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九十九·【第二个世界·残夜】·57 ……

作品:《黑莲花一身正义!

    他并没有穿他从前以“妖鬼”这种身份现身时,习惯穿的那一袭玄衣,而是穿着一袭雪白的锦袍。可是现在,那袭锦袍上几乎有一大半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他的长发高束,唇角似有一丝血迹,脸颊上还有飞溅的血点,右手里握着一柄剑,一步步踏进那道沉重的大门。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他此刻的面容,依然是都瑾,都怀玉的!


    他身后有人紧紧跟上,语气愉悦地说道:“主人,九幽深狱这里的守卫已全被拿下!依照主人的吩咐,不听话的已全数伏诛,听话的就——”


    长宵微微偏过头,冷冷瞥了对方一眼。


    对方立刻就住了嘴。


    长宵于是不再看他,继续举步往这座大狱的更深处走去。


    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楼梯都上来下去走了好几段,最后终于在谢琇彻底丧失方向感之前,他停在了一间牢房之前。


    他站在那扇门前,静默良久。


    他身后那个聒噪的家伙又凑上来,道:“恭喜主人夺回真身!”


    长宵的脸色很平静,一点也没有任何喜色。他道:“嗯。”


    那人谄媚地一伸手,不知道他手中握了什么,在那扇门上摆弄了几下,门锁就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他侧过身,讨好道:“主人,请——”


    长宵迈步进入,果然见到室内一张寒玉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躯壳。


    长宵慢慢地走到房间一侧的桌椅旁坐下,然后再向前趴伏在桌上。


    谢琇:……?


    但紧接着她就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那具躺在寒玉床上的身躯,下一刻已经缓缓睁开了双眼。


    屏幕的视角随之居高临下地投到那个刚刚醒来的人脸上,就连谢琇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果然是极为俊美的一张脸。


    长宵曾经不害臊地自吹自擂说他的真身比都怀玉还要英俊,谢琇当时不以为然。不过现在她倒是懂了。


    所谓各花入各眼,都怀玉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如玉公子,正如《淇奥》那首诗里所形容的那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祸神长宵本人,完全就是肆意生长,带着一种锐利浓艳的美,如杂花生树,春水乱流,气质奔放不羁,五官都仿若比旁人更深刻。


    如果说都瑾如同一尊应当摆在博古架上敬奉的玉雕,一丛正当时节、自有风骨的修竹,那么长宵就如同开放在整片原野之上的艳丽罂粟花,暮春里带着浓郁的花香、吹过大地与江河的醉人的熏风。


    多么奇怪。


    他名叫“长宵”,就是“漫长无尽的黑夜”之意,但他本人的气质却极为浓烈而耀目。


    不过,作品中的人物取名嘛,不就是这么回事?魔神玄赜的名字含义还是“幽微深奥”呢,但听说魔神行事乖佞狂放,哪有一点“幽微深奥”之意?


    谢琇站在那里,注视着长宵回到自己的真身之内,慢慢地站起来,绕着这个并不算很大的房间走了几圈,像是在活动这一具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躯壳似的。


    最后他又回到那张寒玉床上。


    跟着他一道来的那个心腹倒是承担了npc的绝大部分功能,见状大惊道:“主人何故还要坐回这张床上?那些神族强迫您睡这种床,不过是想催化您体内的寒毒,一旦入脑,则能令您彻底癫狂……现在您已经攻下了神界,人神妖三界,当奉您为共主……小的这就去为您寻一张最好最舒适的床榻来,您想选择哪里作为您的寝殿?上任天帝的洞慧宫?还是这一任天帝的焕明殿?……”


    长宵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去,用手抚摸着那张寒玉床,半晌方道:“……但此床若要长久保存一具躯体,使之不腐不化,眉目宛然如生,倒是极好的。”


    那心腹道:“这……这自然是,但您如今可做三界共主,无人再能逼迫您改头换面了……您哪里还需要多余的躯壳呢?”


