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1


    今日冀州天色大好, 暖阳高照,似乎将那股子透心凉的冷意都驱散了不少。


    王贵妃坐在马车上, 抬眸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圣上, 嘴角的笑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圣上昨夜还批改了一夜奏折,今早却一大早就陪她出来了。


    此番心意,是何等用心。


    她又抬头看了眼圣上。


    她坐在身侧, 阳光从马车窗的罅隙中照射进来, 落在圣上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剑眉星目上也闪着光, 愈发显得人如神工雕琢般俊美。


    王贵妃入宫后见到圣上的第一眼,便知自己寻到了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这才将一整颗心都放在了圣上身上。


    马车停了下来, 李禄穿着一身富贵人家的总管衣裳, 撩开帘子, 低声说道:“圣上, 贵妃娘娘, 灵宝阁到了。”


    灵宝阁乃是冀州珍宝汇聚之地。冀州与友邦三国互通往来,许多宝石瓷器及其各种稀罕物这儿都有。


    价格昂贵,进出之人也是非富即贵。


    王贵妃眼睛一亮, 当即期待地看向楼傆。


    楼傆这才睁眼:“走吧。”


    王贵妃被宫女扶着下了马车,直奔珍宝阁而去。


    楼傆见她心焦难忍却又得守着礼的样子,便开口说道:“你去自个儿挑选。”


    王贵妃得到这一句准备, 行了礼后便欣喜若狂地离开雅间。


    雅间的门一关, 楼傆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随即指尖点了点桌面, 不耐道:“人呢?”


    房梁上候着的人立即飞身而下, 跪地俯首:“参见圣上。”


    只见他身量与楼傆相差无几, 五官面容经过易容,也变得如出一辙。


    只要不是贴脸细看,定是察觉不出。


    楼傆脱下身上这套碍事的衣服,转身换上一件店内杂役才会穿的普通短打,离开了珍宝阁。


    *


    韩微随着采买的队伍出了城郊,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


    她悄悄地离了队伍,按照纸条写着的路线往西郊杜家村走去。


    暖阳虽好,但也有微风吹拂,韩微这才惊觉自己冒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冻人得很。


    她却无暇顾及此事,良妃与她说,圣上会在日落前归来,时间紧迫,她要赶快赶去杜家村。


    好在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即便是有几位书生、伙计见着背影身段姣好的韩微,想上来搭话,却在韩微转身见着真容后吓得不轻,连说认错了人。


    韩微有些不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将她认错?


    好在杜家村也不算太远,韩微走了一个时辰便走到了。


    只是她入宫之后,走动的次数较少,更别说这般秉着一口气,快步地朝前走。


    待寻着更夫的农宅时,她已双腿颤颤,沉重得无法再抬一步。


    农院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发黄的竹竿扎得严严实实,上方缠绕着的藤曼也已经枯萎发黄,只剩下细线般的茎秆。


    韩微看了看里头,前院里只有一佝偻着背砍柴的老人家。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着人转过身来。


    透过篱笆的缝隙,韩微见着这老人家正是那夜给她纸条的更夫!


    韩微心定了定,这才将被汗水完全湿漉的匕首放回袖袋里。


    她从未独自出门过,一路上又有不少人搭话,她心中觉着不安稳,便一只手拿着匕首,另一只手拿着装有辣椒水的竹截。


    她尚未将竹截收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斥骂:“你是谁?怎么鬼鬼祟祟的?”


    韩微被吓了一跳,听这声又不是很友善,下意识地便开了竹截口,闭眼朝前泼洒而去。


    韩微听得耳边惊呼一声,她忙睁开眼看去,眼前站着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皱眉恼怒地瞪向她。


    他背着背篓,一身白衣上已经沾了点点红色,若不是他躲得及时,沾上辣椒水的便不是他的衣服,而是脸了。


    见着这副场景,韩微有些不是所措。


    白衣男子五官俊朗,衬上白衣似是一副世外仙人的面貌,一开口却全然不同。


    “你是谁?丑成这样还有必要……”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却眼尖地看见韩微身前露出的一点点流苏。


    有些眼熟。


    白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玉佩拿来。”


    韩微没想着眼前这人竟知道她身上带着玉佩!


