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在面临死亡之际，过往记忆会像跑马灯在眼前浮现，但翡翠什么都没看到。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就连找回的渴望也没有。


    对他来说，当一个人急切地想找回什么，前提必须是曾得到过。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也就谈不上拥有过。


    他在这个新世界什么都没有。


    翡翠倚墙喘气，他知道自己这次躲不过了，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冷静地准备迎接第二次的死亡。


    他可以听见斯利斐尔短促的喊声，紫罗兰惊慌失措的呐喊。


    “主人！”


    “翡翠先生！”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背包的袋盖会在电光石火间被冲撞了开来，三抹金黄色影子像流星窜出，阻挡在他与盖恩的攻击之间。


    翡翠瞳孔遽然凝缩，镇静的面具被打个粉碎。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可映射在他眼中却宛如被放慢了无数倍。


    三颗金蛋就像一层最坚固的防护网，拦截下缠绕电光的尖刺，任凭凶猛的威力全数冲击在它们之上。


    炽白色的电光轰地炸裂，激荡出一阵剧烈波动。


    电光消散后，断裂成数截的尖刺铿锵落地。


    翡翠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大脑除了空白还是空白，可身体本能先有了动作。他接住落下的金蛋，手指不自觉发颤，转眼那股哆嗦蔓延到整条手臂。


    他必须用好大的劲，才有办法把三颗蛋都圈围得牢牢的。


    玛瑙是首当其冲面向攻击的，它的情况也最为惨烈。


    灿烂的色彩一下子褪成了缺乏生机的灰白色，衬着上头遍布的裂纹与顶端裂口，就好像随时会承受不住而崩溃解体。


    珍珠和珊瑚也只比它好上一些。它们虽然仍维持着金色，可光泽与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沉下去，再也不复以往的闪耀。


    翡翠呼吸一窒，胸口彷佛有什么应声碎裂，渗溢出又苦又涩的液体，瞬间好似又淹到了眼眶。


    它们保护了我为什么？


    我明明什么也没为它们做过，最多只是依照斯利斐尔的交代，给予它们


    难道就只是为了那份虚幻又不实际的爱吗？


    那种飘渺的东西，摸都摸不着，就仅仅是这样就宁愿


    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三颗蛋突地动了一下，冰凉的蛋壳轻轻蹭过翡翠的手，就像小动物在努力地表达亲昵。


    然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残留在手上的那缕冰凉立时席卷全身，翡翠没发现自己的眼里蓄起了水气。


    他想要紧紧抱住怀中的三颗蛋，又深怕力气一大，会加快蛋壳崩裂的速度。他害怕看见破碎的蛋里只剩没了气息的小小身影，或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盖恩显然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个变故，脸上露出短暂怔愕，很快又转为惋惜，“真奇妙的东西会护主呢。那是你的某种魔导具吗？不管怎样，只好再来一次了。”


    胸腔的酸苦骤然转为燃烧的毒液，翡翠眼里第一次浮出了狠厉。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矢，恨不得狠狠扎进盖恩体内。


    “你怎么敢？它们是我的！”


    是了它们是属于他的。


    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得到的、真正拥有的东西。


    但盖恩却想毁了它们！


    愤怒让他的脑袋如岩浆沸腾，他想要伤害盖恩，他想要狠狠伤害那个对他东西动手的人。


    一切都像是在本能催动下做出的行为。


    他回想起那一日被斯利斐尔支配身体、执行魔法的过程。


    他完美地复制了每一步。


    魔力槽开启，确认；魔力使用，确认。


    “风系第一级初阶魔法───风之刃。”


    淡绿气流顷刻冲出，化作一把锋锐刀刃直劈向盖恩。


    只不过比起当日斯利斐尔施放出来的风之刃，威力仍是过于弱小。


    盖恩摇摇头，避开这道攻击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丧失目标的风刃劈上了盖恩后方的光滑壁面，留下一道不算深的裂缝，缝里溢出晶绿的光。


    几乎在墙壁迸裂开的一瞬间，翡翠张大眼，与斯利斐尔对上了视线。


    令人联想到机械合成的无波声音在双方脑海中陡然冒出。


    “任务发布，请在闭塔前，吸收完晶矿的所有能量。”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出现？翡翠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紧缝隙内的绿光。


    在他获得的知识里，晶矿是晶币的原石，换句话说──


    翡翠大叫，“斯利斐尔！”