    长宵若有所思,沉默良久之后,忽而笑了一声。


    就在那一声笑之后,他突然一个旋身,重新又平躺到了那张寒玉床上。


    下一刻,趴伏于桌边的“都怀玉”已然重新站起。


    那心腹大惊失色。


    “主、主人!您……您这是——”


    长宵淡淡道:“本座今后自是要用这一具躯壳的。真身如何保存,就按你说的那样,把洞慧宫腾出来,将寒玉床和本座真身都一道搬移过去,存放在那里吧。”


    那心腹惊诧得一时都有些结巴了。


    “可……可是,主人……这具躯壳难不成……有些别的好处吗……”


    长宵微一凝眉,片刻之后,他忽而又笑了起来,用着都怀玉那张昳丽的脸,笑得极为开心。


    “是啊。”他如同耳畔呢喃一般地低声说道。


    “我当初,正是用这具身躯,吃下了琇琇的心……这样的话,琇琇也成为了这具身躯的一部分……”


    他柔声说着,用极为爱惜的态度,右手轻轻在自己的胸腹一带滑动。


    从镜头中看去,那副场面竟然有点诡丽凄绝之态——


    俊美如玉的公子,以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胸腹一带大约心脏与胃部的位置,垂下的视线里满是温柔缱绻,注视着自己胸腹间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躯体,倒像是在注视着心上人的面容,又是怜爱,又是珍惜,万般柔情,不能尽数。


    谢琇:“……”


    这时身后有个人说道:“……他疯了。”


    谢琇一回头,发现是隔壁复仇女王组的一姐,工作名叫“任潇”,号称潇姐一出,横扫千军,任是多棘手、多腹黑或多暴虐的男主角,都得折在她的手里。


    谢琇对此肃然起敬。但此时难免被直播画面所影响,她并没有显示出和从前一样的热情,只是勉强笑了笑,向着任潇打了个招呼。


    “刚出仓吗,潇姐?”


    任潇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本来都打算来出任务了,临时接到上司通知,说让我等过了这个周末再进任务……”她一脸迷惑,但眼神往电视墙上一瞥,又严肃起来,说道:


    “因此,我这个下午突然多了许多空暇时间……呆在这里无事可做,于是就也跟着看了你那个任务世界的直播。”


    谢琇:“哦……谢谢潇姐支持……”


    任潇与她相熟,闻言瞪了她一眼,说:“现在是客套的时候吗?!在你出仓之前——哦就是在那个任务世界里以死遁结局之后,你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谢琇充满问号地摇了摇头。


    “我出仓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他攻下了神界,走进九幽深狱……”她说。


    任潇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无妨,直播反正会有回放。你的这一场,想必回放点播率不会低……”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说:“不过,就你的这个endg,又差点搞出一幕直播事故来……”


    谢琇:!?


    “怎么会?!”她失声问道。


    任潇说:“瞬时血腥程度飚上了18+的分级,你说呢?”


    谢琇:“血……血腥?!”


    看着她都震惊得结巴了,任潇反而一笑,再度用力地一拍她的肩膀。


    “安心啦,说不定是流量密码呢。”她冲着谢琇眨眨眼睛。


    “我等下给你发个粉丝向混剪视频,那一幕看上去居然剪得还挺唯美……”


    谢琇震惊:“距离我咽气的那一幕才过去多久?怎么混剪都出来了?这些剪刀手用的不是剪刀,是飞梭吧?!”


    任潇哈哈大笑,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谢琇没敢再看那块屏幕里的直播,回到了办公室里。


    很快,手机传来“叮”的一声,任潇发来一个链接。


    谢琇打开之后,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沉默。


    混剪开场就是那片通天山脉之中熟悉的溪水与瀑布的景色,镜头一转,长宵的衣袍前襟与衣袖上满是血痕;她看到自己那具已然失去生命力的身躯半坐于地,上半身则被他爱惜地以左臂单手支撑着,半倚在他的怀里。


    长宵直勾勾地盯着她已经安然阖上的双眼。不远处,神族来追杀他的人马已经快要逼至近前。


    下一刻,他的右手五指忽而成爪,一下子扣入“谢琇”的胸腔,生生将她的那颗心脏挖了出来!


    谢琇:!!!!!


