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霄轻轻握了握拳头, 刚要婉拒，余光中就见身后的矫健身姿踏前一步。


    黑明浩上前两步，三步, 四步……


    脚步很慢，皮靴重重踩在地板上。


    他直视着那位狗仔, 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俯瞰着一头乱叫的鬣狗。


    就在叶霄反应过来, 要去拉架的时候——


    黑明浩停下了脚步，逼视着狗仔。镁光灯扫过时，眼底似有阴鸷光芒闪烁。


    “什么华人DK乐队？”他问，“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有叫‘华人DK’这种名字的乐队；世界上只有一支DK，就叫DK乐队。”


    狗仔张了张嘴, 一时间门不知如何反驳。


    这人装疯卖傻、胡说八道呢, 韩国DK乐队现在就在后台啊！


    黑明浩说完, 侧过身，这个动作显得不耐烦，不想搭理对方。


    眼角瞟了狗仔一眼，他慢吞吞又开口了——


    “另外，你刚才说，欧洲的观众都很好奇我国的摇滚现况？”黑明浩问。


    这一眼扫来格外犀利, 狗仔被那鹰隼般的眼神慑住。


    老实说, 搞摇滚的, 真的不好惹。


    狗仔有点心虚，又强撑着，色厉内荏道：“是的！大家都想知道中国的摇滚现状。”


    黑明浩点了下头，转身就走，留下一声哂笑, 慵懒地说：


    “那还不简单？Wele t a。”


    狗仔：“……”


    “哈哈哈哈。”


    黑明浩的笑声回荡在偌大场馆。


    黑草莓兄弟们：“……”


    周围的大娱记们：“……”


    噗嗤！哈哈哈哈！


    亚洲记者们忍俊不禁，还有人笑出声。


    在场有不少亚洲记者，光是华人官媒的娱记就有三位。


    除此之外还有日韩记者，大家都是为了这次雷丁盛会特意飞来拿新闻的。


    这个“Wele t a”的热梗都火爆全网了。


    有趣的是，这句话当时容修就是对金佑荣说的，说得那两人无地自容。


    场馆内，三位华人娱记笑完之后，表情还有些耐人寻味。


    说好的黑草莓和DK有过节、因曲结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


    说好的要么打架，要么打官司呢？


    再加上雷丁演出，国内代表是黑草莓，而不是正当红的DK，两支乐队肯定关系更僵了吧？


    刚才那一幕，是什么情况啊？


    如果说，黑明浩替DK说话，不过是民族荣誉感、维护同胞情分，那么他后来说出了容修的金句，怼得狗仔哑口无言，又是什么意思？


    反正不可能是“不共戴天”的意思吧？


    所以说，摇滚大佬大多性情古怪，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啊……


    *


    雷丁酒店，商务套房里。


    叶霄快速冲了澡，换了一身衣服，从卧室出来。


    来到黑明浩的门前，敲门，无人应答，再敲。


    白帆从隔壁探出头，“他出去了。”


    叶霄脸色骤变：“什么时候？”


    “他接了一通电话，你洗澡的时候。”白帆打量叶霄一身西装革履，“你也要出门？”


    叶霄点头，似乎心不在焉，转身往门口走，“我去一趟汉普郡。”说着，拿出手机拨号。


    酒店走廊里。


    手机接通，听到对方声音，问：“什么事。”


    叶霄停下脚步，着实愠怒了，缓了一会儿后，才算平静下来：“你去哪了？”


    “有约。”黑明浩说。


    叶霄沉着声：“你要和谁约会？你干什么去了？”


    听筒内，传来跑车引擎声，混着调侃的笑声，好像叶霄的这句问话多么有趣。


    黑明浩笑了一会儿，声音又沉下来：“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我的正事儿干完了，接下来要干什么……你也关心么？”


    说完两人都有些愣住。


    不仅是叶霄，连说出这话的黑明浩也以为，自己会像从前一样说“那是我的自由”。


    叶霄呼吸一窒，有些窘迫。


    如果不是约好了容修，他才不会打这通电话，也不会遭受如此让他面红耳赤的羞辱。


    是的，羞辱。


    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关心对方是羞辱？


    静悄悄的长廊空无一人，叶霄嗓音冷峻：“今天被狗仔问得还没记性么？昨晚我提醒过你，今晚应酬取消，要去汉普郡。难道事情你想等回国再解决？到时候就不单单是两位队长的事了。”


