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獒偏头看向已经跳下来，近距离看烟雾和飞虫的少女。云含雪脸色比昨天在虫海时还要苍白，口鼻掩着绣着金边的洁白手帕，却掩不住呛咳。停下来后，疲倦脆弱的模样无比惹人怜惜。


    他闻到了淡淡血腥味。向导的精神力也许还有很多，但她的体力已经开始抗议。她像精致又锐利的冰刀，能做到许多事，却改变不了自身的脆弱易碎。


    持续六个多小时的探索，两人都是一刻不停。


    即使他说了让云含雪休息，她也总能在关键时刻发出指令。


    云含雪的声音一直会在，精准又高效，存在感不强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多出了一个同伴。


    他希望她能活得更久一点。


    陆獒摸了摸作战服口袋，只摸到两张止血贴。往日出塔往往就地取材吃饭，连可以润润嗓子的水都没有一管。


    男人的手尴尬地卡在口袋里。


    “在担心我？”云含雪头也没抬，捕捉到陆獒的目光，声音和脸色截然相反地平静稳定。


    她捏住灼烧中四散的精神光点，变异飞虫一只只落下，无处可逃。


    精神力轻盈地飞舞在她身边，越燃越旺的火下是苍白虚弱的脸庞。和陆獒所想不同，六个小时并没有到云含雪的极限，塔内的精神力运转没有这样的高强度攻击、控制等使用机会，她在寻找一个分界点，压榨出身体的极限。


    只有了解一个人，才能利用一个人，对自己也是一样。


    而展现出的虚弱疲倦，同样是可以利用的武器。


    听到陆獒被抓包后乱了一瞬的呼吸，云含雪笑了一声，“我没事。马上回去了，回去板着脸就好。哨兵，你只为战斗而生，其他交给我来解决。我会帮你的。”


    她的身影瘦削又孱弱，却像展开羽翼，给明明是保护者的人，撑起了一片可以顺畅呼吸的天空。


    宽容又善解人意，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


    陆獒喉咙紧绷，“老子不是躲在后面的软蛋！”


    暴躁的否认像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但看着孱弱的少女，怎么也说不出更难听的拒绝。


    传送的光芒没有给陆獒说话的机会，云含雪在他黑沉沉的脸色里忍住笑。


    陆獒讨厌弯弯绕绕，讨厌阴谋利用，单纯的力量只能保护自己逃脱，却无法改变高塔。于是他游离于高塔之外，在战斗中不管不顾。他愿意在塔外提供力量尝试达成目标，但云含雪要的不仅如此。


    他的主动配合，有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雨林的浓绿树荫，眨眼变成了高塔一层黯淡光线。


    “小云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李会长看到两人不像昨天那么靠近，气氛似乎也不太好，心里就咯噔一声，赶紧扑过来看情况。


    她被能源不足的外骨骼缓缓抬起按住。


    “我没事。”云含雪垂眼轻声安慰，少女虚弱疲倦的微笑，依然有着稳定人心的安抚力量。


    陆獒忍不住磨牙，“管好你自己！给老子跟上！”


    “是我不好，麻烦陆先生了……”返回探索军团驻地路上，少女似乎有些愧疚的三言两语，什么详细的内容都没说，却让人立刻想到s级哨兵陆獒对小向导依然不满意。


    李会长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真情实感地为云含雪生气起来，“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他不会还想让你去训练吧？！老天，你是向导，可不是皮糙肉厚的哨兵！”


    云含雪轻声用“这是我应该做的”、“一切听哨兵安排”等等乖顺模范句式回答，却丝毫不显得敷衍。


    脆弱、疲倦、温柔、善良，都不过是一张面具，让所有人看到她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撩拨着所有听到的人往她希望的方向思考。轻声散布出去的假消息，由云含雪亲手塑造形态。再在捕猎的大网上，成为她的力量。


    返回高塔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接近同样保持着早出晚归规律的各种出塔队伍返回高峰，还没到探索军团驻地门前，围绕着驻地铺开的一个个小摊就占据了道路两侧。


    还带着血腥气的吵闹叫卖和讨价还价，在庞大的室内城市一角热闹展开。以探索军团门前真正属于探索军团小队的买卖摊子为中心，藏着收获的私人佣兵小队、来碰碰运气的采集队、塔内工作的手工艺人或变卖家里探索残留物品的人，都聚在这里。


    与总是优雅整洁、宽广到可以两车并行的四层街道比起来，被小摊挤占的一层道路拥挤又脏乱，却多出了生活化的气息。


    李会长试图冲刺离开，但碍于能源不足的外骨骼实在跑不起来，走在前面已经快走出人群的陆獒愣是一次都没回头，她只能捏着鼻子亦步亦趋跟在云含雪身边。李会长小心翼翼避免被过路人蹭脏，不止一次心疼自己被染上奇怪气味的衣服。


