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谋·线索
作品:《当你向我陨落》 苏星回伸手抓住他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似乎出于本能地不想看见他难过。
然而,手是抓住了,却不知道进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于是在门口静默。
走廊里又有旅客经过,穿着漂亮裙子的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好奇朝这边张望,她们的目光落在徐行之身上,低头窃窃私语。
苏星回抬眼与她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慌忙一把将人拉进门内,房门在身后合上,锁扣“咔嗒”一声清响。
徐行之后背抵在门板上,视线找不到合适的落点,低头看脚边地毯上的花纹。
局促不安。
房间里满是她的气息,他的喉结无声一滚,“我还是出去……”
“我做噩梦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行之怔住。
苏星回没有理会他,脸上的红痕渐渐消退,退不尽的地方仍旧滚烫,“我没有发烧,只是做噩梦了。”
徐行之不敢再碰她,缓声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苏星回仍旧握着他的手腕,垂头站在他身前,“梦见你让我喜欢你……”
他的心倏地高高悬起。
“然后你就和我爸爸一样,和撒哈拉无人区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回你。”
心又急速坠落,沉到谷底。
“我发现我错了。”苏星回是一只纸老虎,也是一只藏起所有心思,表面栩栩如生的纸老虎,她掩盖住所有的绮念,略过那个吻,“我没那么坦然,而且这件事在我心里放了太久,在我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成了心结……”
房间里静默许久。
徐行之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因为害怕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没办法阻止坏的结果,就想避免所有开始?”
苏星回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受过伤害的心会结痂,硬硬的痂壳附着在表面,仿佛岩石一般无坚不摧。
可是,无论怎样,内里却依旧是柔软的。
徐行之看着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从这样一个细微的破绽里,看出一点心软的端倪。
他自忖,有些时候,自己实在算不得是个好人。
眼神暗了下来。
“你真是,第一个让我感到特别挫败的人。”他像一只猛兽,被猫咪挠破了皮,偏要在罪魁祸首面前展露那道细小的伤口,仿佛在说“第一次有人在我身上留下伤口”,说得严重极了。
小猫咪没见过他威风凛凛打架的样子,顿时心软,“我……”
“但我也是第一次,”他语近赤诚,“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
坚硬的外壳塌陷了一块,柔软的那部分内心被硬物碾过,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表达过自己的好感,但“喜欢”两个字这样直白地说出口,苏星回再没办法同他迂回。
徐行之看见她颊边再次爬上浅淡的红,“如果我说,我觉得结果不重要,都骗不过我自己。但是相比我想得到的结果,你的感受更重要。如果你不喜欢,仍旧可以像之前那样拒绝……”
“看着我。”他轻晃她的手,如愿以偿地捕捉到她仰头的目光,“我喜欢你,所以你可以从我这里获得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不需要负责,不需要等价交换,我心甘情愿,甚至乐意至极。”
“所以不要有心里负担,好吗?”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真挚,也太过炽烈,正如他所比喻的行星坠落,毫无保留地拥抱将它束缚的地心引力,永远不得自由,也是心之所愿。
苏星回避开他滚烫的目光,松了手,“这样听上去我太恶劣。”
徐行之嘴角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做噩梦的时候害怕吗?”
苏星回原本下意识地想回答不害怕,但在刚才那样真诚的剖白之下,再作掩饰就显得虚伪,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头顶传来很轻的声音,害怕惊扰她一般,“那需要我的安抚吗?没有任何其他含义的拥抱。”
她仰起脸,对上他安静柔和的目光,鲜活的,不是那座大理石雕像,忽觉心安。
他小心翼翼,微抬双臂,“想不想要?”
心尖的硬痂脱落一块,她放大了胆子,她拥住他腰间。自然地贴在他心口,如愿以偿听见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
然后,她整个人都被包裹进温暖的怀抱,徐行之身上依旧有那种浅淡的木香,可更清晰的,是同她身上一样的酒店沐浴露的香味,同样的味道将他们亲昵地缠在一起,无关绮念,却暗生绮念。
耳边心跳一声重比一声,苏星回贴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骗子,分明是你想抱我。”
明晃晃行骗的人说:“对啊,我很想抱你,所以引诱你。我不是没有目的,但你的目的优先。不过也不是不能双赢对吧?”