    “不会有事。”黑明浩说，“出任何事，我自己扛。声明和责任我自己担，媒体我自己面对，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我……”叶霄胸口一塞，余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间门。


    他怎么可能会让黑明浩一个人去面对媒体？


    那些狗仔和营销号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狂魔，一个个都疯了！


    他们会把任何一个黑料炒成致命的丑闻，永世不得翻身，没听见彩排时狗仔问了些什么吗？


    叶霄扶着墙壁，缓了好半晌。


    罢了，反正容修也说过：叶哥自己来。


    容修说，这当口，两位当事人碰头会尴尬，和叶哥见面只是想请客喝一杯，闲聊家常。


    叶霄缓缓站直，挺起了胸膛，来掩饰着自己的狼狈，说：“不管今晚你和谁幽会，手机别关机。”


    黑明浩却没应，反问道：“你去汉普郡？一个人？”


    叶霄嗯一声，声音很轻，在跑车引擎声中几乎听不见，却充斥着不可阻挠的强势。


    “你一定要去见容修？不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去见他？”黑明浩这次的问话很平静，不似之前那么激动，一字一顿地说，“叶霄，你给我听清楚，我没抄。”


    叶霄又嗯一声。


    嗯得太快，黑明浩张了张口，半晌没接上话。


    就像宠溺胞弟的哥哥，听到牙牙学语的弟弟说“这是大房子”“这是大汽车”时，随口回应地那一声“嗯”。


    黑明浩：“……”


    “明浩，你也记住，”叶霄说，“如果在外面遇到媒体纠缠，你只要回应，单曲是合规合法发行的——这也是事实，制作团队给予了你肯定，粉丝也给予了肯定。你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剩下的我来……”


    话音未尽，黑明浩轻笑了一声，“我不在乎别人肯不肯定。”


    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忙音中，叶霄怔忡良久，强忍心悸与手抖，将手机收起来。


    *


    南安普顿市的一条酒馆街。


    轿车缓行于小路上，叶霄遥望远方晚霞笼罩的麦田风景。


    汉普郡，风景如画，不似伦敦那般喧嚣。


    当年驶往新大陆的“泰坦尼克号”，就是从汉普郡出发，最终葬身于大西洋海底。


    多年以来，他到英国演出数次，只在演出场地所在区域活动，一直没有机会到这座世界著名的城市游览。


    叶霄探出头，寻找着容修在微信上回复的“一扇克莱因蓝的复古门扉”。


    蓝色就蓝色，叶霄还特意拿手机搜了搜那个什么蓝。


    叶霄记得，容修在综艺上说过，从小就不太会画画？


    找了好久，车在小路上开了两个来回，他终于注意到，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妇人坐在一家小店的台阶上，捧着一个大扎啤杯子。


    要不是她喝醉的身型左右摇晃，叶霄将会再次错过她身后的那扇狭窄破烂的木头小门……


    显而易见，那条微信不可能出自容修之手。


    容修回微信从不会这么复杂，惜字如金，根本不会考虑修辞。


    克莱因蓝……复古门扉……


    夕阳下的车位上，叶霄将轿车停稳，擎着下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打开车门下去。


    店内别有一番景致。


    简陋随意，喧哗热闹，街坊邻居们端着酒杯放声交谈，让人刚一进来心情就轻松愉悦。


    没有服务生过来接待，没有优雅或摇滚的音乐，酒客们在这里自由社交，三毛钱的扎啤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饮料。


    叶霄没料到，容修会约在这么接地气的地方。


    原本以为，谈判地点会在DK暂住的贵族城堡，如此便会让DK占有“主场优势”，在谈判气势与主动权上力压单枪匹马来赴约的自己。


    经过吧台附近时，四周有目光投向他。


    叶霄有些不自然，显得拘谨而又警惕。


    听说乡村酒馆对黄种人不是很友好。


    不过，酒客们并没有露出不欢迎的表情，只是视线不时地朝着酒馆深处飘过去。


    刚走到吧台前，还没开口询问，老酒保就笑着指了指那个方向，客气地提醒他：“波普阁下的客人？两位先生就在那边。”


