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别动。”


    “你会死。”


    陆獒躺在硬邦邦床板上，闭眼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今天的一切。


    白裙裙摆飘飘荡荡，从身后射出的骨箭刺穿怪物，面对血海念出的地图资料，精准，稳定，贴心。


    他又翻了个身，猝然睁眼，手腕上通讯器安静无比。


    探索军团和守卫军团负责方向不同，陆獒往往主动出塔，轮不到强制出塔通知。除了确认部分区域环境和更新装备，几乎不会联系他。


    通讯器响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此刻的安静反而让人无法入眠。


    桌边丢着一份剪报，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隔了几米远，上面穿着优雅礼服笑盈盈的云含雪依然清晰可见。旁边写着一个画了花花和爱心的通讯号，和叠在下面的个人资料上一致。


    “别弄坏了，要还的啊，我女儿做了好久的。”除了向导协会见面前给的资料，军团长还贡献出了另一份，几乎所有提到云含雪的报道，都收集在上面。老军团长去拿资料时，一脸心疼，本来只打算看一眼的陆獒，反而两份都拿走了。


    陆獒抬手打开通讯器，黑白的联络页面只有一页联系人，除了高塔、探索军团统一通知号码和军团长，剩下的两个通讯号已经多年无法拨通。


    他手上的这台通讯器已经很旧了，银色的金属边缘被磨得泛光，皮质带子从最初的布料换成了陆獒亲手捕猎的变异兽筋，牢牢固定着它不会丢失。


    据说参考上个时代滑盖手机和智能手表外形的迷你通讯器，虽然出塔后无法联络，但在高塔里广受欢迎。综合指引方位、时间表盘、联络和传送石收纳多个基础功能，高级昂贵些的通讯器除了外观和材料精致，还有收听广播、拍照和录音等功能。


    陆獒咔咔按着边缘按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五个通讯号外，始终没有出现新的通讯号。


    他不假思索地在新通讯里输入一串号码。


    即使此刻没看，那组数字也像刻在脑子里了一样。


    ‘今天你……’


    ‘云向导，我在……’


    ‘云含雪……’


    反复输入几次，陆獒最终将字符和新的通讯号一起删掉，啪地关上通讯器。


    今天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有加她的通讯。她又是怎么想的？是遗忘了，是故意的，还是……


    像打不开的毛线团，越想越理不清，陆獒手背盖着眼睛，听到穿过隔音区传来的周围人们清早醒来。


    已经是新的一天。


    嗡嗡——


    陆獒猛地翻身坐起，推开凑过来趴在他身上的狮子，通讯器亮起，弹出一个未添加通讯号的来信。


    “早安。九点，一层探索军团见可以吗？”


    无头无尾，但不用看通讯号，陆獒已经知道是谁。


    “继续出塔？”


    云含雪看着发出后秒回的信息，笑眯眯地点点通讯器屏幕，“是。在等我的消息？”


    陆獒依然秒回，“没有。”


    “那真遗憾。记得保存通讯号，可以置顶哦。”


    真的没有吗？云含雪不信。


    真想看看他昨夜辗转反侧是什么样子，会很有趣吧。


    云含雪慢条斯理地系好发带，唯一的单人宿舍门外，交接中的学生会干部们已经待命。


    清早的向导学院静谧优雅，夜晚过去，禁止夜游的巡夜老师已经回去，最早的晨读和晨训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始，校园里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或偷偷宿舍加练。


    长廊和校园里鲜有人走动，只有昨天用于匹配见面的教学楼和宿舍有低低的人声。毕业季需要哨兵向导们一起听的分享讲座还在布置，参与进来的中高年级礼仪课和家庭关系课高分学生们，忙碌疲倦中压抑着激动。


