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第一个世界·五更钟】·37

作品:《黑莲花一身正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而失真,几乎不像是她自己能够发出来的。悲痛就如同巨大的石块,瞬间就堵住了她的咽喉,她甚至连呼吸的气息都卡在了那里;气道被阻,她几乎是立刻就因为窒息而憋红了双眼。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听见自己的泣音,呜咽得简直发不清楚每一个字。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柄“射月剑”当啷一声掉落地面。可是她已无暇顾及。

    她扑上去,一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还带着一丝力竭之后的僵硬感,掌心有干燥后的血痕,摸上去有些粗粝。她拼命地握着那只手,将现在自己也所剩不多的内力,从那里渡入他那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垂落的长睫颤抖着,努力数次,终于向上抬起。

    他的目光有丝涣散,睁开眼之后甚至还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将视线聚焦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眼中即将散开的最后一线光芒微微跳动了几下,仿佛重新又绽放出一线更明亮些的光彩来。

    “是……你……”他蠕动嘴唇,气若游丝地低语。

    “你来了……是来……见我的吗……”

    不知为何,谢琇感觉自己面容上所有强装出来的表情,就像是暴雨冲刷下的沙堡一样,唰地一声就整个垮塌了下去。

    她崩溃地向前倾身,握紧他冰冷的手,将那只手贴到了她的脸颊上。她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指缝间。

    “是的……是的!”她应道,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把那只冰冷的手融化进她温暖的身体里去。

    “我……我这就救你,你坚持住……”

    听了你的话,高韶瑛却缓缓展开眉眼,笑了一下。

    “不……不必了。”他低声说道。

    谢琇怎么可能就此放弃?但她并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傍身——这个世界里也不可能存在那样逆天的物品。

    她的内力又因为刚刚对战齐钟岫时不得不使用了“万艳同悲”而一瞬被抽空,现在根本恢复不了那么快,更遑论要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为他续命。

    事实上,即使是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也无法真的为他续命了。

    谢琇仅剩不多的那一点点内力往他的经脉内一送,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瞬间就散逸得无踪无迹。

    他的身躯如今就如同一个破败的筛子那般,四处都是破洞与伤口,即使想要修补,也无处下手。更不要说心脉俱损,已是无力回天。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茫然地呆住了。

    她依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徒劳地将体内最后的那一点内力送入他已经破败不堪的身躯里。

    可是她的心却如临深渊,仿佛被无数丝线捆紧,悬宕在黑暗渊薮的正上方,孤独、空茫而无能为力地,俯视着下方已经快要被深渊灭顶的他,继续沉陷下去。

    而只要他一松开手,那些丝线就会瞬间断裂,她的心脏立即就将无穷无尽地坠落下去,摔在数十数百米深的渊底,粉粉碎碎。

    而高韶瑛却仿佛比她还要平静得多。

    他好像十分努力地弯曲僵硬的手指,将她的手轻轻反握在他的手中。

    “……我想看看你。”他用气音轻轻地说道。

    她一震,几乎是立刻就连滚带爬地在地上膝行了数步,凑到了他的面前去。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他轻缓的呼吸呼出的冰凉气息,几乎能够吹拂到她的脸上。

    感受到她笨拙的接近,他无声地翘了一下唇角。

    “啊……天气很好……”他轻似无声地说道。

    谢琇顿时就想起了从前的许多次,在兴溪城,或是在定仪宗的小院里相会的时候,她懒洋洋地在庭院里晒太阳,硬要枕着他的肩头睡个午觉,将他的肩膀乃至半个身躯都快要枕麻了,还振振有词地争辩说“天气这么好,又有佳人在侧,如此良辰美景,不睡觉好浪费”。

    ……她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扑倒他,亲吻他的那一天,剑南是个下雨天。

    当时,他们两人滚得一头一身的枯叶和泥水,简直看不出来他们是滚在泥地里接了个长吻,还是滚在泥地里打了一架。

    啊,那首她曾经在高韶瑛离开之后,在五更的更鼓声中想到过的诗,原来说得并没有错。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时间永远在滚滚向前,那些美好的记忆也终究会被抛下,然后淹没于时光的洪流之中,直到毫无痕迹。

    他曾经过得不好。她也曾经想用尽全力对他好。但是已经迟了。

    他那一夜来找她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他遇见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真相永远比她快一步。

    而那个黑暗的深渊,也永远比她早一步去吞噬高韶瑛。

    现在它要永远把他带走了,可是她却束手无策。

    她很想紧握住他的手,就好像这么做就能挽回他逐渐流逝的生命一样,然后恳求他像那个时候一样爱她,他们紧紧纠缠,渴切拥抱,彼此缠绕,血肉交融,最终生长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假如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有多好?