    叶霄道了谢，抬步往那边走去。


    这时他还没反应过来，走近细瞧才注意到，坐在幽暗卡座上的是“两位先生”。


    一位是与他有约的容修，另一位是……


    顾劲臣？


    说让他一个人来赴约，结果容修却带了个军师，何等的双标啊……


    在看到对方的“人数优势”之后，叶霄吐槽了一句，脸上却丝毫不见不悦神色，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摇滚主唱们的脾气，叶霄见识过太多让他难拿的了。


    前晚在LOFT接受采访，弦儿哥提问的时候，容修时而一脸冷酷一言不发，时而滔滔不绝心情愉悦，性情之古怪，之阴晴不定，叶霄已经领教过了。


    和容修面对面坐着谈话，破冰有点难。


    叶霄与顾劲臣不熟，却知道对方是圈内公认的高情商，此时他在场可以调节气氛。


    而叶霄轻松起来的另一个原因……


    上次在丹麦街小琴行见面，叶霄看到容修对顾劲臣做出了扶腰的举动。


    当时与容修一个眼神的对视，就已经心照不宣了。


    也许容修别无他意，只是想带着“家人”来酒馆玩玩？


    卡座处于僻静幽暗处。


    容修仍然雷打不动穿着外出必穿的西装。


    并非正装三件套，而是一身轻松休闲的，配上金丝眼镜，纤细金色镜链垂于脸侧，衬得英俊的五官少了几分凌厉霸道，增添了些许书卷气。


    顾劲臣着装风格亦然，大概出于搭配需要，不近视的男人也戴了同款眼镜，平时内敛精致的影帝，坐在容修身边却透出一丝浓郁的禁欲感。


    叶霄怕唐突打扰二人，将脚步放缓。


    还有一些距离时，叶霄看到，顾劲臣从容修手中夺过扎啤杯，仰脖喝了大大一口。


    容修无奈又宠溺地注视他猛喝，然后忍无可忍般地，伸手拿回自己的酒杯。


    叶霄从没见过顾影帝有过那样的表情，委屈而又央求地瞅着容修，可怜巴巴馋猫儿一样，舌尖还舔了下嘴唇，好像在撒娇。


    容修薄唇微动，表情严肃，眉目间门却藏着温柔，似在警告他“说好的只尝一口”。


    然后容修夺过杯，自己喝了一口，刚好印在顾劲臣嘴唇沾过的位置。


    酒杯放到一边，容修的手落于暗处，自然而然地，轻轻搭在了顾劲臣的手背上。


    那隐秘的一幕尽收眼底。


    叶霄的嘴角轻轻收了起来，眼光闪烁地回避了下。


    可他却又忍不住去看，明明是两个男人，塑造的画面却如此吸引他，让他不由停下脚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


    “叶哥？”


    失神中听到了中文，容修唤他时，手仍然搭在顾劲臣的手上。


    随后叶霄就看到，顾劲臣站起身，反手捉住容修的手拉着，愉悦地朝这边挥了挥。


    “你们好，我迟到了。”叶霄快步上前。


    “我们早到了半小时。”


    容修眼底笑意流淌，瞟了顾劲臣一眼，“因为顾老师说，要提前踩盘子。其实他就是想早点享受异国美酒。”


    “我知道叶哥也喜欢啤酒，这是我选的地方。”顾劲臣礼貌的问候中带了些打趣，同时也隐隐揭开了“克莱因蓝之谜”。


    “果然是你。”叶霄笑着落座，“猜到了。”


    “很好找吧？”


    “地方很好找，颜色就……”叶霄一脸败退的表情，调侃地指了指手机，“而且你用的是一长串的英文叫法。”


    说好的详细形容门面特征，就可以省下查手机的时间门呢？结果还是苦逼地闷头查手机了嘛！


    顾劲臣笑得更愉快了。


    容修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不知两人在打什么机锋，根本不像只有一面之缘，他们以前就很熟？


    见服务生经过，容修便也没多问，抬手示意了下。


    顾劲臣确实与叶霄不熟。


    隔行如隔山，他们一直都没有机会认识，然而就是有人一见如故，还没开口就知道会聊得来。


    可以断定的是并非“雷达”作祟。


    这玩意玄之又玄，容修不信，他一向没有太强的雷达反应，从不认为自己和顾劲臣是纯粹的同性恋。


    叶霄……也不是吧？


    大猫探寻人家**的耳朵耸了耸，这次有点八卦了。


    服务生端来三品脱啤酒，叶霄做主，分给了顾劲臣满满一大杯。


    顾劲臣眨巴眼睛，有点高兴又有点害怕，看了看容修。


    叶霄故意强硬道：“喝吧，别听他的，没关系，这是你叶哥的见面礼。”