    这是他们在学生会安排下，第一次完成大型活动准备工作，力求做到更好。


    “小云？啊正说你呢，怎么不一起来迎接学长学姐？乔雅还是太紧张了。”不得不同样早早来处理讲座事宜的老师，看到云含雪到来，亲昵地抱怨着。


    离开宿舍前聚在云含雪身边的学生会干部们，已经次第离开。和老师一起出来的乔雅跟在她后面一步，客气又礼貌，即使听到抱怨，也只是一笑，“我当然比不上学姐啦，她可是第一个提前全科第一毕业的呢！还得老师多多指点我才行。”


    云含雪扫了指导老师一眼。这位曾帮背后有家世支撑的哨兵从学院外送礼物来的老师，此刻却像过去什么都没干似的。


    看来昨天的那步棋，已经起到该有的效果了。从各个渠道传递消息抢在匹配前骚扰向导们的人，从此销声匿迹。


    云含雪道，“我同样是您的学生，我毕业了，等乔雅毕业的时候，一定也很优秀。”


    指导老师显然十分受用，但三言两语后就被乔雅哄着去旁边吃东西休息。她笑着摇头，“好啦好啦，知道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自从有了讲座，每年的匹配满意度都很高……还是你们年轻小家伙们沟通更顺利，他们都在楼上，快去见见想你的学长学姐们吧。”


    指导老师被引导着，给予了云含雪最佳的见面理由。


    云含雪道谢后，走过讲厅，秩序而优雅的白色阶梯讲厅里已经布置上柔软垫子、餐台和茶杯，看起来与其说讲座更像是个温馨的亲朋茶话会，以不同软椅为中心可以随意去听想听的区域的格局，在学生们布置下逐渐清晰。


    一早通过审核进入向导学院的前毕业生们，并不在这里。


    乔雅为云含雪推开楼上的门，几位被邀请返校分享的向导聊天戛然而止，身后还有几个年轻的学生，他们同时起身看来，“会长。”


    云含雪对他们轻轻颔首，“欢迎回来。感谢大家这些日子的辛苦……”


    “莉雅，你带来的资料很有用，沙海区域名不虚传……”


    “阿珂娜，很高兴看到你毕业后没有忘掉补课的内容，继续训练了……”


    “吴黎，还有再被老师抓住吗？如果还有针对，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及时反馈学生会……”


    她走过人群炽热的视线，走上空着的主位，一个个点名问候过去。这间会议室里，几乎是昨天礼堂前众星捧月的微缩重现。


    云含雪在主位停下，“叙旧到此结束。希望大家都还没有忘记我们的目标？”


    总是能带领学生会为老师们解决麻烦，乖顺听话的第一向导，语调依然温柔，却有着极大的控制力。


    “我们出塔是为了回到高塔，回到高塔，是为了离开高塔。”


    乔雅捏紧文件夹，和同伴们一起轻声念诵。


    昨天是云含雪作为学生会会长的最后一次事务会议，今天通过向导协会名单审核陆续来到这里的，才是学生会背后真正的核心。


    生命协会。


    或者说，还有个更被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反塔协会。


    “先前发展的学生们太急了，协会目前还在被搜寻围剿状态，我希望接下来所有人都更加小心。b32号唐谦的错误，没有下次。”


    云含雪并不严厉的责备声，却让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们需要实绩证明，我们不是空想家，每一份信任，都不该被辜负。区域信息分享和向导技能补习，可以继续扩大人数。不需要特意宣传我们的目标，肯出塔探索的人，都该有活下来的机会。愿意信任我们的人在慢慢变多，希望的火被点燃就不会熄灭。”


    末日高塔滋生了各种虚无缥缈的混乱信仰，协会本身和其他教派、互助会听起来都没什么区别。但违背潜藏发展命令、提前迈出脚步的人，惊动了高塔统治者敏感神经。


    虽然进一步确定了高层实际上并不希望出塔的真实想法，但每个人因此遭受危机，都是云含雪不想看到的。


    “我刚从41号沙虫虫海返回，再次确认区域都在增加难度变异，也许有一天，白色绿色区域就会消失，无法复刻的高塔庇护也一样。高危和危险区域探索的信息进度并不理想，在建立据点之前，我们需要更多能在区域里活下来的保护信息。”


