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榜题名时(四)

作品:《知秋宴

    这几日寻踪觅迹,终有收获,温苑秋的发现确实有帮助,盐运司的官差多数是在从民间寻来,寻常书生无外乎的都不会看上这种东奔西跑,还捞不到多少好处的差事,除非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了。


    “这个盐运司副使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嘴皮子没少废,能说会道的很,上头的人都喜欢他那张嘴。昨日审人时不用点刑,他是一句话也不说,说的什么也是遮遮掩掩的,反正我听着真假参半,还不如我自己费点事去查呢。”


    亭廊处的围栏上,苏祁翘着腿坐在上面,牢骚满腹的抱怨。


    亭廊的石桌上坐着的两个人悠哉悠哉的喝茶,看起来并没受其影响,但徐宴之心中有很多理不懂的思绪,他问道:“苏大人可有打听到与这个犯人有私交的人?”


    “有,但并不多,因为他的家乡在南绛,离临川有三天半的车程,就算骑快马也需要两天才能到。我直打探到了他有一个向好的风尘女子,他给人家赎了自由身。还专门背着夫人签了地契给这个风尘女子买了一个别苑。”


    徐宴之捏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问道:“在哪?”


    “白川。”


    徐宴之明显脸色闪过一丝疑惑,这时温深时抢先了一步说出了和他一样的疑问,他道:“白川土地贫瘠人丁也少,这个人是怎么想不开的给一个女子赎身,买个别苑买到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温深时忽然沉吟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继续说道:“白川人的收入大多来源风尘场,靠着发展风俗业赚足了过路商贩的钱财,但那人给人家姑娘赎了身,还将宅子买在那种地方,本王难以理解。”


    苏祁喜眉笑眼的说道:“我看着王爷似乎很好奇的样子,不如跟着我们一起去白川探查一下,如何?”


    “不了,本王受不了那些脂粉味,这福气还是给你享受去吧,本王现在火烧眉毛了还到处跑,本王先去处理事务了走好不送。”温深时站起身,脚步飞快的跑了,像是生怕两人将他硬拉过去似的。


    苏祁忍不住揶揄道:“哟,瞧瞧王爷逃跑的步子快的,刚刚也不知道是谁有闲情雅致坐这喝茶呢。”


    他话音刚落下,一旁传来徐宴之清清冷冷的声音,他伸手拿起茶壶摇晃了一下说道:“还喝了不少,刚煮的一大壶茶,一刻钟未到就没了。”


    苏祁闻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说道:“还等不及人走茶凉呢,茶就已经没有了,别人喝茶是品,王爷喝茶当酒闷,喝的不快才怪。”


    他微不可闻的叹气,施施然然的起身同苏祁出了门。


    两人坐上马车行至路途中,徐宴之安稳淡定的坐着,拿着规整好的线索看,苏祁坐不住,他嫌马车太慢了,但为了不那么招摇他换了一身样式简单的衣裳,委身在马车里,装一个文弱的书生。


    两个时辰的时间,苏祁已经昏昏欲睡了,他无意识的靠到了徐宴之肩头,毫无形象的大张着嘴,两只手还攀在他的手臂上,像是抓着了什么舒适的靠枕一样,又咂了咂嘴睡的那叫一个香甜。


    徐宴之看着他那糟糕的睡相,嫌弃中带着些许无奈。


    他轻声道:“我手中要是有纸笔,一定要把苏大人的这个睡相画下来,未来成亲时送给贵夫人当贺礼。”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但依旧不够吵醒苏祁。他扶住苏祁的头,往另一边挪动了一下,将他的头从自己肩膀上移开,苏祁缠着他胳膊的手也随即松开了,看来是睡眠到了深处,意识全失了。


    苏祁一下没了依靠点,像一个没有船帆的小舟,东倒西歪的一下撞到了车身上,他瞬间惊醒,愣了几秒,后知后觉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半阖着双眸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徐宴之,冲着车外喊道:“车夫!还有多久到啊!困死了!”他语气像是撒气一般,而徐宴之自顾自的梳理线索没有理他。


