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作品:《秋水长天》 5
孟家庄人临时藏身避难的地方叫玉泉沟。这里原本是个人迹罕至的山坳,说起来也算得上山清水秀之地。群山葱郁,溪水潺潺,虽比不得山下,但终究还能安身。
阳光已经漫上山顶,一缕缕五彩缤纷透过稀疏的松林,直晃人的眼睛。山路的两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儿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晨曦中颤动着娇艳的红。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致让两个人的心情敞亮了不少。
只是,一翻越山岗,这样的心境就被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景象给打破了。
山的这一边,已然成为另一个世界。两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株株松柏拔根倒地,折断的树杈随处可见,绿色的树叶在地面上随风飘零。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尘味。山路也被一个个不规则的深坑阻断了。那些坑有两三米宽,半人多深,上面的土砾还有些潮湿,一些没了根的小草大多都蔫了,有的还可怜兮兮地泛着纤瘦的绿。
玉泉沟这边更是全然变了模样。几株老树上飘着被撕裂的布条,平时很少出现的乌鸦三三两两地飞着,叫声嘶哑凄凉。
一幅幅恐怖的画面,让人老远就能感受到肃杀的寒气。
这不过也就一天的工夫,玉泉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浩劫,恍如连天地都变了。
绝对是鬼子的轰炸机干的!孟昭华愤愤地说。
孟昭忠的脑海又闪过那个噩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然后便发疯似地向山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呼喊,“娘……”
哪里还有娘的影子。他们的那个茅草棚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当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们那个临时的家,孟昭忠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那个小小的只存在了十几天的茅草屋已经没了。
作为茅屋后墙的山石被炸开一个洞,犹如一张怒吼着的嘴还在痛苦地咧着。
家里的所有物品全变成一团团灰烬,在乱石下被风吹得如魂魄一样向四周弥散。
这一回孟昭华是放声嚎哭,孟昭忠也是泪如泉涌。
片刻之后,孟昭华如疯了一般向山上跑去,边跑边喊,娘……昭莲……你们在哪儿?他的声音嘶哑,如一只受伤泣血的苍狼。
这个时候,有个人幽灵一样从一株倒地的香樟树冠下爬了出来。
他满脸焦黑如炭,憔悴不已。血迹斑斑的衣服打着皱褶,花白头发上沾着泥土和草叶。一身疲惫拖着虚弱的喘息,踉踉跄跄向孟昭忠这里走过来。
这个人竟然是老保长孟广德。
原来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保长已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孟昭忠和孟昭华哭喊着迎上去,三个人抱在一起呜咽失声……
原来,就在昨日下午,玉泉沟这边同样经历了一场劫难。
前日大湖镇失守后,少部分败退的中国守军进入大山。日军派了一个小分队追击,不想却被那伙几十人的残兵败将给全歼了。日军师团长原本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想被这个消息给泼了盆冷水,一怒之下竟调集数架轰炸机对这伙人进行疯狂追杀。轰炸机在大山上盘旋,终于在玉泉沟找到了人。他们才不管那是些什么人。就这样,躲藏在玉泉沟的老百姓稀里糊涂就遭遇了这场灭顶之灾。
鬼子飞机来的时候,大家还不知怎么回事,有人还为了看个稀罕专门跑了出来。飞机飞得很低,机身上的红坨坨都能看得见。不少人眼看着炸弹从头顶上掉下来。那些炸弹还带着怪异的呼啸,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有人直接就被炸得血肉横飞。炸起的尘土遮蔽了天空。
这时人们才开始东躲西藏。在大树下也不安全,一棵炸弹就把树和人炸飞了。躲在山崖上的人一样不能幸免,有的直接被埋掉了,有的被炸飞的山石击中。山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和哭救声,仿佛末日来临。
鬼子的飞机像长了眼睛,专往有人的地方扔炸弹。飞机狂叫盘旋,狂轰滥炸了三个波次。
在第二个波次轰炸结束时,有人说在鬼子飞机轰炸前半个时辰,曾见过一队国军路过这里,还断言说日本人一会肯定还得过来。活着的人再次感受了危险,人们呼天抢地,草草地葬了遇难的亲人,各自搀扶着,纷纷四散逃命去了。果然,不久就有了第三个波次的轰炸。直到黄昏时分,轰炸总算停了。
孟广德没有走。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遭了难,他自己被爆炸的气流掀飞了两米多,但保住了一条命。他平静地安葬了家人,然后又默默地把那些一家人都遇了难和一些面目全非的尸首给葬了。老人一个人趁着月光,几乎劳累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自始至终没看到刘子清和孟昭莲。