    她心脏砰砰直跳,从衣裳内侧取出玉佩,只给人看了一眼便收在了手里。她竭尽全力稳住颤抖的声线:“你是谁?”


    白衣男子却不回答,反倒是皱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了她好几眼,嫌弃道:“你是蒋芙的女儿?身骨看着像,这面貌怎么能生得这么让人难以直视呢?”


    说完,他便挪开眼去,似是再多看一眼都会减几年阳寿一般。


    韩微一愣,这人竟能知晓她娘的闺名?


    韩微试探性地开口:“敢问先生,您与我娘是旧相识?”


    白衣男子将背篓解下,专心理着里头的草药,不去看韩微一眼:“不然我为何喊你到这儿来。”


    韩微心中估摸了下,这位白衣男子瞧着年岁应当比她娘亲要小上好些岁,怕不是祖父收的弟子?


    “您是我娘的师弟?”韩微上前一步,“您约我来这儿见面是为何?”


    “师弟?”白衣男子抬起头,表情有些古怪,“为何这样说?”


    话刚说完,他又赶紧将视线挪开。


    韩微诚实道:“您看着似是及冠不久。”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衣男子放声大笑,这才动了动都快要笑僵的脸,心情大好道:“还算是懂事。”


    他说:“只不过,我不是你娘的师弟。你应当喊我师叔祖。”


    韩微怔愣:“师叔祖?”


    白衣男子笑了一声,说道:“你娘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你娘幼时身子不大好,紫芙功效广,我便让你爹给她取了芙字。”


    听见这话,韩微心中便信了十成。


    娘亲名字的由来,只在闲聊时对她说过,就连济光伯都不知晓她闺名何来。”


    韩微服身喊道:“韩微见过师叔祖。”


    “把你娘的玉佩给我看看。”白衣男子点点头,提起背篓哼着不成调的歌往农院里走去。“进来说话。”


    韩微连忙跟上。


    还没等她跟着人进屋,白衣男子便忍不住开口道:“你爹是长得得有多难堪,才能生出你这样的来?”


    韩微眨了眨眼睛,迷惑不解。


    直至白衣男子提及蒋家医术败落至此,竟然自个儿脸上那点麻子都治不好,韩微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那点妆都还没卸。


    韩微有些不好意思:“师叔祖,我脸上的……是妆面,遇水则无。”


    白衣男子闻言,赶紧让刚走进屋的更夫替他打盆水来。


    “把脸洗干净了再同我说话。”


    韩微只得先将妆面洗净。


    看着脸上逐渐光洁白皙起来的韩微,与蒋芙像了个六成。


    白衣男子眼神中的怀疑散去,姿态也比先前更放松了一些。“这样还能算是能入眼。”


    哪里是能入眼而已,更夫与其娘子入内,见着韩微真是的样貌,当即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夜天黑,事情又急,更夫只确认了韩微是画像上的那个人,交了纸条就快速离开。


    哪知百日里一看,这位贵人竟样貌竟如此的天姿国色!双瞳纯澈带笑,只瞧了一眼便让人沉溺在她眼中的温柔笑意之中,更何况那似神女般精致的面容!


    更夫的娘子不会说话,缓过神后,这才对着韩微竖起了双手的大拇指。


    韩微接过更夫娘子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问道:“师叔祖,您在纸上说有事相告,请问……”


    “不急。”白衣男子打断她的话,他与蒋芙多年未见,更何况是素未谋面的韩微。样貌可以变,玉佩也可以偷拿,若要他真的相信,将那事全盘说出,韩微还得当着他的面写出蒋氏医学的字样。


    白衣男子将背篓交给更夫,交代道:“去拿笔墨纸砚,让这位姑娘写几个字。”