    容修眉心一跳：“……”


    显然叶霄在打趣刚才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亲昵小动作。


    “劲臣回国还要继续拍《一飞冲天》，这两天他喝了不少，啤酒会有将军肚。”容修难得作解释，想了想，妥协地说，“好吧，只喝一杯。”


    顾影帝美嗞嗞，双手护着酒杯：“嗯。”


    容修：“……”


    “刚才你们笑什么？”叶霄问。


    两人对视一眼，又相对笑了，顾劲臣说：“我们都以为，浩哥不会让你来见我们，因为我记得，你们摇滚圈有一个传言。”


    叶霄：“……”


    叶霄尴尬地张了张嘴，隐约猜到顾劲臣指的是什么。


    ——黑草莓主唱的占有欲很强，不喜欢他的吉他手出门应酬。


    正经应酬不算，吃喝玩乐当心——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尤其是摇滚派对，聚会酒局什么的，一旦有人让叶哥喝多点，黑明浩就会在圈内发疯一次，到处找茬，恨不得把当晚出现在派对上的所有同行都喷一遍。


    黑草莓作为独立乐队，一直没有经纪人，以前全靠叶霄对外交际。黑明浩闹腾了几年之后，像是成长了，开始主动拓展人脉圈，然后不动声色地夺走了乐队的外交权。


    “他才是队长。”叶霄说，“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造成这一切的，可能是我。我一直以为他太年轻，他加入乐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门，我都大包大揽，是我逾越了。”


    容修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倒是觉得，乐队诸多事宜并非一定要队长亲自处理，比如财务问题，一直是老幻在负责，而他自己……整天闷头玩音乐，就是个手拿小皮鞭的甩手掌柜。


    顾劲臣不经意般地调侃：“我怎么感觉，浩哥不是不喜欢你应酬，而是害怕你认识太多比他更优秀的人？这也是主唱综合症？”


    叶霄沉思了下，不自然地露出一丝窘迫：“我和别人合作写歌，可能会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尽管他从来不承认，然后还不开心。”


    “就是吃醋啊。”顾劲臣说。


    容顾二人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惹得叶霄说到一半也忍俊不禁。


    黑明浩绝对想不到，让这场“谈判”破冰的话题，竟然是分析他做蠢事的动机。


    两边都是直爽的性子，初次坐下来正式谈话，却没有直奔主题，而是闲聊起了乐队的家长里短。


    叶霄虽然心里放着事儿，但他很喜欢和容顾二人交谈时的感觉。


    像旧友异国相逢一样天南海北，让他觉得轻松。


    叶霄回忆着给两人讲了一些往事。


    事实上正如叶霄所说，很多与他亲近朋友都觉得黑明浩不喜欢他们，而他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任何亲密好友都遭过黑明浩的冷眼，黑明浩把他们每个人都得罪了一遍。


    而且得罪人的方式很幼稚，就差抽掉内裤上的猴皮筋做个弹弓去打人家玻璃了。


    “我只是正常交际，并没有乱搞男女关系，也没有背叛乐队，更没有影响乐队和谐。我到处走，去认识人，接触更多的乐队，争取更多的资源……还有一段时间门，我兼任过魔方的吉他手，崔哥的吉他手遭遇了车祸，他拜托我顶替过两个月……”


    叶霄回忆着说道。


    “后来我分析了一下，这可能就是让他性情大变的原因，他觉得我对乐队不够专一，让他没有安全感——当我察觉到这一点，就总想着，出席应酬场合时、去别家乐队帮忙时，都带上他，然后我才发现，明浩根本不需要我带，他已经非常成熟了。”


    顾劲臣推开酒杯，双手十指交叉放于桌上，像一名心理咨询师般，深沉地说：“听你这么讲，我怀疑浩哥一定非常妒忌你的那些哥们能和他一样拥有你。”


    “噗！咳……”


    叶霄被一口啤酒呛到。


    容修有点懵地揉了揉额头。


    不过，他觉得，顾劲臣随口使用的“妒忌”这个词很微妙，具体什么意思来着？


    而让叶霄耳鸣的是“拥有”两个字。


    他慌不择路，手忙脚乱，甚至顾不上溅出的酒花儿。


    “叶哥，我不是开玩笑，”顾劲臣一脸无辜，递纸巾给他，“那么惊讶么？”


