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拨云见日出(上)

作品:《知秋宴

    温深时在兵法上确有造诣,都是从伽玛国那里偷学而来,突厥的铁骑快如闪电,所过之处无一生还,而且来无影去无踪,最是令守关之人胆寒。伽玛国专为此设计了一套用兵玄妙之法,才得以令他小国在众多强国中独占鳌头。


    迁泽温一直处于弱势,自从傅寒丘当上将军,镇守与伽玛国的边疆。伽玛也见识过他的能力,骁勇又很有谋略,与向明凶猛又横冲直撞的策略完全不同,傅寒丘令伽玛有所忌惮。


    温深时不论是理论还是行军都有自己独有的一套模式,但多不被朝中权臣信服。温宏哲倒是觉得他的兵法理论奇特但又不失道理,便不顾权臣的异议,在戍边采取他的兵法。


    天刚入冬,空中便飘下来片片雪花,如鹅毛一般纷飞而下。


    温深时刚从昭通殿出来,殿前的路和高大巍峨的重重宫殿,就像是铺上了一层白丝绒。他被温宏哲叫去内殿独谈,比其他大臣晚走一会儿。就是这一会儿,路上踩的脚印就被新雪重新覆盖了。


    他还在思索是否要顶着雪走出宫门,但看到离宫门好几百步子的路他犹豫了。


    温深时看着外面纷飞的雪花,他喃喃道:“还是等雪停些吧。”他也不是一个铁人,还是身体要紧。


    这时,从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温深时闻声转过去头,原来是一个阉人。


    那阉人年纪轻轻佝偻着背,仿佛天生愿意低人一等一样。


    “王爷,皇上交代奴婢来给您送把伞,这雪会越下越大可别着凉了。”


    那阉人递来一把素色的油纸伞,上面只用油彩点了几朵梅花,一看便是女子用的伞。温深时心里有些避嫌,但是温宏哲是好意,他便也收下了。


    他抬眸又看了几眼那个阉人,阉人头压的极低,只能瞧见似雪花般白皙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本王怎么记得皇上身边的太监年纪长些,你这般年纪就能来昭通殿当差?”


    温深时虚屈了一下身子,像瞧瞧那阉人的样子。但是那阉人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又将背往下弯:“回王爷的话,奴婢叫郑玉,不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只是一个传话的,王爷所说的那位是奴婢的师父,来当差时便带上奴婢了。”


    温深时瞧着那阉人的身影眼熟,但终是没有探究下去,他撑开伞往台阶处跨了一步:“替本王谢谢皇上的好意。”


    “恭送王爷。”


    温深时一袭玄黑的锦服连发冠和腰带也是玄黑色镶金丝,他在雪地里缓缓前行,如洁白纸张上晕不开的墨点。


    原本温苑秋还想着让徐宴之带她到城中铺子上玩玩,但是刚换好衣裳外面便下起了雪,还越下越大,渐渐的院中的海棠树枝杈上全都裹满了雪,一树银白,一院银白。她便放弃出去玩的想法,坐在床上点起炉火看书。


    约莫半个时辰,屋子里暖和的很,温苑秋在床上看书看的发困了,她合上书正准备睡一会,门外就不合时宜的响起了叩门声,敲击实木发出闷闷的响声,将她的困意驱散了些。


    敲门声消失了,紧接着是温深时的声音:“淼淼在房里吗?”


    “在。”温苑秋应了一声,连忙掀开被子穿上鞋子下床开门:“怎么了哥哥?”


    她刚把门打开,温深时看了她一眼便跨步进来了。他携带着外面来的冷气,身上的衣裳都是冰凉的,看来是刚回来就来她院里了。


    温苑秋见他鼻尖都有些发红,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说道:“有什么急事吗?怎么刚回来衣裳也不换就来了,万一染上了风寒可怎么办?”


    见她关切的神情温深时心底一软,连说话的嗓音都柔和了不少:“你哥哥我身体好着呢,这天确实冷但也不至于染病,我来是给你送东西的,今日皇上赏的物什我也没有什么用处,都给你拿来用。”


    温苑秋才发现他是带着一个包袱的,怪她只顾着发冷哆嗦没有注意到。


    温深时将包袱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叠放整齐的毯子,毛茸茸的看着就感觉摸起来很舒服。


    他站起身将毯子摊开,走到温苑秋的床前往地上一铺:“这是兔毛绒做的毯子,放在床边穿鞋时踩着也不冻脚。”兔毛毯很大,盖在她身上都能将她整个人裹得严实。


    “太奢侈了吧,这么大都能拿来盖了。”温苑秋凑过去眸中满是惊异。


    温深时瞧着她略夸张的表情,有些失笑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本就是宫中嫔妃冬日常用的,即便不穿鞋子踩着也不冷了,怎么淼淼不喜欢吗?”