    韩微听见这话,便知对方对自己仍抱有怀疑。


    也在情理之中,她朝更夫说道:“老人家,麻烦您了。”


    更夫却一脸为难:“这……杜大夫,老朽目不识丁,家中怎么会有笔墨纸砚。”


    他话音刚落,哑巴娘子赶紧拉住他,指了指隔壁的宅院。


    更夫突然间想起,隔壁宅院里原是住了个秀才,进京赶考后便不再归来,只托他多加照看老宅,允他里头的书籍可随意翻看,留下的纸张也拿去用。


    他一年洒扫一次,去年扫洒时还见着里头摆了笔墨,也不知能否有用。


    更夫欣喜,正要转身离去时,白衣男子突然开口喊住他:“让韩微去拿。”


    他要看看,这人会不会担心事情败露,趁机逃离。


    韩微面容恬静,平静应下:“请师叔祖稍等。”


    宅院就在边上,走过去用不了多久。


    她缓步往前,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一直有着一股打量的视线。


    宅院内寂静无声,因着近乎一年没打扫了,门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韩微顺着更夫说的方向往书房走去。


    可刚走近书房,她心中却不由自主地警戒起来。


    书房内似乎有什么动静。


    声响极轻且一闪而过,她根本听不清楚。


    她不敢再大步迈进,反倒是在廊下拣了根掉落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去推门。


    门只推开一条极小的缝隙,韩微便觉着有一股凌厉的冷风吹出来,下一秒她手中的树枝便被人拦腰砍断。


    若是她用手推门……


    韩微心中一阵后怕,捏紧了手中残留的树枝。


    老人家不是说这宅子里久不住人吗?


    那刚刚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天尚未黑,韩微却觉着脊背发毛,指尖发冷,她忍不住悄悄地搓了搓手臂。


    这书房是进还是不进?


    她看了看手中的残枝,心一横,谁说写字只能用笔墨,树枝蘸水也可以在地上写字!


    她正欲悄悄后退,却听见屋子里头传来拔剑时剑身晃动的铮鸣声,她吓了一跳,几欲转身就跑。


    预想中的剑风并没有刺穿她的身体,反倒是架住她的脖颈。


    韩微心脏砰砰直跳,手心冒汗。


    锋利的剑刃与她肌肤紧紧接触,只需稍稍用力,她便有可能性命不保。


    冰凉的触感带着无处可逃的危机感将韩微包围,她觉着脖间传来一阵刺痛,似是被划破了皮。


    韩微状似无法挣扎地垂下手,她咬着牙没说话,怕一开口便暴露自己的惊慌失措,趁了歹人的新。


    袖带里的匕首因着她的动作而向下滑了一些,正巧可以让她缩手碰到手柄。


    韩微不动声色地紧紧握住匕首。


    以剑劫持的人没说一句话,只是将韩微往书房里带去。


    书房内昏暗一片,纸糊的窗户关着,透不进多少光亮。


    韩微被人押进屋,骤然间从亮处走到暗处,眼前一片漆黑,只得闭眼适应。


    她听见前方有人说:“放开她。”


    男声低沉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听在韩微耳中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韩微睁开眼,心中似有感触般,屏息凝神地循声看去。


    哪知仅这一眼,她当即浑身僵住,不寒而栗!


    圣上?!圣上怎么会在这?!


    作者有话说:


    52、52


    室内似死一般的静寂, 屋内仅有圣上和两位带刀侍卫。


    随着楼傆一声令下,侍卫架在韩微脖子上的剑当即收了回去。


    韩微胸脯剧烈起伏, 努力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喘息。室内久不见阳光, 空气中都透着一股阴寒,韩微本就惧冷,如今身上又穿着不暖, 指尖几乎是瞬间就变得冰凉。


    圣上不是同王贵妃一同上街去了市集, 又怎么会在这儿?