    叶霄接过纸巾擦唇角，又像想借酒杯遮挡表情，失笑道：“是啊，这比受女人欢迎或者其他什么的都让我惊讶。”


    “即使是单纯的友谊，也具有排他性，和性别无关——听容哥说，前晚他在LOFT大展身手？”


    顾劲臣观察叶霄的表情，言谈间门又把话圆了回来，牢牢拿捏着交谈主导权。


    叶霄有些走神，点头道：“让你们看笑话了，他是有点攻击性人格……”


    “也许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要保护你。”顾劲臣说。


    叶霄蓦地抬眼，注视着顾劲臣，脑中浮现出容修的那句——“站在这里，看他为你打架。”


    一直以来，他都被那种模糊的感觉与氛围所笼罩。


    如今被容顾二人明确地指出来了。


    当所有人都在分析黑明浩性情突变的原因，当大家都在指责黑明浩破坏圈内规矩、张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时候，正是他叶霄第一个对外透露了“主唱综合症”，将一切归结于无数牛逼摇滚明星罹患的不治之症。


    大概有两三分钟，叶霄都没再继续说。


    顾劲臣丝毫不介意这种冷场，微笑着又帮叶哥叫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又顺道给自己叫了一杯。


    “行了，英国有代驾么，叶哥开车来的。”容修瞟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


    就在容修伸出手，要拿走顾劲臣眼前的啤酒时——


    顾劲臣一改大影帝的优雅气质，赶紧抱着酒杯，馋嘴地快速补上两大口，边喝边比划着“1”的手势，哼唧着央求容修想再喝一口。


    容修被他磨叽得哭笑不得，想管他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想说他又舍不得，要夺他的酒杯还怕磕到他的唇齿，轻不得，重不得，搞得自己好像是被欺负的那个。


    而叶霄却观察到，与顾劲臣脸上撒娇表情相反的，是他眼神中满溢着的逗弄与宠溺。


    表面上看着是容修在管教着他，孰不知却是后者在引导与索取。


    据他所知，顾劲臣还比容修年长一岁？


    叶霄从没在乐队兄弟们面前落过泪，更没在黑明浩面前撒过娇。


    小酒馆卡座里，容修打量坐在对面的叶霄。


    叶霄久久没再开口说话。


    从对方的神态来看，容修有点摸不透谈话风向，这种拐弯抹角、钓鱼下套、诱导试探都不是他所擅长。


    他已经研究“主唱综合症”有一段时日了。黑草莓的情况让他产生警惕，为了避免走前辈后路，他有时间门就会到处查资料，不查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能安心。然而就在他闷头钻研、准备自我预防时，顾劲臣却告诉他说，黑草莓的症结不在“主唱综合症”。


    这也是容修今晚带顾劲臣一起来酒馆见叶霄的原因。


    不知谈话哪儿出现了问题，叶霄久久不再言语。


    容修抿了抿嘴角，担忧地看向顾劲臣。


    顾劲臣悄悄竖起食指放在了唇瓣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轻勾嘴唇笑了下。


    这一抹轻笑高深莫测，要是让顾影帝的劲敌们看到，肯定又要脊背发凉了。


    而看在容少校的眼里，只觉得爱人笑得调皮，好看又可爱（……）


    也让容修安心了不少……


    安心了不少……


    安心……


    ——“我深深地爱着他。”


    昏暗的灯光里，叶霄深垂眸子，注视着双手交握的酒杯，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


    容修：“……”


    过于直白刺激，刚安下一颗心又扑通狂跳，容修的血压一下飙升！


    什么？


    这就直接出柜了？


    顾劲臣到底和叶哥说了些什么，能让对方主动说出了那句……这是催眠术吧？


    对于一句“我爱你”都没说过的容少校来讲，有点劲爆。


    诚然容修对很多亲近朋友出过柜，可他一直都是矜持而又含蓄的呢。


    容修面无表情地看着叶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如果说，这也是“谈判”的手段，那么这种破釜沉舟的“诚实”，着实打动了他。


    没办法，容修和DK兄弟们一样，过于重感情，谈“利”之前先讲“义”，人家连这么**的事情都对自己倾诉了……


    于是，卡座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明明出柜的是对方，容修却一脸尴尬，有点不知所措。


