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摄影
作品:《当你向我陨落》 伊斯坦布尔的转机时间只有不到两小时,苏星回和徐行之没有停留,跟着“transfer”的指示牌一路往前走,一刻也不敢耽误。
苏星回累得不想动脑子,彻底当起甩手掌柜,任由徐行之全权负责。
值机队伍挺长,她累得拿手提行李箱当座骑,又不敢把全身重量压上去,有限地享受片刻休息。
徐行之一手撑住行李箱的拉杆,看她这副模样,既心疼又好笑:“等会儿我把你卖了,是不是都发现不了?”
苏星回有气无力,脖子酸痛,干脆把脑袋抵到他手上,“你卖吧,我想被卖到能躺着的地方……”
于是,真的被卖了。
徐行之干脆地办理了升舱。
“好弟弟,你真能花钱,”苏星回更累了,“你们天文研究院工资那么高的吗?豪华酒店,商务舱……都不能报销吧……”
“嗯,还行。”徐行之囫囵应付,收好机票和证件,“你不用想着给我钱,算我自作主张。”
苏星回跟在他身后连连摇头:“不,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只是之前抠门习惯了……”
原本她要拼命攒钱给妈妈看病,后来妈妈走了,就不需要了,她没再多说,轻巧揭过话题,“别让我觉得自己亏欠你,好不好?”
“不好,也没有亏欠。”徐行之在安检口前停下脚步,“我在追你,希望你享受追求……或者,勉为其难承受一下这种追求?”
苏星回差点撞到他身上,被一把捞住,四目相接,她忍不住好奇:“你以前也这样追女孩子吗?”
徐行之放开她,继续往前走,商务舱的安检通道人很少,他将手上的证件和机票递给工作人员,嘴角勾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你这样问,我会以为你在旁敲侧击我的恋爱史。”
苏星回也将证件递给工作人员,趴在窗口等待核对信息,歪着头看他将电子产品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来,放到塑料筐里。
安检人员要求解皮带。
徐行之的长风衣里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裤衬衫,他稍稍垂下头,按下卡扣,“咔哒”一声轻响,皮带松开,被慢条斯理地抽出。
苏星回移开视线,从窗口接过证件,迈步跟上,小声说:“抱歉,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
“没有,苏星回,”他重新收拾好物品,连名带姓喊她,语气像是无奈极了。
刚才抽出的黑色皮带攥在他手里,简洁的银边卡扣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话语却柔软,“我没追过别人,没谈过恋爱,也没有过性伴侣;你不用觉得抱歉,这些是我应该告诉你的。”
凌晨机场旅客寥落,但响在各处的播报声依旧嘈杂……各种不同的语言同时灌入耳朵,化作耳际茫茫的背景音。
坦诚的人永远占据上风。
航站楼外有飞机起飞,引擎轰鸣作响,整栋航站楼、所有候机厅的人都为之颤动。
飞机再次起飞,已是夜晚。
他们盘旋城市之上,低头可见灯火璀璨,如倒置的星空。而当他们逐渐高悬万米高空,避过人间灯火,终于也能看见城市繁星漫天。
商务舱的座椅很宽敞,够苏星回伸直腿放松,她累极了,不再看窗外,眼罩耳塞一戴,竟也昏昏沉沉睡去。
他们追逐太阳升起的方向,白天应当更加漫长。
*
到达申江,又一次夜深。飞机降落跑道,速度减慢,苏星回看见舷窗玻璃上划过丝丝缕缕水痕,轻声道:“下雨了。”
他们身后坐着一对去土耳其探望女儿的老夫妻,听老奶奶喃喃叹息:“我们回家喽,不知囡囡那里有没有下雨……”
“我们下飞机给她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申江这座机场,苏星回来过不知道多少回,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方向,而此时,熟悉的地方变得稍许陌生,身边本该陌生的人却变得熟悉无比。
徐行之接过苏星回手上的行李箱,她两手空空跟在他身后,去转盘等待托运的大件行李。
“你住在哪里?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苏星回不忍心再劳累他,推拒道:“在江北区,离机场太远了,我打车吧,你去学校也不顺路。”
“江北,”他抿唇,“我顺路,会一趟家。”
他家在与江北区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他的顺路大约是想顺着绕地球一周。
但脸上没有丝毫破绽,笃定极了。
苏星回便也不再推辞,他们在偌大的地下车库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徐行之的车。
“方向感不佳?”她似乎抓到他的缺点,把行李递给他,“你在一条路线上绕了两次都没发现。”
徐行之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几个沉重的行李箱放入后备箱,“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相信你?”
“考验我?”
苏星回忧心忡忡:“要不我来开?我怕你迷路。”
徐行之合上后备箱,手支在车箱盖上,稍稍弯腰凑近:“迷路多好,迷路的话,我就可以和你多在一起一段时间。”
看到苏星回脸上凝固的表情,他好像心满意足,勾唇笑了笑:“上车吧,骗你的,车是岑江停在这里的,他没和我说清楚方位。”
车是比较私人的空间,很能透露车主的性格品味。徐行之的车上非常整洁干净,即便是在摩洛哥租的那辆黑色越野,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不会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而随意糟蹋。
这辆车同样如此,甚至更加整洁,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苏星回从车上的味道判断,这应该是徐行之自己的车,不是温暖柔软的柑橘琥珀,而是与他身上味道比较接近的浅淡木香。离了他的体温,木香便显出清冷疏离的气质。
徐行之检查完四周,坐进车内,脱了外套。
衬衫袖子被松松卷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半截小臂,进入自己的领地,他整个人的姿态极为放松。
他扣好安全带,发动汽车,却不走。
地下车库静悄悄的,偶尔有车子发动离开,或者驶入的声音,徐行之枕着椅背,侧过头,看着从上车起就在手机上忙碌不停的苏星回,问:“可以约你吃饭吗?”