她们应该还活着。孟广德含糊其辞地说,当时实在是太混乱了,不过,我恍惚看见张建军背了一个人,好像就是你们的娘,旁边跟着跑的那个人也像昭莲,她背了一个药箱。可是一转眼,他们就不见了。那时候天都是蒙蒙的,看得不是忒清楚。
那他们往哪边去了?孟昭华急切地问。
南山,南山那边。孟广德肯定地说。
孟昭忠把鬼子进村烧村的情况也讲了,他要孟广德跟他们一同离开,离开这个伤心地。
老人不走,说要在这儿等鬼子,跟他们拼了老命。孟广德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眼里迸射出的怒火,如同两把利刃,直刺远方。
没办法,孟昭忠和孟昭华只有告别,他们要去找寻母亲和孟昭莲。
他们一路向南,翻山越岭,顺着断断续续的山路追赶。饿了,就吃上一肚子野苹果。渴了,再喝半肚子山泉水。每到一处都要高声呼喊,两人的嗓子都喊哑了。
没有完整的路,只有茫茫的青山。但是,他们始终坚信奇迹。
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兄弟俩大大小小的争执,倒是发生了好几回。争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孟昭华无休无止的埋怨,另一个就是对往哪儿走和怎么走的决断。对于第一种情况,孟昭华始终认为,是孟昭忠跟着他下山,才造成母亲和妹妹的下落不明。
孟昭忠从不做什么过激反驳。孟昭华却越发没完没了,说来说去又往当兵上扯,好似只要他当了兵,就能把日本鬼子全干光了似的。两个人找了一天一夜,孟家庄那些人依然不见踪影,好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在一个有小溪流水的地方,他们罕见地碰到了几户人家,他们的茅草屋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这个地方叫七家梁。两个人把所有人家全问遍了,都说没遇到过孟家庄的人,更不要提他们的娘亲,甚至有人连孟家庄的名字都显得陌生,可见他们行走的距离之远。
那个时候已接近正午,阳光赤热,两个提着枪的年轻人可能让他们感受到了恐惧。在听完他们声音嘶哑的解释后,人家给出的回答却只有了了的几个字。这些人的表情是木然的,一看便知道他们的内心有着极为严重的防范与排斥。
孟昭忠和孟昭华一下子慌了神。因为这无疑证明他们一天多的寻找失去了意义。
在孟昭忠的判断里,他们绝对是走了冤枉路。他隐隐觉得母亲还有孟昭莲还不会走远,应该就在孟家庄或玉泉沟附近的某个角落。
昨日夜里,他在孟昭华值守时有过一次露天睡眠,梦里醒来浑身都是冷汗。他一直无法从地窖里那个梦里挣脱出来。他不愿去想,却总又忍不住。在无数个可能性的想象当中,总有一个是那么强烈而清晰,那就是他们的娘可能遭遇到了什么不测。
也许因为有了这块心病,孟昭忠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往回折返。他要回孟家庄,即使那个家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他也一定要回去看看,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家,永远的家。
可是孟昭华不同意。这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小伙子,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他倚仗自己读的书比孟昭忠多,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正确。尤其是经过这些天来一次次与孟昭忠的反抗与挣脱,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自己决定很多事情了。过去慑于母亲的压力和威严,他还不得不听从于孟昭忠的管教,现在的他终于可以放开了。
在山路旁边的一棵硕大的橘子树下,两个人又开始了激烈争吵。
既然这样,我们就分开找。孟昭华决绝地说,我们早就应该分开找,这样概率才会更大。
不行,这个想都别想!孟昭忠的语气坚定不移。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那个梦。母亲那句要照顾昭华的殷殷话语,总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一直没敢把这个可怕的梦告诉孟昭华,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块疼痛,他不想把这个疼痛再传达给另一个至亲的人。
为什么,你担心什么,是我,还是你自己?孟昭华激动地叫着,难道分开找不是更好吗,难道我们两个,比母亲和昭莲更需要保护,更让人不放心吗?
孟昭忠本来想表达自己的担心,但终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会激起孟昭华更强烈的反驳。
要不这样,我们五天之后,不管怎样,都在这儿会合。这样,总可以了吧?孟昭华换了一种商量的语气说。
孟昭忠没再坚持,显然这次他也下了决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也别五天了,就三天,三天头上,也就是第四天的中午,我们就在七家梁,在橘子树这儿碰面。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必须到这儿,能做到吧?
知道了,那就三天后见吧。孟昭华慵懒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