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放任

作品:《当你向我陨落

    “我爸爸就是这样死掉的……”苏星回颤抖着声音,有些话一旦开了个头,就变得顺畅起来,瞻前顾后的犹豫顷刻消弭,“他是个陨石猎人,就是……你们讨厌的那种,不顾一切的人……”


    她深深蹙眉,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虽然不是为了利益,但可能,热爱比利益更让他奋不顾身……”


    车厢里安静下来,未散的沙土雾似的飘浮在空气里,在车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恍若多年旧物蒙尘。


    徐行之完全松懈对她的钳制,缓缓坐到她身侧。


    苏星回收敛了执拗的对峙,垂下头,瘦弱的肩膀支棱着,不见日光的沙漠里,寒意逼近,她冷极了,不由自主环住自己的胳膊……


    却被身边人忽然地,拉入温暖的怀抱。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主动。


    第一次见他那夜的寒风吹入脑海,又似是回到了最初,重新认识一回。


    徐行之与她描摹过一场盛大的爱意,此时拥她入怀,却无关情/欲。


    良久,他问:“你想告诉我吗?”


    怀里的人渐渐平复呼吸,缓缓道:“那是三年前……”


    时间回到三年前深秋,苏星回即将启程去南极。飞往南极大陆前,她犹豫地给陈明生拨了个电话。


    苏星回已经不太记得清,当时因为什么原因,和陈明生置气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气鼓鼓地想着,这次她输了,居然主动服软。


    那天,电话忙音响了许久,一直无人接听。


    同行的几位外国摄影师同伴催促道:“星回,快一点,来不及登机了!”


    陈明生和苏惠文离婚后一人独居,行迹越发神出鬼没,苏星回心里虽不免担忧,但习惯了找不到人,便以为他又是出去寻找陨石。


    她匆忙地边往前走边在微信留言:“爸爸,我去南极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收到这条语音后,记得给我回个信息……哦,我会顺便帮你留意有没有陨石,是不是特别贴心?”


    最后又忍不住在陈明生面前翘起尾巴炫耀:“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向国家天文提交了签约申请,一位老师说基本没问题,提前告诉你这个喜讯,你不要太为我骄傲!”


    “好了,我要上飞机了,拜拜!”


    “最后再强调一下,我给你发信息不代表我认输!”


    说完,苏星回心满意足地跟随同行伙伴登上一架小型飞机,从南美洲直接降落南极冰盖。


    她原以为等她从南极回来,就能看到陈明生给她的回复,顺从她心意的无脑吹捧,或者偏要违逆她的假意教训……


    只一想到,就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因为天气原因,他们这趟行程耽误了一些时日,再次回到南美,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苏星回刚被释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就迫不及待打开微信——却万万没料到,她与陈明生的微信对话框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竟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她拨打陈明生的电话,是关机状态。


    陈明生从来不关手机。


    异国的小型机场里,人流混杂,熙熙攘攘,只有她僵立原地。


    行李箱被匆匆而过的旅客撞了一下,轻易从她手里脱离,也仿佛无知无觉。


    滚轮辘辘向前,撞到同伴脚跟。


    同伴回头,诧异问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怎么那么差?”


    不安的情绪如野草般肆意蔓长。


    “没事,我打个电话。”苏星回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给苏惠文拨了电话,又是许久无人接听……


    “到底怎么了,星回?”同伴又问她,“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苏星回茫然无措地,一遍又一遍拨打苏惠文的电话,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知从哪一刻起,拨打电话成为机械性动作,脑海里被各种各样纷杂的猜想占据。


    她求助似的看向同伴:“我爸到现在都没回我信息,我也打不通我妈妈的电话……”


    “你们中国人那么大了,到哪里都要和父母报告吗?”同伴似乎觉得她小题大做,宽慰道:“没事,可能是忘了,我爸爸就很少回我信息。”


    苏星回只是摇头。


    同伴又说:“别着急,我们先出去,这里人太多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了,会给你回电话。”


    苏星回被人拉拽着走出机场,她又给喻园打电话,好在这次电话没过多久就被接起,她不等对面说话,连忙说:“喻园,我联系不上我爸了,我妈也不接电话,你能不能帮帮我……”


    喻园沙哑的嗓音从电话里传出:“苏星回,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


    苏星回一愣,才想起她们隔着12小时的时差。


    “苏老师今晚有个手术,应该快结束了,她看到未接来电一定会回拨给你,”喻园清了清尚未从睡梦中恢复的嗓子,“如果不放心的话,你先给科室打个电话,让护士提醒她一下。”


    苏星回稍稍安心,应了一声。


    那头喻园又问:“联系不到你爸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最近又去无人区了?”


