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月与灯依旧(上)

作品:《知秋宴

    这些时日徐宴之总习惯性的查看屋子后窗的窗棱,并未再发现信笺了。想来前两次信中所言大概是骗局,他还真信了邪去赴约去了,还害的苏祁因他受了伤。


    他下定了决心要改正,多加谨慎才是,否则只会刚愎自用,百害而无一利处。


    他一大清早起来用早饭,未见其他人来他也并不惊讶,自顾自的吃完后便往自己院子里走。


    “低着头也不看路,一大清早就心事重重?”


    闻一道厚重的男声自他屋门前传来,他抬头:“王爷起这么早,用过早饭了?”


    温深时双手负在身后,跺着步子走到他跟前:“本王凌晨就起了去皇宫,昨夜子时本王的暗探来回消息,并未探查到太后宫中有藏污纳垢的迹象,即便如此也不可对她掉以轻心。”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本王今日将你引荐一个人,穿一身得体的衣裳跟本王走吧。”他走时又叮嘱了一句:“别穿的像在府上那样,松松垮垮成何体统,搞的自己像一个病秧子似的。”


    他这话不像是叮嘱,倒像是长辈教育孩子。


    徐宴之失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裳,确实宽松了些但人还是精神的,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严重。


    “王爷教训的是。”


    徐宴之无可奈何,心又有疑惑。到底是去见谁?还需要打扮的特别体面。


    直到他换好衣裳跟着温深时去了都城裕和酒楼,进来三楼奢华的雅间时他才知晓。


    酒楼的店小二恭敬的替他们打开门,扑面而来一阵甘松香气,雅案上坐着两个衣着矜贵的男子,两人皆是身着白衣。


    一个手持玉骨青绸折扇,身上着锦衣佩锦带,难掩身上的贵气,气质极温润。另一个徐宴之见过,是谢关宁,穿的比身边那位素了些。


    徐宴之来时换了件玄黑色的直襟长袍,衣襟交叠处是灰色,外衣上绣雅致竹叶纹,布料用的都是上好的,但身上不加任何配饰,比谢关宁还要素,长发用素白玉簪束起前面碍事的一部分。


    他出来时温深时还夸他身上精气神有了,看着不那么懒散,但看到他身上的衣裳又想让他回去换,他嫌麻烦硬拗着不换。


    一路上温深时眉头都是皱着的。


    雅间内有着同色衣裳的女子,焚香点茶,动作连贯流畅,全程低着头。


    半刻钟后她们做完了所有事情,一个女子低声询问:“几位公子听曲儿吗?”


    手持折扇的那位垂眸不语,温深时旋即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女子下去,等人全都退走了,两人才落了座。


    温深时与谢关宁面对面坐着,他则与另一位面对面坐着。


    谢关宁兴许是认出了他,徐宴之不经意看他一眼时,他脸上分明是讶异的表情,但当他再看一眼时,谢关宁脸上的表情已经尽数收敛。


    徐宴之略有些拘谨,温深时也并没有要开口介绍的意思。但见方才的细微举动,徐宴之心中有了猜想,面前人的身份定然不低。手持折扇那位抬眸打量着徐宴之,率先开了口:“想必这位就是太王妃的养子,徐宴之徐公子吧。”


    养子?他微微一怔,偏头看了一眼温深时,见他依旧低着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局,徐宴之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在下确实是太王妃的养子,敢问公子是?”


    那人摇着折扇不语先笑,他偏头看了一眼同样低着头的谢关宁介绍道:“这位是内阁首辅的侄子,谢关宁。”


    “至于在下嘛,温霁川,幸会了徐公子。”


    谢关宁闻言抬眸跟他对视,盈盈浅笑的点头示意:“很荣幸能认识徐公子。”


    但徐宴之的思绪并非在这里,他礼貌的回他一笑目光转向温霁川,正欲起身行礼。温霁川手中折扇一合轻轻的压在他手上,旋即又轻巧的拿开:“不必见外,如今在外面在下亦是百姓,今日让临川王爷请徐公子前来,其目的便是想与徐公子交个朋友。”