    车夫答道:“快了快了。”


    徐宴之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苏祁自小习武,习武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稳,不光要出手稳,最基础的就是站的稳坐的也稳,怎么睡个觉摇头晃脑的,半点武艺底子在他身上都看不到,莫不是与他太过相熟,不对自己施加警惕不成。


    片刻后,苏祁趴在窗口吹风,才彻底清醒过来,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痛的脑袋,发着怨气:“你这人心真狠,我就靠你一会你都不让靠,还把我推开,哎哟的脑袋,疼死了!”


    徐宴之忍住笑意,义正言辞的说道:“主要是看到苏大人睡觉,容貌瑰丽如画,姿态又甚好,翩若惊鸿令人如痴如醉,所以我心生妒意,不想让苏大人这般安生入眠。”


    虽然他表情平静如水,但苏祁对他已经知根知底了,看着这么好的一个人,坏心眼多着呢,明里不争不抢,暗地里阴的很。


    素日在书院里,挑衅招惹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一直谦和从不反驳,但后来那几个人都莫名不过来招惹他了,甚至看到他就跑。苏祁好奇就去问他,他一本正经的说是因为他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寻到了许多那些招惹他的纨绔子弟身上能被父母乱棍子打死的脏污,大多被视为罔顾人伦,要是被家中重礼尊道的父母知道了,那就完蛋了。猜都能被他猜出一大半来,更别说要是被他查证到证据确凿,苏祁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好他跟徐宴之是一伙人,要不然他后半辈子都要提心吊胆的。


    难怪那些人再也不敢惹他了,甚至还有人贿赂他让他将手中的证据高价卖出,徐宴之思维多深,他肯定不会卖出,更何况他也不是贪财的人,住在王府上能缺什么啊,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是打算骗他证据,随后反口就咬他。


    “行了吧,跟我还玩这一套,我早就看腻歪了。”


    徐宴之垂眸掩住眼底的笑意说道:“初见苏大人的时候,苏大人单纯的很呢,那些拐孩子的把戏,苏大人也能相信,还真的跟去了。现在多年之后,苏大人倒是成长了不少,连我这种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小把戏都一眼看穿了。”


    苏祁想起以前的糗事,瞬间脸红脖子粗的,咬牙切齿想要骂他,但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能不能小点声,那我不是好奇嘛,有便宜戏不看那岂不是糟蹋了。”


    徐宴之佯装认同的点了点头道:“嗯,苏大人说的有道理,但有没有可能若是没有我识破那人的伎俩。”他顿住了,打量着苏祁又道:“可能现在苏大人这身皮,都不知道要在疆域外面哪个手鼓上被万人拍遍了。”


    听完苏祁不免的有些诧异,道:“啊?那些人是人贩子我知道,但真有那么严重吗?”


    “我以前看过历朝历代的案宗,虽说许多都存放在大理寺里,但还是有很多民间的案件不被大理寺收揽,我看到疆域外有一个案子是拐卖人口的,虽说拐卖人口很寻常,几乎每个城市中都会发生,但他们拐卖人口的目的只是贩卖,独独是这个案子最奇特,拐人者是穿着袒露胸襟的男人,或者是头戴宝石珠串,身姿曼妙的女人,他们的说辞也足以吸引人,向百姓宣传他们的异国杂耍和歌舞会,宣传中男人会击鼓打曲,女人会随之起舞,就是想要我们在视觉上陶醉,在内心一点点的信任他们。”


    他停歇了一会儿又道:“而那个男人手中的鼓,就是用十几岁少年少女的皮制作而成,不仅手感好,按着谱子击打出来的声音也十分动听,而几年前苏大人被人拉住做宣传的那个老婆婆就是做人皮手鼓的,即便苏大人的武艺无人能及,但只要她用一点丧失五感的药物将你迷晕过去,你便再无还手之力,只能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了。他们就是靠这种新奇的东西来勾起我们的好奇心的,苏大人不知道她是否会将你拉出深潭泥穴,就敢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的受着欲望的驱使,随她而去?”