    “喜欢。”温苑秋点了点头冲他咧嘴一笑。


    温深时又一股脑的往外面拿东西,貂绒金丝锦袍和一些带绒毛的衣裳,锦衣狐裘一身冬衣。


    “虽然尺寸大了些,但还勉强能穿上,反正你的个子肯定还会长,不用拿去改。”温深时抖着衣袍在她身上比划,看着刚好到她脚踝的长度说道。


    “哥哥为何不留些自己穿,我见你冬日里都没有什么带绒的厚衣裳。”


    温深时垂眸,将手里的衣裳全都叠好放在她床头:“哥哥我用不上,带绒毛的不都是女子用的,我要它做什么?穿出去有失男子气概。”


    有失男子气概?这是什么说法。温苑秋看他脸上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打趣的话,她有些想笑。


    “那我便收下了,谢谢哥哥。”温苑秋喜上眉梢,张开手抱住他的腰撒娇:“还是哥哥疼我,什么好的都想着我。”


    温深时听她女儿家特有的软糯声音,又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温深时心里心里像是被小猫抓了一样,他最是吃自家妹妹撒娇这一套了。


    温深时听了她的话,十分受用。他眉梢往上一挑,脸上尽是洋洋得意的神色:“那当然了,我从小时候起就很想有一个妹妹,瞧见别人有个可爱乖巧的妹妹我眼馋的紧,但现在愿望实现了,哥哥便没什么遗憾了。”


    温深时继续说话,说话间还时不时吵她瞥几眼:“淼淼肯定觉得我很凶不想跟我相处,但我还是想让你好的,你若是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不怨恨不怨恨,哥哥当然是最好的。”说着温苑秋讪讪的笑道:“但是吓人是真的吓人,我只是害怕挨着哥哥,并不是不想和你相处啊。”


    “不是因为我哄淼淼高兴了,所以给我说的好话?”温深时凑到她面前盯着她圆亮的双眸,语气和目光都带着探究。


    “没有,我说的真心话,哥哥怎么还不相信我呢?”温苑秋赌气偏过去头不瞧他。


    “当然相信淼淼。”温深时将手从她脑袋上拿下来,抬腿往门口走。


    “我今日还要外出,午饭就不回来吃了,你好生在家待着别出门。”温深时跨出屋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叮嘱她。


    “知道了。”


    温深时关好房门,执起放在屋外的伞便走了。


    天上雪下的密,门口都堆积起来一大片。城中已然变成一座冰雪之城,人鸟声俱绝。


    阿禄在门前等了许久,才见到温深时匆匆而来。


    温深时上了马车,阿禄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阿禄目光放在他身上问道:“王爷怎么没有换衣裳就出来了?”


    “本王又不是去赴宴,穿那么整齐做什么?”温深时半眯着眼,一副懒散且毫不在意的样子。


    阿禄也没再搭话,伸手掩上被风吹的翻飞的车帘。


    两人坐了两个时辰才到地方。


    肃州没下雪,地上和屋檐上没看见一丝雪花的痕迹,只是湿漉漉的。大街上还有些行人和商贩,虽不热闹但也有烟火气。


    “这肃州还真是”温深时撩起窗帘往外看,一句话没有说完。他想说真是民不聊生,但细看也并没有这么严重。


    街道很窄,拉车的三匹枣骝马在大街上走着都有些拥挤。


    “若不是皇上要求本王来肃州探查一番,本王还不知道这座城竟然是这副样子,皇上日理万机也无暇顾及,更别说微服私访了。户部那群老头子只知道吟诗喝酒、下棋聚友,皇上重武轻文,那一帮子文官也就撒手不管了,到底是谁对谁失望,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温深时看着城中杂乱的景象黯然神伤。


    温深时本不应该管这些,他对温宏哲心里还是有阻隔,若不是心有志向想实现心中抱负,谁想在皇帝脚下办事。


    只要上头愿意给愿意欣赏,谁都会义无反顾的对着那人,将自己读圣贤书在身上镀的金子全都刮下来双手奉上。但若是上头不稀罕,自己在诗书上戎马一生又能换的到什么?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呢。


    片刻后,马车停了下来,温深时撩起帘子下去了。


    沈府已然成了一片废墟,三日前肃州沈家燃起来了,烈火滔天,火焰滚滚如海上的巨浪一般舔舐着府邸中的一切,火烧了整整一天才被扑灭,缭绕的乌烟飘散在天空,像是含着冤屈的灵魂一样,久久不散。


    温深时跨过断壁残垣往里走,里面是焦黑的一片,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面世的线索。正当他要走时,不经意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往右侧看了一眼,是一个背有些驼的老人。


    阿禄也看见了,他先开口询问道:“老人家,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人回过身看向两人,老人尨眉皓发,穿着一身素衣往两人这边来,他打量了一下两人,微微屈身行礼:“两位是朝廷派来查案的官员吗?”