    他很真诚,但目的不明,徐宴之心中疑虑更深。他也不管一旁的温深时了,直接开口道:“在下一介平民怎敢与太子殿下称友。”


    温霁川却温和一笑:“徐公子就别谦虚了,虽然我才刚担下沉太子这个沉担子,但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像徐公子这样凤毛麟角的人不多了,以前未见其人,却闻你事迹,大理寺里那两位大人可是巴不得徐公子赶快考中三甲之一,去大理寺走马上任。”


    他语气随性,还以“我”自称,丝毫没有将他当作外人。但徐宴之却心存疑虑:“太子殿下既然知晓在下的一些事情,那邀在下来,就不仅仅是与在下交友这么简单吧?”


    他试探的询问,但话语却直白,如电光火石一般。


    引的谢关宁不由得抬眸定定的看着他,一旁的温深时终于有了反应,他在桌下伸手拍了拍他。


    他说话时,温霁川端起茶碗吹了两下热气,然后抿了一口茶。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戒备,再抬眸看他时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徐公子不必对我有所防备,在宫中时我与霁月堂妹关系甚好。临川王爷是我堂兄,与我手足情深。所以我自然不会害你,你大可以信任我。”


    他的意思明确,临川王爷两兄妹都与他关系亲近,让徐宴之不必对他心存戒备。


    “恕在下或许自负,太子殿下这是想要拉拢在下?”


    徐宴之双眸微眯,心中疑虑已经全然透着眼神散射出来了,他继续说道:“太子殿下高瞻远瞩,不应愿意招揽我这种无名之辈,但太子殿下想与在下为友那必然是有事需要在下,又或者说我对太子殿下有什么用途?”


    他胆子忒大,敢去揣测太子殿下的想法和意图,谢关宁在一旁听的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谢关宁看了一眼面前的温深时并无阻止之意,想来是各怀心思。


    谢关宁仅仅在上次中元节见过他一面,不知其姓名和性情,如今有幸认识了,却不知他竟是说话如此犀利,言辞如此直白大胆的人。


    或许是他常被家族教条约束,话不言多的规矩也成了说话的习惯,与人交往也是做做表面功夫,真正交心的人甚少,所以也从未遇到过像徐宴之这样的人。


    他做不了像徐宴之这样敢直言不讳的人。


    温霁川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徐公子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吧。”他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前靠了些:“徐公子并未自负,你自然是有这样的实力。我本来让临川王爷邀你来便是要拉拢你的,如果徐公子认为我拉你入伙是陷害,那就错怪我了。拉了拢你便是我棋局中最大的一个棋子。”说着他又连忙解释:“此棋子非贬义,徐公子肯定知道,如今我父皇执掌的江山是多么穷兵黩武,轻视文臣,入朝为文官根本没有发展仕途的希望,即便是有也十分渺茫。”


    他喝了一口茶润嗓继续说道:“如今朝中有谁不知,在皇上的心中武职永远高于文职,国家各地方的事务本应该由文官出面审判处理,如今却是利用武力镇压,这样如何能得民心。我并非批判我父皇的做法不对,只是仁者见仁罢了,他有他的好处,我有我的想法。若想在朝中发展,那必然要改变这个局面。像我专文不武也不行,所以应当文武兼备才对,但这样其实是最难做到的。”


    温霁川说了一番话,他很快就消化完了。


    “太子殿下的打算是什么?”徐宴之避重就轻,实则也是被他说服了。


    温霁川见他身上锋芒尽敛,不禁莞尔:“徐公子这么快就打算同意加入我的阵营了?”


