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作品:《秋水长天》 13
薄薄的雾霭笼罩了荆山坳的早晨。雾气中混杂着淡淡硝烟,不时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打扫战场的人很多。有独立营的,也有新四军,还有附近村庄的一些百姓。
国军官兵的遗体统一葬在了主阵地的战壕里。鬼子的尸体则就近直接找了个弹坑埋了。
抬尸首的人都不说话,整个大山显得颇为宁静。
偶尔也会传来女人的哭声。那是母亲终于找到了已经战死的儿子。哭声即便再悲切,也无人劝慰。毕竟是打鬼子死的,军装穿在身上,死了也是荣耀。看女人哭得差不多了,就有人过来小心翼翼地把遗体抬走。也有坚强的母亲亲手葬了自己的孩子。
新四军是马福金抗日自卫队的人。孟昭忠也在里面,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新四军的战士。
荆山坳在自卫队临时驻地茗山冲的西南,两地县挨县,相距不足百里。虽然隔山隔水,但毕竟乡土相连。还有就是马福金的自卫队是距离荆山坳最近的相对成建制的抗日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日军的“一号行动,”他们这个独立自卫队可能早在开春时就已经开拔了。
对于要不要支援策应独立营,自卫队内部曾有不同意见。马福金主张增援。在他看来,打鬼子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不分你我他。但政治协理员常向东却明确表示反对。
这个常向东三十七八岁,个子不高,但面色红润,是那种身体里自带的红。头发三七分,梳得溜光整洁。口袋里总是装有一把牛角梳,经常会趁人不注意时梳上几把。他是按照新四军总部的统一部署分配至自卫队的。由于亲身经历过皖南事变,他对国民党的部队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在总部机关他当了多年的组织干事,对党务工作比较内行,党的理论知识也懂得多,但因为没怎么在基层历练过,做具体工作的实践经验明显不足,加之性格孤傲,在自卫队上下,群众威信一向都不怎么好。
常向东认为,自卫队当前的任务,就是尽快向北撤离,这个才是工作重心。在这一思想的缠绕之下,他认为自卫队所做的其它任何工作,都是偏离了中心。当然他并不是抗日的消极派,说起来他也多次在战场上打过鬼子,甚至还负过伤,而且是严重影响男人尊严的内伤。鬼子的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阴囊,为此医生摘掉了他的一颗睾丸。
当然他这个伤,自卫队的人都不知道。在与马福金争论时,常向东说他杀鬼子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是他认为一名成熟的指挥员,一定要以大局为重,现在美英等国都已对德日法西斯宣战,国际形势对中国非常有利,这个时候要得不是硬碰硬,而是要为革命保留种子。不过,当他说到种子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的那个伤。医生已经明确地告诉过他,他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
对于常向东,马福金还是尊重的。毕竟,他是自卫队的党代表。
但是,打鬼子有时候也是需要时机的,如果让这些狗日的东洋鬼子做大做强,马福金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他宁可得罪常向东,也决意要增援陶明亮的独立营。何况这也是一次解人于危难的好事。见死不救不是他马福金的行事风格。而常向东一直对国民党没好感,巴不得看一场两败俱伤的好戏。但他这种想法又拿不上台面,说出来更不符合一个政治协理员的身份,于是就阴着脸说这样做简直就是人为地削减战斗力,硬逼着让马福金负责。在常向东动辄以统一思想为名召开的大会小会面前,马福金早已习惯了某种妥协。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增援要上,但这场战斗结束,整个部队即刻向北转移。当然这个共识只有领导层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马福金的大队人马赶到时,天差不多快亮了。此时鬼子正在向山上发起猛烈攻势。打前站的几个队员早把情况摸清楚了,急得差点就先开打了。大部队一到,立刻对敌展开集中火力。
一阵炮火下来,马路上鬼子的机动部队就先乱作一团。那些正在进攻的小鬼子更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时候屁股后面怎么还会出现如此密集的黑枪。疲于奔命的鬼子完全掉进了云里雾里,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就这样山上的官兵也有了喘息的机会。此时的独立营加起来也就剩四五十个人了。最后的防线眼看着就要失守。对于突然发生的这个大逆转,连长刁凌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特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感还在,看来不是臆想,也不是梦境。
营长陶明亮已经牺牲了。他是为了抢救孟昭华被鬼子的冷枪击中的。孟昭华右胸中了两弹,由于射程太近,子弹的冲击力直接将他贯翻在地。
当时陶明亮就在孟昭华不远的位置。等他发现暗处那鬼子时也已经晚了一步,他和孟昭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打中了那鬼子。但那时鬼子已经扣了连发。
看着孟昭华猝然倒地,他连忙俯下身去救。空气中热呼呼的血腥气扑了过来。陶明亮拿出手电筒来照,一团黏稠的鲜血还在从孟昭华右胸部往外渗。军衣已被鲜血染红。孟昭华脸色苍白,人已处在昏迷状态。
两颗子弹有一颗直接从后背钻出,前胸后背都在往外冒血。副营长张雪松、连长刁凌云、薛华晨以及通信员都凑了过来,几个人取出自己身上的急救包,纷纷上前给孟昭华止血包扎。陶明亮害怕人再也醒不过来,大声呼喊着孟昭华的名字。
“我的事还等着你办呢,孟昭华,快醒醒,把眼睛睁开!”陶营长声音有些嘶哑,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悲伤。
“昭华哥,你别吓唬我,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薛华晨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早已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忽然,孟昭华眼皮动了一下,嘴唇也动了一下,一汩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陶明亮猛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冲战壕两边大叫,“都给我打,狠狠地打,打鬼子!”