    韩微紧张得浑身僵硬,似是只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和慌乱的呼吸。


    书房因久未有人来, 也经年未打扫,人一走动, 门一开空气中便尘埃弥补。


    满屋的书籍久久未见阳光, 让这屋子里又多了股霉味。


    韩微从未来过这样的地儿, 闻了下鼻间便忍不住泛痒, 却不敢在楼傆面前放肆地将喷嚏打出来。


    她忍得辛苦, 眼尾渐渐染红, 眼中那点水色也仿佛多了一些。


    楼傆抬眸看了一眼,却没想到看见一个泪眼汪汪的韩微。


    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曾经在冰窖里都没哭, 如今竟是被侍卫吓哭的吗?


    还是说……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才哭的?


    他忍着身上钻心挖骨的疼痛,咬着牙问道:“你来这儿做甚?”


    “我……臣妾,”韩微乱了呼吸, 匆忙想要解释, 却脑子一片空白。


    一呼一吸间, 她竟从这满屋子的灰尘和霉味中闻出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韩微抿唇, 反问道:“圣上你受伤了?”


    楼傆坐在书桌后面的木椅上, 大半个身子都被阴影遮住, 看不清表情。


    韩微这才发现,圣上身上穿着一套布衣百姓的粗布短打,短打有些发皱,甚至有些破败。


    圣上哪件衣裳不是绣局精心准备花费上数日数月才能裁制完成,如今这堪称破烂的衣服,竟穿在了圣上身上。


    鼻息间的血腥味愈加浓郁,韩微蹙眉看着坐在书桌后的圣上,光线虽暗,却能依稀间看到圣上苍白的面色。


    圣上身中炙火毒,终年体温高于常人,内火外延,怎么会出现这样孱弱的面色?


    韩微猛然想起,方才圣上说的那句话也不似往日那般铿锵有力。


    虽政务繁忙,但韩微每次见着圣上,都觉着他通体尊贵,满身威仪,似是有办不完的事儿,花不完的力气。


    圣上每夜忙到深夜,第二日天未亮便神采奕奕地起身去上早朝。


    又怎么会有这般虚弱的声音?


    先前迅速的开门关门将冷风吹入屋内,楼傆头上发丝凌乱,往日由宫人束得端正的发束已经不成样子,不少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打湿,贴在楼傆脸侧。


    他坐的姿势乍一看与平日里相差无几,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不怒自威,一举一动间皆是天家威仪。


    似是注意到韩微看过来的视线,他阖下双眸,剑眉拧在一处。


    像是苦苦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不悦韩微试探的目光。


    韩微却对他的反应置若未见。


    她见着圣上紧抿的嘴唇血色尽失,变得干枯而苍白。


    虽靠坐着,但脊背却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些,整个人只骤缩了一瞬便恢复了正常。


    可就是这一瞬间,韩微发现楼傆胸膛的起伏趋于平静,似是呼吸都有些困难。


    肩膀上,隐藏在阴影下的短打有一处色泽加深。


    韩微心中那点忐忑已然消失不见,她定下心,攥紧了湿漉的手心,迈脚上前了一步。


    刚收起刀侯在一旁的侍卫浑身紧绷,手紧紧握住剑柄,准备着随时拔剑,却思及圣上刚刚冷声命他放人,他又不敢再轻举妄动。


    俩人距离近了一些,刺鼻的血腥味也更加浓郁。


    果真受伤了。


    只是这粗布染血的颜色……韩微心尖一颤。


    圣上不仅受伤……甚至是中毒了?


    从破损的布料、肩头下浅红的窄布来看,圣上的伤口已及时被妥善处理,然而不知为何,伤口却源源不断地渗着血,将那滇红的窄布变得深红。


    如果再不止血,圣上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昏迷,气阴亏虚而致阴竭阳脱,生命垂危!