    当今皇帝子嗣少,一众皇子大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哪里有人有心思去跟他争抢太子位置。加入阵营这种说辞有些大张旗鼓了。


    见他点头应了一声,温霁川极为满意:“我已经向父皇递了奏折,建议今年的春闱和殿试考试的题材开放,你们二位大可以畅所欲言,徐公子的言辞犀利最能直击人心,不必怕我父皇怪罪,到时我和堂兄都会在旁观望,届时有什么差池自会替你们解围。”他说完,拍了拍谢关宁的肩。


    温霁川继续说:“徐公子钻研法学经义,法学对江山而言十分重要。徐公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殿试答卷应该如何去写。谢公子研习的是税法,推崇的是按人丁征税,老人幼儿免征对吧。”


    谢关宁点了点头:“只是说说而已,并不觉得会被陛下征用,毕竟此法有一定风险。陛下心中向武,若是这般收纳税款,戊边军士的军粮倒是会减少。”


    “依在下看并不会。”徐宴之乌黑的眸子泛起幽深的光,他看着谢关宁说道:“谢公子此法妥当,若是依照此法在国内实施,必然会触及连锁反应,此法最是向民。而且可以改为征粮,戊边军士并不需要银两为食,而且银两比粮食沉重,带着也不利于行军。银两最是能引人注意,到了能购买需求物品时万一遇上山匪,到时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都会用征税得来的银两换取粮食,征收粮食商人有的狡诈,为了多得钱财少付出物品他们肯定不会一分钱一分货的与军士兑换,在利益面前,不是谁都有家国情怀。”


    三人的目光如炬,齐齐的看着徐宴之。


    “言之有理。”一直没有说话的温深时忽然说话:“徐宴之说的方法十分有理,在军中带着银两确实费力,还要去换取粮食。边关双方交战,战况又极其严峻,在战事猛烈的情形下,带着口粮确实是更省时省力。”


    谢关宁在惊讶中回过神:“粮食固然好,但不利于保存啊。都在忙着打仗万一到时候粮食坏了,那岂不是”


    温霁川打断他:“欸,若是此法得了民心百姓自会与军士齐心,到时候请百姓将粮食制成利于保存的食物不就解决了,民间自是绝妙处,他们的生活比我们丰富多了,懂得的东西自然也多。比如淮安,地势低常年多雨水,环境潮湿,淮安人便会将猪肉浸盐风干制成腊肉利于保存,那里的腌菜也是极其好吃的。”


    “确实,伽玛国全沙漠覆盖,在途中行军极少能有口水喝,当地人便用兽皮制成水壶,扛蒸发还能保证喝时是凉的。”


    谢关宁受益匪浅,他生活富足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生活的妙发。


    “太子殿下足不出宫,怎知还有这种新奇东西?”徐宴之挑眉一笑。


    温霁川面色微暗,语气缓缓:“我母妃是淮安人,当年我们被囚禁云澜宫时,她常做些腌制的东西给我吃,起初我还不习惯那个味道,但是看我母妃很期待的样子。我便尝了尝,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儿时也常见我母妃做这些东西,地窖里瓶瓶罐罐多的很。”


    “贵妃娘娘还真是心灵手巧,太子殿下当年不应叫囚禁了,应是餐松饮涧的寻常自在日子才是。”徐宴之笑道。


    温霁川折扇一开,遮住半张脸,他偏着头额前两鬓的头发垂下遮盖住眉眼:“确实如此,我还是怀念以前的日子,现在天天被压的喘不上气,皇上常说我只文不武,我本不应该气恼,父皇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刀枪剑戟样样不通。但那又如何,我若是出去征战打天下了,这江山将来谁执政谁去管。”他声音闷闷的,倾诉着心中的烦心事,像是与他们极其熟识一样。


    徐宴之觉得他与温苑秋受委屈时候的样子极其相似,连埋怨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血脉的一家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温深时和谢关宁相视一眼也没有打扰他们的说话,今日本就是引荐他们二人的。谢关宁与温霁川早就熟识了。


    不知是被屋里好闻的甘松气熏的,还是因为屋里有暖炉太暖和了,徐宴之感觉自己身子骨都是酥乏的,困倦的感觉席卷而来。


    “徐公子会不会下棋?”