    相对来讲，顾劲臣的反应要平静许多。


    影帝的微笑中带着鼓励，认真聆听的姿态很有亲和力。


    叶霄也不知为何会对他们倾诉。


    只觉在顾劲臣的凝视之下，脑中的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叶宵从没承认过这一点，甚至一直对自己装傻，从不承认自己付出过什么样的情感。


    是的，多年以后他仍不时回忆往事，他很清楚自己喜欢与那人琴瑟和鸣的每个时刻，和他在一起时自己能忘掉一切，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首接一首地听他唱歌，然后并肩一首接一首地弦音交融。


    他是殿堂五行最受爱戴与瞩目的吉他手，却对同乐队的主唱有着离经叛道的情感，他只能苦苦自抑并自洽为“兄弟之情”。


    他维持着一切，最后搞砸了一切。


    叶霄心里很清楚，此时更像自我认知的一个过程，承认这种感情着实艰难，但他必须对容修真心坦诚，才能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在乎。


    既然利益和名誉都不能打动容修……


    于是这晚，在小酒馆，容顾二人成为了他不太熟悉的聆听者。


    倾诉就是从这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告白展开。


    ——我深爱着他。


    “所以，我很了解他。”


    这句承上启下之后，叶霄的话语不再受顾劲臣所控，思绪仿佛陷入到遥远的洪流中。


    容修也听得极为认真。


    倒不是他难得八卦（好吧可能有一点），而是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将这次见面当成“谈判”。


    与莫须有的“维权”与“炒作”相比，容修更重视的……是别的。


    越往后听，他越觉得，这是一次很重要的“人生商谈”，是由过来人娓娓道来的摇滚人之路。


    他能从黑草莓的故事中看到乐队不可逆的未来变化、成员们的关系变化、自己成名后的自我约束，以及他与顾劲臣之间门感情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


    “我认识黑明浩十五年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性格很吸引我，尽管在很多人眼里，他性情古怪，很叛逆，爱打架，不爱守规矩，天马行空……但这是在我身上永远都不会有的特质。


    “摇滚低谷期的那些年，乐队的状况很不好，我们欠了债，主唱退出，黑草莓面临解散。他就是在那个时期加入乐队的。起初，我们互相扶持，互相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怎么样都抱成团。


    “但是，后来乐队缓过来了，创作、演出、各种活动占据了我们大量的时间门。我们实在太忙了，忙得都没有时间门仔细看看我们的band，等我察觉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当初那些了，好像渐渐地疏远，而且有着各自的理由。


    “随着时间门拉长，这种疏远也越明显，乐队里的大家明明一直在一起，但那种矛盾却变得很难解决，即使坐在一起沟通也没有结果。有时乐队发生某些事情，我和黑明浩的意见不合，他那些我曾经欣赏的特质，就会变成对乐队百害而无一益的东西。


    “好在乐队成员们对黑明浩还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胡海龙总是忍让他，白帆跟他打嘴仗，只有我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做，好像失去了理解他的能力。我真的花了好多时间门试图理解他的想法，毕竟乐队想要成功，就必须紧密团结，一致对外。


    “我们本应是亲密无间门的，但黑明浩有时任性的做法会让大家觉得很无措，他在气头上的时候根本不讲道理，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随着他的成熟，他脱离了我的束缚和掌控，我无法摸透他心里的想法，尤其是最近三年，我们连最基本的默契和信任也消失了。


    “以前他总是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现在他常挂在嘴边的却是问我‘你真的了解我么’，所以……历史上的那些天才们，大多也都是孤身一人？”


    说到“天才们”这句时，叶霄停顿下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笑看着容修，像是在询问他：


    “身为某个领域的天才，遇到一个能真正理解他、读懂他的人，是真的很难吧？”


    然后，叶霄深深凝视了一眼顾劲臣，接着道：


    “最近五年，我们完成了欧洲巡演，可能压力太大的原因，他的负能量突然爆表，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只要是跟我们合作过的都会这么说。


    “我也渐渐察觉到，只要排练时我在乐队里，他的情绪就会有异常的波动，有时要把我撕碎一样，有时回避我，把坏情绪发泄在队友身上，这严重影响了乐队和谐，所以我尽量减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间门，见面也是不停地排练……