    韩微脑海中瞬间浮现师叔祖整理背篓时,里头新采的药材,其中便有一味药名为仙鹤草,可挤出茎叶汁水于伤口之上,快速止血。


    “圣上请稍候。”韩微来不及多想,只匆匆说了一句,便转身向外跑去。


    侍卫的剑身尚未出鞘,楼傆便低声警示道:“收回去。”


    侍卫手上动作停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韩微跑出屋子。


    他眼中愤怒之意骤起,正欲开口,却见楼傆头微微后仰,沉默不语。


    侍卫低头,将话给憋了回去。


    可心中那股气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虽不知韩婕妤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但她身为后宫中人,竟见到圣上受伤后只说了寥寥几字,甚至连一句关怀都没有就转身离去。


    这一跑,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侍卫捏拳,贵妃娘娘都不愿意救圣上,更别说是区区一个婕妤了。


    女人果真是心狠薄情!


    今日圣上离开珍宝阁后,便径直去了兰若寺祭拜。


    兰若寺后山清冷,荒无人烟,仅有主持知晓圣上在此为人立了往生牌位。


    他们二人自圣上封王后便跟了圣上,年年护卫圣上来此祭拜,不想这次竟出了问题。


    二人侯在门口,等反应过来冲进去的时候,漫天箭雨已朝向圣上飞速而去。


    慈悲怜悯的佛像咧嘴笑着,口中却吐出一支又一支锐利淬毒的箭来。


    圣上反应及时,以蒲团为盾,内力化风,将剑雨一一击落。


    侍卫用剑将剑雨全部拦截,见佛口不再吐箭,他便以为危机已除,心中一松。


    二人正欲护着圣上离去,哪知刚转身,便见一只穿云箭破空而入。


    庙宇薄弱的窗纸根本无法抵挡尖锐的箭尖,风驰电掣的长箭直奔圣上心脏而去。


    若不是圣上躲闪及时,那支箭刺入的便是圣上的心脏。


    屋外空无一人,势必是早有的埋伏!


    箭刚入身,圣上便单手握箭羽,面不改色地将箭给拔了出来。


    鲜血潺潺涌出,色泽却由鲜红逐渐变成暗红。


    若一直留在寺中,怕是会有更多的埋伏等着他们。


    他护着圣上下了山,妥善安置后便私自离去寻了贵妃娘娘,请她回去寻杨贤过来。


    哪知入了珍宝阁,竟需得过了层层关卡,才能见着珠帘后的贵妃。


    王贵妃正挑选得起劲,突然听闻有侍卫求见,大好的心情被打断,面上不愉。


    她坐在珠帘后头,手中把玩着玉镯,目光透过珠帘的缝隙不屑地觑了一眼侍卫手中的牌子,便转身离去。“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


    圣上好端端地坐在雅间等她,这人不过是一个低等侍卫,根本不配同她说话,平白扰了她兴致。


    侍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信物尚未拿出,就被赶了出去。


    圣上知晓此事后,竟似一丝都不意外,只嘴唇微勾,凉薄地轻笑了几声。


    楼傆声音十分平静:“不用白费力气。”


    箭尖入身的那一刻,他便知这箭上的毒不简单。


    拔箭不久,他身上就开始忽冷忽热,又似万条小虫顺着血脉四处奔走啃咬。


    疼痛从心脏发出,传至四肢百骸,默不作声地吞噬着他的意识。


    他能明显得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逐渐流失,躲进此处后竟连呼吸都觉着疲累。


    “还请圣上允臣将杨太医带过来。”侍卫跪地请求,圣上伤势惨重,失血过多,若是再强行走动,定会加重伤势。


    只要圣上应允,不管何种方法,他们都会将杨太医带来。


    楼傆合眼,神色看不出异常,他淡声道:“不用,此毒无解。”


    身上的炙火毒本就是世间奇毒,杨贤身为太医院院正,也只知听说过此毒,却不知晓如何解毒。


    如今两毒在身,除非东陵医圣立刻出现,否则他药石无医。


    可暗部寻了多年,其他医者大夫皆寻到,将人带回长安城。独独东陵医圣行踪飘渺,每每寻着蛛丝马迹去找人时,却只见到人去楼空。


    楼傆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心中倒也不慎诧异。


    他闭目思索着后事,却没预见韩微会出现在此地。


    *


    韩微匆忙跑回农宅,一步未停。


    那白衣男子若是她师叔祖,那便是外祖父的同门,外祖医术高超,师叔祖医术应当也查不到哪儿去。


    不管怎么说,总比她只看了几本书,纸上谈兵的要好。


    韩微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酸软的膝腿,快步跑回农宅。


    白衣男子正闲适地坐在屋内,一边用着茶,一边怀抱着背篓小心翼翼地拣药分类。


    一抬头,他就见韩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急得小脸都白了不少。


    他放下茶水,慢条斯理道:“急什么,我说了等你写字便会等你写字。”