    她的心又高高悬起,眉头深蹙,“我在一个多月前给他留了语音信息,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喻园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你上次联系他是什么时候?”


    “喻园……”苏星回忽然喊她,声音染了哭腔,“我……我和他赌了很久的气,又因为签约的事情在世界各地跑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去南极,上一次联系他是三个,三个多月前……”


    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却越说越慌乱,越说越自责……她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


    “你先别急,你想,他会不会也刚好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呆了一个多月?”喻园试图提出合理的解释,“或者,他就是还在生你的气,故意不回你……”


    可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声音渐渐轻下,只能徒劳地安慰她,“别怕,没事的,不管怎样你先回来……”


    “喻园,我等会儿先联系我妈,让她给我爸朋友打电话。如果……”苏星回在绝望中奇异地镇静下来,“找不到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和我妈一起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如果他不在,就先报警。”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郑重答应她:“好,你放心,先别多想,保证自己平安回来。”


    苏星回是个无神论者,却对一些事情存在着敏锐的感知,就像她当年站在干脆面货架前,直觉最中间的那包里面是一张新卡,然后果然得到了一张新卡。


    这次,她对于厄运的感知更为强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而事实,残忍地验证了她的直觉。


    ——陈明生失去了所有踪迹,就在三个多月前。


    警方调查了陈明生的出入境记录,记录显示他在八月底去了摩洛哥,五天后返回国内。


    然而当时很多道路监控保存的时限最长是三个月,三个月后,监控被覆盖,尽管警方尽力恢复了部分监控,但仍找寻不到陈明生回国后的去向。


    苏星回盯着警局电脑里的黑白监控,仅有的画面上,陈明生拎着简单的行李,从机场通道出来,排队等候出租车。


    画面有点变形,将里面的人拉得长长的,他看上去似乎瘦了特别多……


    那是陈明生失踪前留下的最后影像。


    警察找到搭载陈明生的出租车司机,司机回想了半日,面色十分为难:“警察同志,我是真的很想帮忙,可我光一天就要跑十几二十个单子。三个月前的事,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苏星回任由徐行之将她搂在怀里,断断续续地叙述,“后来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本手记,刚好记到最后一页,所以没被带走。”


    “上面写他在摩洛哥陨石市场的见闻,还说到遇见了很多陨石猎人,其中还有中国人……我当时想直接飞摩洛哥,可是我妈妈忽然告诉我她得了癌症……我……”


    灾祸接踵而至,苏星回不敢想象自己已经失去父亲,又将失去母亲,她不敢回忆那段日子。就像有一把锋利的锉刀,刻削掉她的一层血肉,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然后疫情接踵而至,她与陈明生之间这一线浅薄的联系愈发渺茫。


    直到三年后,苏星回才踏上摩洛哥的土地,她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否真能依靠这条线索找到什么,还是仅仅为了完成自己的执念,就这样,她在这里遇见徐行之。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他无数次渴望知道三年前苏星回失约的原因,在这一刻恍然大悟,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在失去音信前曾告诉他要去南极,临行前给他发消息:“我可能要走半个多月,无法回信,有事可以给我留言。”


    最后说:“十二月俄博梁见。”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你们说,其实我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苏星回推着他的肩膀,坐起来,语气已经恢复平静,“一开始以为你们是陨石猎人,我太冲动了,以为会有……奇遇。”


    那么多意思相近的词,她偏偏挑了这个。


    徐行之曾暗示过她,遇见陨石和遇见她一样,是奇遇。


    所有的事情说完,那么多天来压在苏星回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她注视着徐行之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论看过多少遍,都令人惊心动魄。


    她像是卸下了一张伪装的面具,终于敢将冰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划过尖削的下颌,她眼睛里明明还挂着可怜的泪水,神情却像高高在上的王:“我骗你的,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不是……你的奇遇。”


    苏星回不是反应迟钝,察觉不到他的好感和试探,也不是不懂得回避,不过是放任,而已。


    放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引诱。


    她带着很自私的目的。


    外面的沙尘散了,天色渐渐明朗,被薄尘覆盖的越野车寂静地,像埋葬着死掉的时间。


    徐行之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蹙起,又努力松弛,却仍展不平失落神色,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心动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