们先是神经质地盯着身旁的人,直到认出身旁袍泽,才紧张地望向城外。


    没有动静。


    仿佛那声炮响是他们的幻觉。


    只是小兵脑袋里流出满地的血是真的。


    就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有人指着城外深处渐显现的人影。


    那是十余个骑在马上的人影,似乎担心遭受炮击,他们站得很散,排出大横队,在阴影中缓缓朝前踱马。


    离近了,他们在篝火旁高呼万胜,挥舞旗帜围篝火奔驰。


    就着篝火光亮,齐双全听见有人说,那是驻屯在梁家河后哨的旗帜。


    没人知道后哨的情况如何,只是驿城中的士兵士气低落。


    艾将军登上城头,专门到东南角楼来看了一趟,眼中满是悲悯。


    他问了小兵的姓名,本想割下一缕头发带回给家人,却被告知小兵没有家人,只好俯身用手合上那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眼。


    等将军离去,一切重归平静。


    齐双全靠在冰冷的墙垛后,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去西南打过奢崇明,生离死别见得多了。


    死个人不该让他寝食难安。


    可他闭上眼就是小兵找他要军饷。


    这很反常。


    他摸了摸小兵,已经凉了,别人都在呼呼大睡,只有他还在想小兵死前想说出口的话。


    想了又想,齐双全从腰囊摸出一文钱,先放在小兵胸口衣裳里,后来想想,又拿出来使劲掰开小兵紧闭的嘴,把那枚嘉靖通宝放进去,合上。


    这次他终于能睡着了。


    夜里叛军又放了两次炮,一次是大炮远射,另一次是把四门小炮推到河岸这边,灌了散子朝城头打。


    这一夜齐双全断断续续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清晨醒来时,天色还未全明,但西门外的叛军正在交兵,听人说是驻扎在火烧沟的前哨部队,在敌军侧翼发起袭击。


    所以叛军的东面围城部队也在向西调动。


    将军在驿城内传令,不鸣金鼓,选出五队出城拖延叛军援军,并派马兵奔赴榆林求援。


    城门才刚刚打开,对岸的炮兵就在二百步外发起轰击,红夷和佛朗机,一颗颗实心铁弹往城门洞里钻。


    齐双全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烦躁地搓了搓胡须,骂道:“到底谁他妈第一个做的城门?”


    想进来的进不来,想出去的出不去。


    策应的步兵都被炮弹轰得出不得城,最后只有二十余骑硬顶着奔出城去,叛军隔着河岸一排铳打过去倒下一半,剩下的也自相溃散,被敌骑追逐。


    西边交战声很快停息,但贼兵没停,留下部队在城外围困,大部队朝西边火烧沟攻去。


    齐双全所述的百总队被把总从角楼撤了下来。


    今天夜里他们能睡屋子了,八十七个人,四间房,其中一间没房顶。


    可是抬着小兵的尸首下城,弟兄们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尸首被抬到城北的官署里,里面放了二十多具尸首,那些被炮直接打死的都惨不忍睹,小兵算模样不错的。


    撤到城下也不能闲着,驿城里的老树、房顶和城里的野草遭了秧。


    下午,一身恶臭的将军大公子带着家丁,收走了步兵马兵所有未经鞣制的革带、皮张与皮靴,还从军中收拾了备用草鞋。


    城里有三口井,但只有一口能用,昼夜不息打水也难以供给上千军士饮用。


    另外两口井,其中一口被碎石堵死,到现在还有军士下去掏。


    最后那口井,里面泡着死人,听人说最早捞出了只官印,好像是驿丞在驿卒暴动时被推下去了。


    那口井在上午就已经在将军的命令下清理出来,下去抱尸首的就是大公子艾怀光。


    否则很多人宁可渴到抢别人水喝,也不愿吊到井下头干这事。


    围城的第二个夜里,关中兵吃到出兵以来最奢侈也最简陋的一餐饭。


    马肉草根干草煮面条。


    艾将军三个在军中的儿子都带家丁散在队伍里,跟关中来的军士一起吃饭。


    大公子怀光吃饭很快,他的衣裳脏了,换了身带血的死人衣裳,简单洗了洗,便坐在队伍里跟军士聊天。


    齐双全问他:“少将军,今天不是把皮子收上去,咋面里没有?”


    “你想吃啊?”艾怀光笑眯眯地摇着头:“我尝过了,咬不动,还得再泡两天,水的事已经解决了。”


    “将军今天让我掏了口井,嗯……”提起来掏井,艾怀光就想吐,他咬牙忍了忍,道:“我把下边擦净了,等它洗两天,脏水流走,我们就有三口井,水足够用。”


    “兵粮也不用担心,我们携有千余人的四日兵粮,还有六日紧急军粮,还有骡子驴、牛和战马,四日兵粮混了草根、干草、生皮、大牲口肉,足够用八日,倒时候再杀牲口。”


    “这附近连百姓都没有,城外的贼子凭啥能围我们一个月?今天已经向榆林求援了,杜总兵要不了就会发兵来援。”


    艾怀光和士兵一样盘腿在地上坐着,摆手道:“弟兄们在关中过好日子,被将军招来,在这驿城里吃草根啃皮子。”


    “将军说了,等打出去,弟兄们能大鱼大肉吃起来,他就带我吃熊掌去;但只要在这城里,弟兄们吃什么,我们父子就吃锅里剩下的,只要我们没饿死,你们就不必担心饿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