可他忘记了手里头还握着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此时显得尤为醒目。张雪松过来拉他时,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日军的子弹从几个地方射过来,陶明亮身中数弹,壮烈牺牲。
不久副营长张雪松也牺牲了,同时牺牲的还有副连长苏伟强,他们都在杀敌时被流弹击中。刁凌云这时候成了所有幸存者的主心骨。
人一旦忘掉生死,一切东西反而变得释然。为了保证枪弹供应不断档,刁凌云甚至让人把牺牲官兵的枪炮弹药作了收集。所有人都做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天就要亮了,鬼子明显加大了攻势。
就是在这样一个生死抉择的危难时刻,马福金率领的援军到了。
刁凌云他们精神大振。生命中最原始的亢奋状态被调动起来,战壕里的英雄们个个变得异常勇猛。由于受到前后夹击,鬼子被打得七零八落,完全失去了斗志。
“撤,快撤!”摸不清状况的井手乌太郎不想坐以待毙,终于下了撤离命令。
毕竟是黎明前的黑暗,尽管有自卫队和独立营两拨人遥相呼应,但几个分散部位的鬼子还是趁着夜色逃了。为了逃命,这些东洋鬼子的本性也暴露出来了。他们把挡在路上已经废了的汽车直接推到路边深沟里,只是下来推车的鬼子还没上车,有的汽车就抢先开溜了。跑得快的追上去了,剩下来的气得哇哇怪叫,直往前面的车子开枪。
新的一天就这样在零零落落的枪声中到来了。未来得及逃掉的鬼子全都被干掉了。有的即使受了伤,却还在负隅顽抗,对这样急于求死的,也全都给予了满足。
俘虏不多,总共不到十个,全都缴了械,被自卫队的两个兵拿枪压着。
要按刁凌云的意思,那是一个也不留。他把压了弹的枪都顶在一个俘虏头上了,被马福金过来给制止了。
“优待俘虏,优待俘虏!”马福金真切地说。“你们不要,我们要。”
“好吧。”刁凌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放下了枪,“老哥既然说了,那就按你说的办。要是搁我这,非宰了这帮狗杂碎。”
马福金抱了抱拳,然后冲那两个押解兵一挥手,“带走吧。”
刁凌云与马福金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
“我们来晚了。”马福金说句话时,脸上甚至还挂满了诚恳的歉疚。在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接着说,“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
刁凌云怎么都没想到伸出援手的竟然是新四军。其实他对新四军的了解并不多,在他所接受到的固有观念里,新四军不过是一帮仇官仇富打家劫舍的,他认为对这些人只有给予坚决打击,否则国家将永无宁日。虽然因为抗日国共结成统一战线,但很多人在观念上还存在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红线。刁凌云心里颇为感慨。在他眼里,新四军马福金完全是一个体贴豪爽之人,没有一点以势压人的架子。
除了表示感谢,还能说什么呢。刁凌云看马福金带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伴随的后勤保障人员,所以也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只是在最后附带着加了一句,“鬼子枪弹不少,你们看着拿些走吧。我们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时也用不着。”说这话时,这个原本冷血的汉子竟有几分哽咽,差点说不下去。
“兄弟,不说了,青山还在,太阳还在,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弟兄吗!”马福金也被勾得满眼含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安慰道,“感谢兄弟的慷慨,鬼子的那些东西,还是你们留着吧,以后还用得着。我只想帮你把鬼子埋了,把咱们牺牲的弟兄安葬了。”
这些话让刁凌云好生感动。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能遇上这样一个宽宏大度的友军朋友,真是老天爷赐予的幸运。刁凌云这个人本来孤傲刁蛮,但今日见到马福金,真是打心底里佩服。他冲马福金拱了拱手,激动地说,“大恩不言谢,马大哥的这份情谊,我刁凌云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生死相报!”