    苏祁哑然,但更多的是震撼,徐宴之以前从来没有跟他解释过那人硬拉着他不让他去是为什么,他当时还以为徐宴之脑子有什么问题呢,现在想想是自己太不警惕了,脑子有问题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他十分窘迫,但又碍于面子,反嘴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人皮手鼓的手感好的,你摸过?还有你怎么知道它声音动听的,你听过?那时候那个老婆婆身边可没有拍手鼓的男人,只是衣服像而已,巧合罢了。”


    说完苏祁偏过去头,生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心虚了。


    他沉默了半晌,苏祁以为他被自己抓住了漏洞,给问住了,正当他想着自己占到了上风,要转头揶揄徐宴之时,他却缓缓道开口说道:“当时我跟那个老婆婆交握了一下手,发现手上的皮肤很细腻光洁,跟寻常老人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脸却看着像耄耋之岁,实在是古怪。回到府上后我查了下典籍才知道在伽玛国有一直易容术,可以随意变换容貌,典籍记载详细但我心中存疑,不太相信这种奇谈怪论。但后来郡主回府后跟我说,她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有一位教经学的先生,是傅将军身边那个章副官易容的,这才让我相信易容术真的存在。”


    他这一番话,着实是让苏祁震惊的舌挢不下,如同雷轰电雷轰电掣一般,眸中乌黑的瞳孔紧缩着,显然是觉得不可思议。


    正当两人聊天之际,马车停了,苏祁很快回神,撩起车帘子往外看,但只看了一眼就闭眸


    “我还是第一次来白川呢,这鼪鼬之径这城市未免也太萧条了吧,这县令也不管管,派人治理一下也好,刚进城中就脏了眼。”


    车夫也作嫌弃状,揣着手脸上的褶子都拧巴在了一起,他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可是出了名的温柔乡,凡是在这上任的县令无不拜倒在白川风尘女子的裙下。”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无言以对。


    下了车后,两人就往城内走,越往城中心走,视线里出现的色彩越丰富,渐渐的连路旁无叶的枝杈上都挂满了彩绸,飘扬在寒风里。


    大街上不算热闹,零星的几个人,街道很杂乱,坑坑洼洼的盛满了泥泞的雪水。


    不多时,就看到了一个青楼,楼门前的牌匾写着“春满楼”,一颗高大磐萦的榕树快要比楼高,紧挨着春满楼,古树参天却不是一个雅处。与萧瑟街巷相比,这里热闹非凡,只看到各路人进却不见人出。


    两人即便离的远,也隐约能够听到女人嬉笑娇嗔的声音,随着风飘满大街小巷


    苏祁说道:“那个女子是白川人,就是从这个春满楼被赎出来的,这里面的风尘女用的都是花名,被赎出来后自然就换回自己原来的姓名了,我打探到她的花名叫芙柳,但并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不如我们进去打探一下吧。”


    “不去。”徐宴之直接开口回绝,语气平淡的说道:“花街柳巷去不得。”


    但他却一直看着春满楼,眉头紧蹙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苏祁被他直接拒绝,正想寻点话哄他去时,徐宴之却转身抬着步子走了。


    “欸你干嘛去啊,我们又不是去寻欢,去一次又不会死,我还拿了腰牌来,实在应付不来直接亮牌子得了。”


    见他步履稳健得抬脚进了一家布衣坊,还询问掌柜要一套女装,他乐了。


    拉着徐宴之走到一旁,询问道:“你干嘛?你打算换一套女装进去,这回怎么这么乖顺,肯拉下身板子换个女儿身进去玩玩?”