    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的心口也仿佛一凉。


    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但长宵死死盯着那颗心,停顿了片刻之后,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粗哑,如同鹰鸮啸叫一般令人心惊。


    他竟然还在自言自语。


    “我不伤心……对,我不伤心……”


    “从上古时期以来,妖鬼都是这样欺骗‘善果一族’的……以情爱相诱,骗他们心甘情愿奉献出血肉……”


    “现在我也这么成功了……对,我可快活了……”


    “谢十二,你蠢不可当……你懂吗?你最蠢了……连谁对你是真的好都不知道……”


    “你多蠢啊……你不是一直不肯相信我吗……那就一直不相信下去啊……”


    “你现在死掉了……而我现在借助你的血肉施舍,未来则可以成为三界共主……你说,你那个好哥哥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跟我拼命?”


    谢琇:“……”


    啊,真的,求别再说了。


    你竭力得意大笑的样子真的很狼狈,狼狈到会让我这微末的良心有一点痛。


    猎人掉入了陷阱,而猎物全身而退……这是多么荒谬而悲哀的一幕画面?


    这让她虽然成为了那个胜利者,可是她并不感到多么开心。


    这个故事到了最后,没有一个胜利者。她想。


    即使今时今日她没有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退场,但凡人的寿数有限,而妖鬼的生命漫长,将来的某一天,也总是会变成这样的。


    到了那个时候,只会更无法割舍而已。


    而且,以“善果一族”必须定时以血肉饲喂自己所控制的妖鬼的这种模式来看,即使今天神族没有追杀而至,但一个人能够提供的血肉终究有限,他们分别的那一天或许也将会很快到来。


    归根结底,他们两人从来不可能是同路之人。即使勉强,也无法长久。


    只是这一段两人同行的旅途太欢愉,使得他们都暂时忘却了这一点而已。


    但这种萍水相逢、偶然相遇的旅途,终究是要抵达终点的。


    即使他们能一起去三界的尽头,也终将在那里停下脚步,分道扬镳。


    这样的道理,他那么聪明,为什么会忘却了呢?


    屏幕上,原本在长宵说话时音量已经被调得很低的bg,陡然奏起一波激昂的旋律!


    谢琇:!


    然后,她就眼看着长宵果真将那颗心塞进了自己口中,鲜血就沿着他的唇角,一缕缕流到下巴上,再淌到他白衣的前襟上。


    可是他仿佛毫无所觉。


    他低下头去竭力吞咽,刚刚还趾高气昂地扬起的头颅深深地低了下去,肩膀都在微微地颤动。


    在他面前,神族的人马冲到了距离他一丈之处。打头的那名银铠小将,已经戟指他这神界通缉的祸神,厉声喝道:“罪神长宵!神兵天降,你已无路可逃!还不速速就缚!”


    长宵则只是深深低垂着头,就像是压根没有听到银铠小将的呼喝一样。


    他只是颤抖着双肩,怀抱着她失去生命的躯壳,额头都像是要抵到她鲜血淋漓的胸膛上去。


    神族的兵马终于全数赶到,就在银铠小将身后列阵,放眼望去总有一二百人之数,威风凛凛,人多势众,几乎将溪水畔这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长宵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当他的整张脸都在屏幕上呈现出来的一霎那,谢琇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啊!”


    因为他此刻眼下竟然有两道鲜明的血泪,泪痕划过整张苍白的脸,消失于下颌处。


    他动作无比轻柔地放下“谢琇”的身躯,尔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压根没去顾及自己面上、身上淋漓的血痕。只是面对着面前的神族人马,慢慢地昂起了头。


    “尔等鼠辈若是现在就拔出剑来捅进你们自己的胸膛,本座尚且能留你们一具全尸。”他冷冷地说道,声线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昔日那种朗润清亮之感了。


    谢琇:“……”


    是的,的确如同任潇所说的那样。


    他疯了。


    非常冷静,非常清醒地,疯了。


    谢琇压根就想不到,自己能把一个例行的be刷成这么惨烈的效果。


    长宵从来都表现得像是个薄情之人,谁知道一颗心就能把他逼迫到这样的地步呢?


    她眼睁睁看着他仿佛不知痛一样,疯狂地战斗着,拼着一身是伤,最终斩杀了全部的来敌——对,是全部,一个不剩——然后,他抱着“谢琇”的身躯,又走回了那棵老榕树下。


    他现在似乎具有极高的神力了,但他依然是用脚一步步走回去的,只有到了树下,他仰望着树冠掩映间露出一角的那张寝台,才神色微动。


    下一刻,他一晃身,人已在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