苏星回头也不抬:“想吃什么?等一会儿我请你。”
“不是今天,是今后。”
苏星回手指一顿,“从学校里跑那么远来和我吃饭?”
旅途可以使原本相距很远的人凑到一起,近到变成楼上楼下,近到共度一日三餐。但它就像一场梦,梦从现实中醒来,距离坦坦荡荡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不止是眼前,苏星回正计划离开申江。
她是个永远未雨绸缪的人,从一段关系开始之前就会设想无数的结局。思考让她理智清醒,同时也让她渐渐失去勇气。
如果,苏星回还是三年前的苏星回,也许她当真会不顾一切。她尝到过不顾一切带来的灾祸,不敢重蹈覆辙,于是矫枉过正,举步维艰。
车后灯打在白墙上,大片的红色从反光镜中映射过来,笼罩在车里,她的局促难安无所遁形。
“徐行之,我已经转让了工作室……之前就打算离开申江。我真的特别,特别不喜欢这里……”手机屏幕熄灭,照着她晦暗不明的脸色,“我计划回森州,去找喻园,打算开一间新的摄影工作室,房子已经在谈。喻园也没有家人,坚定一个人过一辈子,我想或许我可以陪她,也不错……”
汽车发动机逐渐变热,气氛却有些冷,徐行之垂下眼眸,手按上方向盘。他沉默着踩下油门,车子七拐八弯地绕出停车场。
苏星回在高德导航中输入一个地址。
志玲姐姐甜美的声音打破了车里的安静:“准备出发,全程53公里,大约需要1小时15分钟,预计晚上20:36到达……前方保持直行。”
苏星回握着手机,将头转向窗,看着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你送我到工作室吧,离这里更近一点。我还有点东西要拿,车也停在那里……”
听到一声低低的:“好。”
她闭上了眼睛。
苏星回总是失眠,却总在遇上自己无能为力,或者不想面对抉择的时候,变得很困,睡到醒不过来。
也许“困”的意义相通。
在打不通陈明生电话那天的国际航班上,在苏惠文的病例报告单放在面前那一夜,在忽然想起“bennu”的那些时间……
她想就此长眠不醒,在沉睡中坠落万丈深渊。
艰难醒来时,车在“留光摄影”门口,不知停了多久。熟悉的白色墙面,她亲自设计的logo,跃入眼帘。
苏星回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外套,她转过头,徐行之隐没在一片昏暗里,面前的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不笑的时候,庄严而静谧,像高原雪山终年积雪,也像山巅巍峨耸立的神殿,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睡醒了?”徐行之仍旧低头回消息,语气平淡,“你先下去拿东西吧,行李我帮你拿下车。”
苏星回心里塌陷一块,好像,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暧昧是旅途短暂的欢愉,与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易逝。
原来,即便是浅尝辄止,失去时也会难过。
她拿下身上的衣服,解开安全带,努力地维持最后体面的告别,“谢谢你这些天的关照,也谢谢你送我,行李放门口就好,或者我等会出来自己拿……”
她开门下车,外面雨停了,空气里却还是湿漉漉的,扶着车门的手在犹豫,他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说要追她时热烈的话犹在耳边,当断则断也是干净利落。
苏星回站在门外,和他道别。
徐行之终于抬起头,却仍旧是平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车门关上,彻底隔绝两人。
苏星回不敢看他如何离去,匆匆进了工作室。
对着前台玩手机的小姑娘喊:“阿妍。”
“苏苏!你回来啦?”前台光明正大摸鱼的小姑娘一见是她,赶忙丢了手机,兴奋地站起来,“怎么看上去又瘦了很多?”
听到门口动静,里面一个高大的男生迎了出来,“苏老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在的这些天都闹翻了!”
苏星回很快调整好情绪,笑道:“小梧,我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了。”
小梧立即皱起眉:“多留一会儿吧,等下我们去吃夜宵怎么样?老李家烧烤,他们下个月就搬了,以后就吃不到了,好不好嘛苏老师……”
苏星回重重拍了他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吃?以后我不在,小心新老板扣你工资。”
“哎哟,好疼!苏老师你下手真狠……”小梧揉着手臂,跟在他身后一路嚷嚷,“那个,宇哥……王明宇离职了,听说想自己搭伙,挖了好几个工作室的人跟他一起走,他也问过我……”
苏星回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整理好的箱子,放在桌上,按着桌沿看他,“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希望你还是留在这里,王明宇……”
她垂眸,轻声说:“他应该走不太远。”
“苏老师,你放心。”小梧眼睛清澈明亮,“我们都是支持你的,阿妍,我,淼淼……”
正说着,一个卷发女孩从门内匆匆跑了出来,满脸慌张神色,看见苏星回,一愣,随机扑上来抱住她,颤颤喊了一声:“苏苏……”
语气竟染着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