    他没有答话,只是等掌柜拿出整套的衣裳出来后,反手丢给了苏祁,垂眸看着他,语气严肃的说道:“你一个女儿家,穿男人的衣裳成何体统,赶快进去给我换了。”


    苏祁直接就懵了,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圆睁着眼看着他,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图,苏祁脑袋一向转的慢,思想也单纯,从不爱揣摩别人话里的含义,以及说话的人是否别有用心,哪里会立刻会意这个大尾巴狼的做法,况且他信任徐宴之,也从不提防他。


    一旁的掌柜也搓着手凑过来打量了一下苏祁,随后脸上挂满了笑意说道:“原来是个姑娘啊,难怪长得这么秀气,但装扮的也十分像男子,要是这位公子不说,我还瞧不出来呢?”


    徐宴之依旧低垂着乌眸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气势却是不容拒绝的。苏祁心中了然,这家伙是想让他穿着女装进去查探,怕他不肯再穿,就借刀杀人?有个旁人在一边做见证者,他不好拒绝?


    “我不是”


    掌柜连忙打断他,道:“哎呀,姑娘别害怕,我不会同旁人说起此事的,姑娘不必觉得丢脸。”


    他才不会如了他的意,苏祁拉着他就往布衣坊内,换衣裳的里间走。


    掌柜伸手就给拦下来了,对着徐宴之说道:“姑娘家换衣裳,公子就不方便进去了。”说道这,掌柜又将视线转向苏祁,道:“姑娘快去吧,这位公子同你一起进去的话于礼不合,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这铺子可就要成笑话了,姑娘就体谅体谅。”


    苏祁着急上火,这掌柜真就确信了他就是姑娘,人可以瞎但不能聋啊,他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个女人啊。但跟徐宴之这个头站在一起,确实显得他瘦削纤细了些。


    正当他欲言又止,下定了心要开口辩驳时,也奈何不住徐宴之的蓄意为之,他伸手推着苏祁就将他推进了里间。


    “你放心换好了,换好了带你出去逛逛。”徐宴之压低了声音说道。


    徐宴之这话不知是又在演戏,还是真实要跟他说的话。


    片刻后,苏祁气哄哄的掀起帘子出来了,身上穿着浅粉色的厚绒锦衣,外面套了一件绣着牡丹的白色大氅,腰间的束带处还垂下一团白绒球,看着了略显俏皮,但却不显可爱,反而看着身姿曼妙,反观看脸色却是极臭。


    掌柜极其热情的迎了上去,夸赞道:“看来姑娘还是适合穿女装啊,瞧瞧着肤如凝脂,粉色衬得姑娘更加肤白貌美了,瞧瞧着双眸盈盈似秋水”


    掌柜只顾着夸赞,苏祁此时脸越来越黑他一点都没看出来。


    掌柜丝毫不吝啬,美言道:“姑娘与公子郎貌女也貌,真是天作之合,今日莅临鄙店,只觉蓬荜生辉啊”


    苏祁又气又恼又嫌弃,连忙打断掌柜后面的发挥,他语气已经十分不快了,道:“打住打住,店家少说两句吧,哎呀……别说了。”


    掌柜有些窘然,也可能是听出了苏祁的声音比女人家的粗很多,他视线落在一旁的徐宴之身上,瞪着眼,说话也有些打结巴:“额……这位公子,您的夫人脾气火辣啊。”


    说着,掌柜溜到了台前,眼神有些怯。


    掌柜打量着两人,也没了刚才的热情劲,他道:“脾气火辣也并非不是好事,公子艳福不浅……艳福不浅。”


    徐宴之一直不说话,也不反驳,因为他害怕笑出声。


    他爱逗弄人,爱看身边人吃瘪的恶趣味,他毫不收敛,反而食髓知味。


    徐宴之这人,性子一贯清冷又沉稳,但有时心思还是欢脱的,偶尔还有孩子气。与他不熟的人自然认为他很好,但和他熟识,相互信任后,他就露出了他恶劣的性子。


    但他也知道分寸,见好就收,在枯燥乏味的十二时辰里,在千篇一律的春夏秋冬里,寻点乐子,讨点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