苏星回唾弃:“冠冕堂皇,花言巧语,实际上还是目的导向。”
“嗯,好聪明,被你看破了本质。”他坦然地笑,却又逐渐收敛起笑意,“但我真的很自责,让你看到不好的东西;可恨自己没有超人的能力,一下子帮你解决所有烦恼,只能用这样聊胜于无的方式,企图安慰你……”
少年时的他,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似乎也的确无所不能,轻轻松松站上同龄人的金字塔尖。
可当有一天,他察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他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
他和苏星回站在网线两端,隔着可以忽略不计,但无法抹消的年龄差——那个阶段,所有人都在飞速长大,一岁一个样子。
二十一二岁的徐行之还是个学生,甚至刚刚摸到专业的门径,何谈有所建树;而二十四五岁的苏星回几乎拿遍摄影奖,已有不小的名气。这是他拼命追逐都追不上的距离,她笑称他为“小朋友”,哄他喊“姐姐”,然后轻易消失不见。
徐行之总是想起那时,苏星回偶像包袱很重,体面得要命,很有在他面前维持良好形象的自觉,从来不谈半点生活上的琐事。
她自信、强大,充满理性,甚至让徐行之觉得,自己心底滋长对她的爱恋近乎亵渎。
后来,他在摩洛哥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本以为的大梦一场,又变得真实可感,而苏星回本人也更加真实可感。
她会撒娇耍赖,会赌气又很霸道,明明呈现截然相反的两面,又明明带着利用他的目的,他却再次轻易地沦陷。
天崩地裂之时,他微末的挣扎和反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徐行之微垂下头,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贴着她的脑袋,鼻间嗅到酒店里玫瑰洗发水的味道,然后被人一把推开。
苏星回理直气壮地嫌弃,“太热了。”
他们下午去警局做了笔录。徐行之原本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和古丽他们同行回国,因为突发事件临时改签到了和苏星回一起,在摩洛哥多停留两日。
于是,马拉喀什的晚餐成了临时告别会。
警局的笔录做得并不十分顺畅,语言和文化隔阂,让苏星回不得不万分慎重,唯恐生出误会,陷入命案。
从警局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他们直接打车去了约定的餐馆。
一日不见,地点已从无人区变作城市,当真如隔三秋。古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玩手机,岑江则站在一旁,不知为何整个人蔫头搭脑,像被狂风吹折的树,全没了往日的活泼。
见苏星回下车,他踟蹰地走上前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一步之远的地方,嗫嚅着喊了她一声:“星回……”
苏星回也正犹豫如何像他们道歉,却忽然被这一声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岑江双手无措地摩挲着裤缝,“我不知道你父亲是陈明生,我对陨石猎人有偏见,但绝不是对你父亲有偏见,他是个好人……”
苏星回茫然望向静立一旁的徐行之,他昨天一定是和岑江他们说了些什么,完全揭过了她别有用心的罪名。
此刻,他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苏星回却无法名正言顺地接受偏袒,她真诚地向古丽和岑江道歉:“应该是我的不对,没有一开始就表明缘由,我不够坦诚。”
古丽原本淡淡地看着他们几人,直到这时终于笑了,“昨天有人在群里洗脑了大半天,岑江愧疚得一夜没睡好,没想到别人根本不领他情哦。”
岑江疑惑:“洗脑?”
古丽拍拍他的肩膀,“小孩子别多问,今天徐行之请我们吃饭,谁让他带星回住那么好的酒店不叫上我们呢,你说对吧?”
“对……对吧。”岑江还是老实,“可是他们不是要做笔录,才来马拉喀什的吗?”
“做笔录啊,做笔录他们两个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古丽架着他的肩膀往里面走,“他就是要甩掉我们,你懂不懂啊岑江?和你聊天怎么那么费劲呢?”
“丽姐,你们说话总是和猜谜似的……比程序代码都复杂。”
落后的两个人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你昨天……”苏星回想问的话太多,关于他怎么向他们解释,关于酒店……
不料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丽姐不是说了吗?”
全部承认。
脚步已至餐桌近前,她便也不再说话。
“星回肯定吓得不轻,你想吃什么,好好补补。”岑江一落座,就把菜单推到苏星回面前,“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你瞒着我们,毕竟那么大一件事。”
他拨了拨盘里的刀叉,再次抬眼看苏星回,“不过,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具体谈谈的话,兴许能发现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苏星回不看菜单,顺手把它递给徐行之,“那我们边吃饭边说吧……”
马拉喀什的饭店菜色比那座不知名小城丰富得多,是苏星回来摩洛哥之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餐,可随着她的讲述,岑江的脸色却越来越奇怪。
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打算,“星回,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就是有时候我脑子可能过于简单,怕说出来你们觉得我又有偏见,但是……”
徐行之放下勺子,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吧,你是觉得哪里奇怪吗?”
岑江把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两条眉毛几乎要难解难分,他再次向苏星回确认,“你爸爸确实是在三年前,大概八九月份失踪的对吗?”
苏星回点点头,“对,查了他手机的信息记录和定位,八月底就失联了,定位消失在从机场出来后不久。”
确认完,岑江看向徐行之,忽然说:“范琦加过陈明生联系方式。”
分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徐行之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