    云含雪点了点桌子，“我会亲自前往高危和黑色区域，确认探索，信息汇总后同样进入协会分享。”


    “会长……”本来被责备的几个年长向导看着她，有些担忧。


    他们都出过塔，只是次数多少不同。但目前最高难度的，也只是一起探索了蓝色危险等级。


    同为向导的他们，才能明白s级向导意味着什么。如果将每个向导精神视为星球，她就像庞大、天然具有吸引力的恒星，他们顶多是行星卫星。


    她似乎什么都很完美，连此前无人教授的如何用精神力自保都会，除了孱弱的身体，她如他们仰望指引的星辰，也如陪伴长大的师友。


    即使，明明云含雪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人。


    “我是s级，我是你们的会长，这是我该承担的责任。”云含雪安抚地笑了一下，不容劝说。


    协会发展遇到的问题，在会议上依次抛出被一一定下解决方向。云含雪的目光看向哪里，就有人随之起身，汇报自己的进展。


    会议逐渐到了尾声。


    云含雪：“去年开始提的武器健身课程，今年交给乔雅。知道怎么谈吧？”


    生命协会和向导学院密不可分，重视外界发展，同样不可能忽略学院内。


    乔雅被点名立刻点头，“扩大匹配见面时向导对哨兵战斗日常的恐惧，建议开始作为匹配时的共同课程，增加哨兵的感情了解和展示机会，进而缩短匹配时间。我觉得，校长会喜欢这个建议的。”


    “加油。”云含雪温声鼓励，“我不在学生会了，不要太显眼，但是也不容许别人欺负，明白吗？”


    “嗯！”


    乔雅脸红起来，回头看着几个初次参会的年轻向导眼睛亮亮的，忍不住抿唇笑了。


    看着她们，就像看着曾经被从霸凌里拉出来的年幼自己。


    ‘霸凌是人的问题，但更多是制度诞生的黑暗。我们为什么要彼此抢夺、嫉妒、怨恨？因为我们获得的太少。向前看，向外看，向外去争取我们该有的，也争取身为人类该有的。’


    云含雪总是能看到学生们真正想要的、真正埋在层层遮掩下的心，她曾说过的话，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情感，从此在乔雅胸膛中扎根。


    她接过学姐手中的担子，也就更明白云含雪都做了什么。


    补课看似为了成绩，实际为了让懵懂向导们过得更好、更多思考。


    讲座似乎是为了高塔和学院看重的家庭，但同样是向导们了解学院外的窗口。


    她终结了学院霸凌，换掉了尖刻古板的老师，从补课、讲座等各个方面，润物细无声地引导了学院规则。内部压迫的风气，自她开始走向终结。


    作为第二任学生会长，也是实际上亲手成立学生会的领袖，一次次帮助老师顺利解决麻烦、温顺又贴心的会长云含雪。她代表着的并不是轻松管理学院下的风平浪静，而是冰面下缓缓聚集的冰山，从老师手中剥离的规则和权力。


    过去哪有学生会呢？只有老师对学生向导们说一不二的强权。


    她的会长、她的学姐、她的引路人，用自己所做的一切向她展示了以后学院的道路。她也会牢牢握紧一点点夺来的权力，为后来的向导，为她自己，也为学姐，守好学院。


    四层的模拟日光逐渐变亮，提前抵达的哨兵们看见向导学院大门打开，在他们等待的引导老师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乌发雪肤如明珠璀璨的少女，却轻轻颔首行礼后，跟随老师一起走向电梯。


    痴痴看着她背影的人反应过来，挂上痛苦面具，“我的女神啊！陆獒都敢开枪吓唬向导，怎么不敢拒绝匹配啊！！！有种放开那个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