然后刁凌云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这些独立营的勇士们,虽然个个灰头土脸,有一个军帽上还被穿了个洞,但每个人的目光却是坚定的,找不到一丝茫然,也看不到任何气馁。这些经过血与火洗礼的男人,一夜之间忽然变得异常强大。刁凌云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力量。
他向师部简要报告了过去这一昼夜的战况,重点汇报了人员伤亡情况。针对独立营的现状及近期日军整体作战动向,师里正式命令独立营撤出战斗,驻守祁安县城待命。
刁凌云亲自整队,本来嘴笨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来的话如之前陶明亮营长一样慷慨激昂,“兄弟们,我们在,独立营就在!独立营不会亡,七十四军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孟昭忠持着枪,就站在这个队伍的旁边。他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一共三十几个人,没有孟昭华。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暗自责怪自己的神经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分明感觉自己离孟昭华很近,仿佛有某种心灵感应,空气中都好似嗅到了他的味道。
孟昭忠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开了。可是,他的内心仍无法平复,几次想回转身去询问,但又都停住了。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是的,兄弟没事。他心中的那种不平静,只是一种牵挂,没有疼痛。
那边独立营的队伍已经散了,各自分工去清理战场。
孟昭忠终究还是没忍住,悄悄尾随了两个抬尸首的兵。在犹豫了几次之后,终于走上前去探问,“你们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叫孟昭华的?”
其中的一个新兵起身瞟了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没有,没听过。”另一个老兵连头都没抬,依旧在为面前那个牺牲士兵整理快要脱落的鞋子。
很多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巧合。这两个兵还真不知道孟昭华的名字。毕竟孟昭华还只是个入伍没几天的新兵,而陶明亮在战壕里当众宣布命令时,这两人又恰好在点上执守。
没有当然最好,这是孟昭忠最想听到的话。他不希望孟昭华跟自己一样,在全家失散的时刻跑过来当兵。一想到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妹妹,加上映入眼帘的全是尸横遍野的悲戚场景,他的情绪莫名就陷入到了无限的哀伤里。
有几个人从山上背了重伤员下来。这些伤员有的做了包扎,有的还做了固定,他们从孟昭忠身边经过。
最后一个伤员看样子伤得很重,后背上缠了好几圈止血绷带,整个头都埋在背他那个人的肩上,还有一个二等兵在旁边托扶着。
不知为什么,孟昭忠觉得那个伤员的身形背影特别像孟昭华。他内心甚至掠过了一丝慌乱。几乎是一种本能,没有任何迟疑,他飞快地追了上去。
就要到跟前了,距离也就一两米的样子,他刚要凑过去看个究竟,可能是那伤员轻咳了一声,这时候旁边的老兵说话了。
“排长,坚持,挺住!”那兵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了一下伤员的头。
什么,排长?孟昭忠一下子定在了那里,他甚至对刚才的冲动有些懊恼。
“哎,自己这是怎么了。”孟昭忠自语着。就因为听到了“排长”两个字,他默默地离开了。
其实那个伤员正是孟昭华。
此时,孟昭华正在做着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个梦很长,也异常清晰。梦里他和孟昭忠两个人还在山野中跋涉。孟昭忠走在前面。他趟过一条河,他就追过一条河。他爬过一座山,他就追过一座山。他们不知过了多少条河,爬了多少座山。走累了,他就一直在后面喊,喊得嗓子都哑了,却喊不出来一点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最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软软地喊出了一个字:“哥……”。可是声音极其细弱,甚至没有一个人听到。
那一边,孟昭忠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回转身,再次看了一眼已经远去了的那些伤员。然后,独自向着前方走了。
只在一念之间,两个人便这样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