    云含雪好像注意力全被小摊上没见过的东西吸引，却被李会长挡住大半视野。


    “瞧个新鲜而已。小云你可别信这里有好东西，小心被骗了。”李会长对满地小摊完全看不上眼，护着云含雪快步离开。


    和她恨不得掉头就走、一眼都不想多看不同，云含雪看起来完全是不谙世事的好奇模样，脚步虽快但更像在逛街。那份好奇和对学院外的无知，被少□□雅镇定的气质掩藏得很好，让耐心观察窥伺的目光了然一笑。


    全科第一的优等生，也不过是刚毕业的、在保护和培养下懵懂的年幼向导。


    云含雪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整个集市。


    街道上人头涌动，扫一眼就可以统计出这里只有百人。据说塔前时代有上百亿人口，而高塔的室内城市中，记录里却只剩下几千万人，其中觉醒者不到百分之一。很难想象，塔前时代的城市是怎样密集而庞大。


    越往中心走，摆摊的人穿着和精气神越好。虽然不像电梯里见到的高几层人士那样放松而精致，但战斗中留下气息和制式武器，都让他们被外围的人仰望。


    新来的几个边缘小摊上，摊主的衣服角落，印着“第一农场”或“第x养殖场”的标记。即使是第一次见，云含雪也能辨认出，他们来自一层和地下两层。


    他们的衣服材质和装物资的麻袋没太大区别，甚至更陈旧破烂些。瘦弱、脏污、疲倦，和曾在电梯里看到的几个戴着一层标牌的人相似，眼中只闪烁着一点期待的光，期待自己辛辛苦苦上楼，带来的东西能卖出。


    也许能换取一些出塔机会，或出塔能用的物资搏一搏，也许能换到下层得不到的特殊食物、期待自己的孩子资质更高能够觉醒……


    但即使是在集市上看起来最糟糕的人，也是通过栅栏，走出地下的佼佼者。


    云含雪没有在意李会长刻意的遮挡阻拦，她的余光划过他们，温柔神色下，无波无澜。


    在她收集的资料里，聆听的老师教导里，她已经看过了这些。


    末日降临后，人类世界格局被一朝摧毁，艰难建立最后的庇护所高塔。如果还有宇宙的话，据说登上高空往下看，会看到高高耸立的巨大高塔，如古老神话里的通天巴别塔，撑起天穹。


    六层高塔电梯最低只到一层，高塔内的种植区和养殖区，甚至比最底层的贫民窟位置更高。地下两层是百年来向下挖掘的成果，上层环境优美空气清新错落有致，地下却累累如蚁穴。


    从向导学院的宣传片、高塔广播、到口口相传的事迹引导，都鼓舞着人类继续付出劳动勤奋努力保卫高塔，在末日变异高压下奉献自己。


    但……已经末日了一百年。


    差别待遇不仅发生在向导与哨兵之间，每一层高塔之间。


    差别的规则，必然诞生歧视分化和向下的压力，正如向导学院里曾发生过的，只是被放得更大、更艰难黑暗。


    云含雪的脚步没有一丝迟疑和不忍停滞，只将亲眼看到的一切记下。此刻停下对个体的怜悯，不过是伪善，什么也改变不了。


    自发形成的小型集市外围，忙碌于生活的人几乎没注意到云含雪走过。越靠近探索军团方向，觉醒的哨兵向导们密度越高，有空了解报道看到云含雪的人越多。


    认出云含雪的人小声惊呼，但看到少女疲倦苍白的脸，一看就是刚从塔外回来，按捺着没有冲上来添麻烦，目送她离开。


    “啊啊啊我偶像！”


    “陆神真是的，这么不喜欢向导吗？自己闷头走得那么快，谁跟得上啊。呜呜，好想给她喝口麦芽草糖水休息休息。”


    “别打扰她了……”


    陆獒大步穿过集市，没一会就抵达探索军团大楼门前。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嘈杂声音，反馈灵敏的五感无限烦躁，陆獒拧着眉回头，云含雪少见地没有跟上。


    陆獒的身高足以让他在人群中俯视四处，很快他找到了云含雪，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


    返回前陆獒检查过外骨骼，剩下的能源明明支持更快速前进。


    想折返进人群把人拉出来的冲动，被回塔前云含雪的嘱咐和她展现的态度压制。


    陆獒不耐烦地越过人群盯着云含雪，她身边小摊上，最靠近少女的一条白色发带，忽然吸引到陆獒的注意。


    毛茸茸的……扎起来应该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