    韩微从未这般跑过,身上累得厉害,就连喉间都干得作呕,几欲说不出话来。


    “师叔祖,借草药一用。”她努力吞咽了几口,顾不得什么规矩尊卑,拿了草药便往外跑去。


    虽只相处没多久,韩微却注意到师叔祖对背篓中的草药格外上心。


    依师叔祖的性子,她若是低眉顺眼、礼节俱齐地向他求助,说不定要磨上好久。


    如今豁出去脸皮子拿了这药,师叔祖定会追上来。


    侍卫看着神色淡然的圣上,满心焦急。


    谁知“稍侯”是等多久?


    韩婕妤这么久都没来,定是不会来了。


    他正欲违反圣意出门寻杨院正,却见门被人从外推开。


    韩微攥紧了手上的草药,小脸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变得苍白,衣衫也也有些乱了。


    她一贯怕冷,冬日里也不怎么出汗,此刻额角却沁出一颗颗汗珠。


    午后的阳光从外倾泻而入,洒入满室光辉。


    韩微深深呼了口气,这才往屋内快步走去。


    楼傆掀起眼眸,便看到韩微踏着光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静静地看着韩微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周身折磨人的疼痛似在这一刻消散。


    楼傆起伏平缓的胸膛,在此刻又开始了跳动。


    作者有话说:


    呜呜更辣!明天也会更哒!我没想到我这章从七点半写到了现在……


    本章给辛苦等更的宝贝们发红包昂~


    53、53


    侍卫根本没想到韩婕妤竟还会回来!


    韩婕妤甚至都没来得及平缓呼吸, 便去了圣上跟前。


    看着韩婕妤沉静忙碌的身影,侍卫二人皆又惊又喜。


    后宫之人重权逐利, 心早就被阴谋诡计给浸黑了。


    先皇在世时, 妃嫔为了身后母族,使出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争宠、害人,他跟在身上身边也见得多听得多了, 自然是对妃嫔有了刻板的印象。


    如今这印象却被韩婕妤给打破了。


    韩婕妤平日里对圣上也不甚多热情, 享有这些年圣宠、一直将圣上放在嘴上的贵妃都如此冷漠,没想到韩婕妤竟能在离去后又回来!


    因着怕草药掉了, 韩微攥得很紧。


    入宫这段时日以来,她不需要再侍奉大夫人, 平日里也就简单做些糕点, 又有萤飞朝雨服侍着, 手自然而然得得就被养得娇嫩了不少。


    因着还没被挑拣干净, 仙鹤草茎叶虬结在一起。


    仙鹤草叶形如鹤喙, 边缘如尖锐的利齿。


    将手中草药松开, 放在桌案上,韩微才觉着手中有些刺痛。


    叶缘上已沾染上了点滴血迹。


    好在书房光线昏暗,不易察觉。


    她无暇顾及自己, 一抬头见圣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韩微略一思忖,便猜圣上是在疑心这味药是何作用。


    韩微从未见过这般脆弱面色的圣上,心中一软, 柔声解释道:“此乃仙鹤草, 茎叶汁水有收敛止血的功效。”


    她一边解释, 一边快速挑拣。


    光用手来挤压汁水会浪费很多, 桌案上的纸张已经发黄变旧, 写几个字还勉强可以。


    若是用来挤压汁水, 定会破损得厉害。


    再者纸张上布满灰尘,着实不适合。


    韩微四处看了看,最后盯住了自己的衣摆。衣裳是新做的,总归是干净些。


    粗木麻衣,应当是比较好撕开的吧?