    我的身体让你用！


    盖恩反射性扭头，该在他后方的银发男人却不见踪影，四个草人一时陷入了混乱。


    再回过头，他依然没看到斯利斐尔，就好像对方平空消失了。


    直觉让盖恩采取了下一波攻击行动，原本负责对付斯利斐尔的草人立刻转向翡翠。


    盖恩解下斗篷，在自己的虎口上咬开一个洞，鲜血被快速地抹在斗篷的暗红内里。


    每一块缝系其上的人皮全都沾到了他的血液。


    盖恩急速诵唱，豆大的汗水越渗越多。他吐出的每个音节像在互相追赶，一字刚滑出舌尖马上被另一字盖过，乍听之下如同怪诞难辨的歌谣。


    肉眼可见的黑气从一块块人皮钻冒出来，汇聚成一条条扭曲人形。


    翡翠瞳孔边缘染上一圈鲜红，彷若紫水晶被红宝石圈围住。


    不同于以往，这一次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支配权依旧属于他。他不再像是个旁观者，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但每一个举动都受到精准调整。


    他一手抱着三颗蛋，一手握住变成长枪的双生杖，迅急往后方墙壁刺下。


    他可以看见裂口里同样渗出了碧光。


    然后，可以尽情地操控力量。


    “风系第一级初阶魔法──风之刃。”


    相同的魔法再次出现，面对密麻的数十条黑影，淡绿风刃显得势单力薄。


    翡翠嘴唇开合，成串音符从他嘴里流泄出来。


    “速度增幅，威力增幅，目标锁定，伤害锁定，扰乱无效，准备撕裂割裂爆裂破裂断裂碎裂──”


    他嘹亮的声音回响在缥碧之塔顶层，进入了紫罗兰与盖恩耳中。


    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道绿色气流变形胀大、越来越大，看着绿发青年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发动。”


    即使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紫罗兰觉得自己也一定不会忘记此刻的这一幕。


    巨大的碧色风刃转瞬间一化为多，它们发出尖锐的声音呼啸而过，像在狂欢，像在肆无忌惮地肆虐，又精准地避开并非敌人的存在。


    它们绕开了紫罗兰，绕开了瑞比和那副水晶棺，如同最蛮横的风暴，冲进了盖恩的黑色军队当中。


    风系元素的暴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它们遵循绿发青年的指令，将除了盖恩以外的敌人撕裂割裂爆裂破裂断裂碎裂──


    在紫罗兰和盖恩眼中，那些傀儡有如被扔进旋转剧烈的扇片，一下被绞得粉碎。


    盖恩被逼得无法动弹，那些风刃就像是故意贴着他身周擦过，乍看下没有做出实质攻击，可只要他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自动把自己送进风刃的绞杀之中。


    假如风有声音，那么此刻它们一定是发出恶劣的大笑，灵活地绕着盖恩打转，像猫在戏弄老鼠。


    盖恩寒毛直竖，颤栗窜上了他的脑门，面前的一切彻底超乎他的想象。


    在场上蹂躏所有事物的风刃彷佛永远不会止歇。


    澎湃的能量有如前仆后继的潮水，不断流入翡翠体内。


    在斯利斐尔的引导下，他感受到魔力的游走，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再回归于他的魔力槽，转换成力量。


    随着墙缝内绿光急遽暗下，地面、墙壁、天花板跟着窜出一条条细缝，裂缝逐渐加大加长加粗，像是大面积的蛛网蔓延开来。


    面对自己造成的一切，翡翠的神情平静到近乎冷漠，唯有目光触及自己怀中的三颗蛋时，才回复了以往的鲜活。


    他将三颗蛋小心翼翼地收入背包，耳边似乎再次浮现真神沉稳中含带慈悯的话语。


    “你会害怕吗？”


    他曾经以为他不会害怕。


    “你应该要害怕。”


    他现在懂得害怕了，因为他有了重要的存在。


    他害怕会失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住。


    “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盖恩失了沉着，神情骇然中透着一丝狂热，眼底深处燃烧着贪婪。


    他从没听说过木妖精能拥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近百年以来，能够创造或是改造魔法的只有伊利叶一人。


    伊利叶究竟是属于妖精族的哪一个分支，至今依旧无人知晓。


    难道说，面前的绿发青年和伊利叶


    翡翠明明坐在地面，可他的眼神却高高在上，彷若睥睨一切。他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所有气流霎时汇聚一块，再分裂成两股。


    巨大的碧色风刃迅雷不及掩耳劈出，快得连肉眼都捕捉不到。


    盖恩确定自己连眼都没眨，然而风刃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身后传来爆裂般的声响，同时，骇人的痛楚从他两边肩胛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