    徐宴之一手支着头有些打瞌睡了,忽然被一道声音唤醒,他放下手臂抬眸看向温霁川:“不太会,只是略懂一些技巧。”


    “谢公子是我朝第一弈棋高手,不如下一局瞧瞧?”温霁川摇着折扇,露出温煦的笑脸。


    谢关宁连忙解释:“不敢当,在下以前只是陪皇上下棋而已。”


    徐宴之怔愣片刻,转眸看了一眼谢关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温深时这时也来凑热闹:“也叫本王瞧瞧。”


    四人走到棋桌前,谢徐二人自棋盘中面对面坐下,温深时和温霁川在两人身边旁观。


    “围棋啊。”徐宴之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有些犯难:“在下对下棋没有很大的兴趣,只是博览群书看过一些而已,以往都是纸上谈兵,如今要摆在面前亲自下,倒是有些为难了。”


    “无妨,可以试一试,就当在下给徐公子练手。”谢关宁眉眼笑开了,一双眼睛弯的宛如峨眉月。


    落在徐宴之眼里,倒让他觉得谢关宁十分像一个狡猾且心思深沉的人,是因为相貌的缘故?还是真的相由心生?


    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屋外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棱,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落在两人脸上。他模样好看,双眸似是含情,却又如寒潭般幽深无比,令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思。即便现在有阳光照射,他给谢关宁的感觉却依旧清冷,而且莫名的不近人情。


    谢关宁看愣了几秒钟,旋即就回了神。两人像是各怀心事,纷纷相看几眼都欲语还休。


    一旁的温深时急了:“下啊?怎么了这是?”


    徐宴之执黑子,谢关宁执白子,刚好与两人的衣裳颜色相同。


    两人都收敛锋芒循序渐进的下了起来。


    温深时又看急了:“二位当下棋如喝茶呢?怎么还客气上了,若是不拿出本身的水准,怎么看出下的如何?”


    温深时虽然性子急躁,但话中还是有几分道理。


    两人哭笑不得,只得都拿出各自的水平了。


    黑白交会落入棋盘中汇成棋局,棋中纵横交错,隐隐能看出黑子的攻势杀伐,而白子只守不攻已然成了一道防线。


    就如同两人的性情一般,棋局里黑子是他,白子是谢关宁。他步步紧逼亦有咄咄逼人之势,谢关宁谨小慎微对他防御着他的步步紧逼,恍如跟他打太极。


    徐宴之长指执黑子落在棋盘中,没有丝毫的犹豫。自始至终他都从容淡定,像是有所预判一样,只要谢关宁下完一子,他就能立马跟上脚步。


    谢关宁见状举棋不定,捏着白子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白:“徐公子这棋……如同战场的先锋军一样,还真是不给在下留一点去路。”他摇头苦笑,话语中满是无奈,手中的棋子摇摆不定,最终随意找了个位置放入。


    徐宴之不语,只觉耳边刮来一阵微风,旋即传来一道声音:“看来这一局是徐公子赢了。”温霁川笑着,手里拿着折扇扇风:“但若是细看,还是谢公子更胜一筹。”


    他顿了顿继续说:“棋局如看人,徐公子性格直爽不爱拐弯抹角,连下棋也是长驱直入丝毫不懈怠。心有目标固然能成大事,但若是只攻不守,莫非心中真的无所顾忌?”


    徐宴之将手中黑子放入棋笥中,直视着他:“在下做事一向义无反顾,心中确凿有所思量,自然无所顾忌。”


    他视线转向谢关宁:“谢公子的棋艺高超,方才手下留情了,在下不过侥幸。”


    谢关宁只守不攻,而且对他好似退避三舍,看来是个性格内敛比较传统的人。


    “承让了。”谢关宁冲他点头。


    温霁川看他的眼神更加意味深长:“看来堂兄没有给我引荐错人,徐公子当真少年英杰,如此开诚布公,将来入朝堂怕是会得罪人,但往后我自会照拂于你。”


    他起身行礼:“太子殿下谬赞了,若真入了朝堂我自会收敛性子,不会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待几人散席时,天色已然近黄昏。他们竟然就这么坐着喝茶,聊了一整天。


    如今已经腊月初,天黑的很快,趁着现在天还没有黑,温霁川要赶快回去处理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