    她低头,手拽紧了衣摆左右,用力一扯——预想中的撕拉声根本没有出现。


    她不信邪,又努力试了一次。可她实在是有些高估自己的力气,别说是撕拉声了,布料甚至都没变形,只是十分给面子地变得皱巴巴。


    楼傆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农民需要时常劳作,身上穿的粗木麻衣又怎么可能一撕就破?


    止血只能治标不治本,且他症结所在是身上的剧毒。


    但见韩微凝着小脸,认真为他忙碌的样子,楼傆心中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如今再去质问韩微是如何离了承德围场,又是如何到此地已没必要。


    他淡淡地看了眼边上的侍卫。


    侍卫当即迅速熟练地扯落身上的布料,递给韩微。


    时间不过一瞬。


    “……”韩微接过,“多谢。”


    箭伤在楼傆肩上,韩微一心想着快些止血,当即也没多想,她站在楼傆边上,伸手便是去解楼傆衣襟。


    一旁两个侍卫看着都惊了,想上前又觉着不好上前。


    楼傆也没想到,韩微竟没有吩咐侍卫前来上药,反倒是自己动上手了。


    楼傆穿得并不多,解开外衣后便是里头的亵衣。直至韩微扯开他亵衣衣领的那一瞬,他才伸手抓住韩微的手。


    女子的手柔若无骨,又因着先前跑了一段时间,抓在手里软绵绵又暖呼呼的,让身子越来越冷的楼傆有些舍不得放手。


    他喉间发紧,掀眸望进韩微的眼里,低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声音低沉暗哑,眼眸漆黑如墨,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人只稍看上一眼,便会被掠夺走全部心神。


    韩微心中莫名多了中异样的紧张之情。


    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耳尖也忍不住发红,她沉静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回道:“圣上,汁水只有滴落在伤口处才能止血。”


    她说的有理有据,楼傆也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过激,当即将手松开,只盯着韩微看。


    身上始终落着三道视线,明明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应急的事,可不知道为何,韩微扯开亵衣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心里不知道怎么得竟有些心虚。


    韩微猛然间想起,这是她第二次扒开圣上的衣服。


    那时的圣上穿着绣龙金丝的黑衣,高高在上睥睨众人,拿捏她的命,在圣上眼中仿若就跟拿捏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而如今,不过几月,她手中竟握着圣上的性命。


    韩微极力控制,才让自己因压力而颤抖的手稳住,别浪费汁水。


    依着出血印迹来看,圣上的伤口在心口外侧三寸。


    韩微本以为可能会是剑刺伤,哪知道拉开亵衣后,看着那形状可怖,血肉外翻的伤口,心脏骤缩。


    这该有多疼。


    伤口被草草处理过,比最开始的样子要好上很多。


    但看着依旧骇人。


    也不知圣上中了什么毒,如此重的伤势,圣上竟只是微微蹙眉?!


    若换成是她,定是要痛晕过去。


    室内光线昏暗,依照侍卫们警觉防备的态度,让他们开门透光着实有些不太可能。为了别浪费药,韩微只得低下身子,凑近了上药。


    楼傆眼皮子愈来愈重,朝外涌动的血流速度逐渐变慢,他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空白,脑袋昏昏沉沉,似是下一秒就能失去意识。


    就在他要陷入黑暗之前,身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楼傆出于本能,一把攥住韩微手腕。


    他睁开眼,视线恍惚了好久,才看见距离自己极近的韩微。


    圣上的力道不重,并不影响她上药。


    韩微自觉地解释道:“先前的血流有些已经凝固,伤口有些不太好找。”


    她声音轻柔,似一片羽毛轻轻抚过楼傆的心脏。


    近距离的五官看着精致地过分,似是为了让楼傆相信,她还抬眸看了眼楼傆。


    美人眸里满是似水温柔,楼傆那一瞬间竟有了想要沉溺其中的荒唐想法。


    他哑着声开口,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你脖子怎么受伤了?”