    “就这样，乐队的节奏变得很快，而黑明浩对音乐的品味和追求也发生了改变。比如，前辈乐队做了一首复古迪斯科单曲很受欢迎，他就会逼着我们也跟着他听迪斯科；他把更多的时间门放在关注如何让黑草莓更火、听众们都喜欢听什么东西上，我真的不喜欢他迎合大众。


    “歌迷们的喜好很重要，这我知道，但他们今年是喜欢这个，明年喜欢那个，那后年呢？为什么他不能继续做自己的音乐，为什么一定要好高骛远，咱们还是照老样子，像最初那样不好么？只要想这首歌能不能过我们自己这一关，不要想它能带乐队走到哪一步，不行吗？”


    叶霄的音调提高了两度，情绪有些激动，拿起酒杯喝下一大口。


    容修沉思片刻，严谨地说：“这一点我赞同叶哥，创作时最忌讳瞻前顾后，只有过自己这一关才是首要，要是一直想着别的，我们一张专辑也做不出来。”


    “黑草莓已经三年没发行过专辑。”叶霄说，“而我也已经有三年没进过他的卧室了——他喜欢在卧室里创作。我曾经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泡着，但我发现他不喜欢我出现了，因为他会有情绪。现在他更喜欢把自己隔绝起来，在四周立起一道带刺的高墙，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走出来……还总是对我冷嘲热讽，夹枪带棒的，连话也不会好好说了。”


    也就是说，叶霄三年都没有参与过黑草莓的创作？


    容修皱了皱眉，想起自己陷入创作周期的时候。


    自家兄弟们虽然很少去打扰他，但只要他需要，大家就会陪他一起熬夜，给他出一些灵感上的馊主意，大多时候帮不上忙，那也不要紧。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在小黑屋里昏天黑地，是非常寂寞的一件事。


    孤独，寂寞，充满负能量，缺乏安全感，心里很想有人陪在身边。


    “可能他真的……很不喜欢我。”叶霄自嘲地笑了下，“因为他家长都不太管他啊，而从他加入黑草莓那天开始，我一直都是兄长、老师、前辈的角色，严苛地管教着他。现在，受到了反噬，我非常痛苦，我们曾携手走过那么多困难，但我们的默契早已不复存在了……”


    叶霄抬起发红的眼，直视容修的眼睛，自语般地低喃：“可是，怎么办呢，我深爱着他啊。”


    容修张了张口。


    这是他能回答的问题？


    顾劲臣温声问：“在乐队里，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么？”


    “我们从没有孤立他，他变得非常敏感。”叶霄回答。


    “是什么事情导致他的敏感？”顾劲臣沉默了下，索性开门见山，“是因为圈内同行对他的评价么？我看有不少人在说他的坏话，还说什么这是病，得治。”


    叶霄愣了下，“那些闲言碎语，他不会当真。”


    不，不是闲言碎语。


    对于黑明浩的性情变化，前辈们问起的时候，其实是他用“主唱综合症”搪塞过去的，而他也只能用这一点来解释。


    容修也怔愣，自家爱人的问话也太直白了。


    原来心理咨询师提问，都是这么直截了当的？这年头，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连医生也不敢看了……


    顾劲臣并未直接反驳，而是慢条斯理地问：“外界铺天盖地的坏话，他真的不会当真么？曹畅洲在《失意者酒馆》中说，如果一个人称赞你，你会觉得只是客套，可如果一个人骂你，你就会觉得对方是真心的。”


    叶霄怔忡：“你的意思是，他其实……”


    顾劲臣轻轻一笑：“这是身为兄长、老师、前辈的你应该去探索的事情啊。你有多久没接近他，真正地、打从心里想去和他沟通了？多久没有称赞过他了？即使在他转身回避的时候，你尝试过更进一步地接近他么？”


    叶霄眼光闪烁了下：“……”


    “还有一个原因，外界传言的两次黑草莓抄袭事件。”顾劲臣说，“据我所知，当时是你一手操作的，后来都很好地解决了，听说你还亲自去岛国见了那位音乐人，就像你今天来找容哥。”


    容修呼吸一顿：“……”


    来了。


    正题来了。


    “谈判”话题展开得太突然，丝毫没给叶霄一点反应的时间门。


    容修背脊稍挺直了些，没想到顾劲臣会突转到这件事上，此时叶哥的情绪并不适合聊工作吧？


    叶霄深吸一口气。


    安静良久，下了什么决定般地，他缓声道：“不管事情如何解决，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