    她听见高韶瑛在上气不接下气地低笑,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哦……我忘了……第一次在高家……见面的时候……你想去看……食铁兽……”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热泪在她脸上纵横肆意地奔流着,她想到那个细雨濛濛的午后,然后迟钝地想起今天居然是个大晴天。

    “是的……”谢琇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得可怕。

    “我要去看食铁兽……”她说,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好像是刀片在来回划着咽喉,柔软的血肉磨碎了,很快就被七横八竖地切割得不成样子。

    “……你一定要带我去。”

    高韶瑛轻轻地笑了。

    “……你自己去吧……”他低声说道。

    “那天……我们后来……溜进高家那个侧门……那个看门的老人……他知道、食铁兽……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很艰难地喘息了好几声,仿佛像是在蓄积着气力,好说出下面的话一样。

    “你去问他……他会告诉你……你要是……还是找不到的话……就让他……替你引路——”

    他又停了下来,似乎竭力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放弃一般地笑了笑,有点抱歉似的望着她。

    “我……曾经想过……要替你……养一只——”他说。

    谢琇:?!

    “可是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就不知道……派去找食铁兽的人……如何了……”

    谢琇:!!!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抚摸着他的脸,眼泪落了下去,浸湿了他带血的淡蓝色衣襟。

    “带我去看食铁兽的人,如果不是你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

    “那我就不去了。永远都不会去看了——”

    高韶瑛愣了一下。

    或许是失血过多令他变得迟钝,他好像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话语的意思。

    “别、别闹,”他轻轻地呵斥她。

    “你和我……不一样……”

    谢琇忽然想到他们两人在定仪宗一起吃桃花酥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们胡天胡地了很久,然后一起入浴。他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觉得这个世界真好。

    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的呢?

    ……还有,那天晚上,听了她的话,他是怎么回答的?

    啊,和现在一样。

    他说:那你跟我可一点都不一样。

    是啊,她想,他们是没法一样。

    那个时候,他是光辉四射、风度翩翩的剑南高家大少爷,而她只是一个小穷门派整天劳心劳力的苦命大师姐而已。

    她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来交换回到那个时候,可是,时间是不能倒转的。

    现在,他快要死了,而她依然活着。他们还是不一样。

    生命太短而岁月太长,她即使将来变得很厉害、替他报了仇,到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办法一样。

    在这条道路上,她曾以为她能够追上他,把他拉回来。但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她永远在后面追着他的脚步,而他永远领先她几步之遥,让她一度有过能够够得着他的错觉,她也确实触碰到了他,碰到了他的指尖;可是到了最后,他依然被命运的深渊席卷而去,她还是追赶不上他的。

    可是,她必须去向那个凶手复仇。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她不能现在就走。

    放弃复仇而追上他的脚步跟他一起走,这似乎不是她的性格。

    无论今天他活下来抑或死去,她都不会放弃她怀着的这种执念与仇恨。

    想要夺走他生命的人,她绝对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不管她现在强大与否,甚至将来强大与否……为了复仇,她死在复仇的时刻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她不能因为想要徒劳地追上他而放弃这个念头。

    “我不能跟你走。”她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说道,“我很抱歉……”

    高韶瑛喘息着,似乎不明白谢琇在说什么,他拧着眉朝她看过来。

    谢琇说:“谁刺你一剑,我就要去刺谁一剑。打不过他,被他反刺一剑,也无所谓。”

    “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下令的人,做决定的人,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高韶瑛的手颤抖着,谢琇默默地在自己的手上又加了一点力气,直到要将他冰冷的血肉嵌入她自己的身体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