    “正是。”温深时点了点头,视线往四周扫最后又落回到老人身上。


    于盛应该是年纪大了,话说的很慢但是声音却像是古老的磬钟,很浑厚:“草民名叫于盛,是沈府的一个老奴,前些日子因为家中小儿要成婚,便回了趟家。哪知再回来,沈家便成了这副模样。”话说到这于盛本无光的眸中闪出了泪光。


    于盛穿着一身缟素还带来了花酿酒,门前也有一个火盆子,里面还留有纸灰。看来这个老奴对沈家的感情十分深厚。


    沈立康还在牢狱中,沈家一家子全都葬身火海中,到底是自焚还是人为。


    温深时将后面那个想法不经意的说了出口,于盛望向他嘴唇蠕动着,眼中浑浊的泪落了下来:“官家您探查过应该知晓,沈大人虽然人昏但是这一家子可都是好人,沈家人古道热肠终是要被烧成灰烬无人去管吗?沈家小姐知晓沈大人的作为,也尽力去救助那些被他父亲残害过的人,沈小姐本不应该遭此大难的。还有沈老夫人是个一心向佛的慈悲人。恕草民直言,沈家人是绝不可能自焚的。”


    于盛说的慷慨激昂,温深时眸中凉凉无光,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说这些有何用处,如今尸身烧的面目全非认不得是谁,你怎知不是沈家人害怕沈立康的案子让他们受连坐之罚,便让府上家仆顶替他们葬身火海了呢?”他的声音又重又清,在空荡荡的府中回荡着,像是敲击于盛的一个榔头一般。


    于盛显然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到了,他连忙屈身:“草民方才冲撞了官家,还请官家恕罪,但草民还是要斗胆一说。”于盛弯膝一跪,不卑不亢的抬着头看着温深时说道:“草民识人无数,能感觉官家定是一个廉洁奉公之人,所以草民恳请官家一定要给沈府一个好交代好结果,不能让沈家人白白被人害死。”


    温深时声音轻挑的“哦”了一声:“你想要沈家有什么好结果?还有你如此笃定沈家人是被人害死的而不是自杀,你有什么证据?”


    温深时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刚落下,一旁的阿禄就推了他一把:“王爷小心!”


    温深时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以阿禄的观察力他可以无条件信任他。他反应快急忙往能遮挡的地方躲去,但是对方的目标可能不是他,当他回神看向阿禄时,只见阿禄瞪着眼睛面色苍白,他脱力蹲跪在地上。


    温深时定睛一看,阿禄的腰腹处渗出了血来,渐渐在衣服上晕染开。阿禄伸手捂住腰腹的伤口抬头望向温深时示意他先不要出来,而当温深时的视线从阿禄身上挪开时,原本跪在地上的于盛一头栽倒在地上。阿禄连忙伸手去扶着让于盛依靠在身上,他忍者痛把于盛往隐蔽的地方拖。


    温深时凝神屏息往左右两边看,看到屋头上若隐若现的一个凸起,他微眯着眼望去,待看清楚那里确实是一个人头后,他抽出藏在衣襟里的微型弓箭,将短小精巧的弓箭架在弓弦上。温深时本就知道沈家的大火是认为,至于能预判到会有人埋伏这件事情,还是徐宴之提醒他的。徐宴之说火灾若是人为,周遭必有暗探,来一杀一。


    他搭弓用力拉开弓弦,瞄准那个凸起的地方手上的力道一松,箭矢就射了出去,温深时在伽玛可没少跟着当地人修习箭术,况且伽玛国的人均战斗力都很高,五岁的孩童都会拉弓射箭,七岁便能持刀猎杀雄狮。


    只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传到了阿禄的耳朵里。他微微站起身直接将腰腹上的箭矢徒手拔了出来,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他反而笑道:“这暗杀的人手劲也太小了吧,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根本插的不深。”


    温深时过来扶起于盛探了探他的鼻息,送下来一口气:“是你皮糙肉厚的,箭矢扎不进去才对,你瞧他背上的箭中的多深。”


    阿禄拔了箭留了血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走到于盛身后看,阿禄惊叹道:“还真是啊。”


    于盛背上的箭矢整个箭头连带着箭杆都插进了皮肉里,但是方才温深时探过鼻息确认他还活着。


    温深时将于盛扶起来,他似乎还有意识,微微抬起苍老的手抓住了阿禄,有气无力的说出不成句子的话,温深时没有听清,而阿禄听的清清楚楚,他跟温深时解释道:“这个老奴说,沈大人有同谋,他知晓一些内情所以有人要杀他。”


    温深时垂下眸子看着地上烧成炭的木桩,思忖间阿禄已经跑了出去,将外面那个被温深时射穿了脑袋的人拎了进来。


    “王爷,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温深时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说:“都带回王府去。”


    他扶着于盛将他放进马车里,同阿禄一起将院里的血迹清理了一下。


    温深时看了一眼阿禄的腰腹部:“赶快回去包扎一下再上些药,这里可不比伽玛,伤口很容易就会感染溃烂,到时候有你痛的。”


    “是王爷,阿禄知道了。”


    两人清理好之后坐上马车,返程回了临川,温深时打算过两日再来肃州的府衙瞧瞧。


    阿禄怕恶心到温深时,便找了一个麻袋将那个尸体的上半身塞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