    圣上声音很轻,轻到韩微都差点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在此般非人痛苦之下,圣上竟还注意到她的伤口吗?


    意识到这一点,韩微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涌动。


    脖子上只被侍卫的剑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来回奔波间已经结痂了。


    若楼傆不提起,韩微都要忘了这件事。


    “不碍事。”韩微温柔地笑了笑,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韩微软软的声音钻入楼傆的耳朵,他静静地听着,见伤口确实已经结痂了。


    楼傆恍惚地看着韩微的脸,手无力地垂下。


    他闭上双眼,脸色明显比之前更苍白。


    脑海中很多画面蜂拥而来,似有黄沙漫天下的策马御敌,又有冰天雪地中,幼年时的他独自一人恐慌无望地朝尸体走去。


    一幕幕似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快速转过,最后停留的,是他母亲站在风月湖边,面无表情地看他在水中四处挣扎,说出口的话比浸了碎冰的湖水还要冰冷:“能帮本宫扳倒静妃,你也算是死得价值。”


    湖水淹没他的口鼻,强烈地窒息感令他浑身疼痛,却让他思绪格外清晰。


    原来他自从出生以来就渴求的母爱是如此丑陋。


    他拼了命地往上游,钻出水面的那一刻,却看到母亲娇弱地在父皇怀中哭泣。


    他看见父皇诧异的眼神,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楼傆心中想要争辩的话顿时没了说出口的欲望。


    楼傆独自一人沉默地上了岸,却不知道怎么得,扭头一看,看见的竟是蹲在草丛中的韩微。


    韩微仰着小脸,冲他笑弯了眼,指着天边温柔道:“看,是不是很美?”


    他顺着韩微指的方向看去,天边皆是星星点点的流萤,将漆黑的夜幕照亮,让他冰冷的身体也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直到仙鹤草再也挤不出汁水,韩微这才将手松开。


    因着一个姿势用力久了,她手指僵硬,一动便传来一阵阵钝痛,


    她试了试,想将手从圣上手中抽出,却不想圣上力道出奇地大,她只挣了一下,非但没有挣脱,反倒是让圣上抓得更紧了。


    韩微无法,只得让楼傆牢牢抓着。


    见圣上已经精神不济,韩微不禁着急,师叔祖怎么还没过来?


    难道是她想岔了?师叔祖并不在乎这一点仙鹤草?


    韩微暗自懊恼,这要是因此她的判断偏差,误了圣上病情该如何是好。


    她着急地出声,想喊侍卫帮她一把:“两位……”


    哪知她话刚开了个口,两个侍卫神色一凛,快速地将剑拔出。


    可下一秒,两颗石子便打到了二人的手腕上。


    可剑身的光只亮出了一瞬间,剑又跌回了剑鞘之中。


    门被人随意推开,侍卫们齐齐转头看去,只见一身着天青色衣衫男子依靠在门框之上。


    男子双手抱臂,看了眼屋里的情形,幸灾乐祸道:“哟,屋里要多个死人了啊。”


    韩微没想到,师叔祖竟还是换了身衣裳才追了过来。


    她焦急出声:“师叔祖,还请您救救他!”


    男子拍了拍手,乐道:“你倒是说对了,我看他这快死的样子,只有我才能救得了。”


    侍卫见他态度如此猖狂自傲,对圣上一丝敬畏也无,当即呵斥道:“大放厥词!我们爷身上的毒,唯有东陵医圣才能救治!”


    圣上乔装打扮,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们自然是不能随口说出圣上身份。


    男子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看着侍卫的眼神十分纠结。


    “啧,”他摇了摇头,“你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回骂你了。”


    他朝韩微抬了抬下颌:“凭什么让我救他。”


    仙鹤草一般人只用于晒干入药,用作安神助眠。唯有他师傅教过他与师兄,仙鹤草茎叶的汁水有止血的奇效。


    当下医术传授需得拜师,经过重重考验入门后才可学得一家经典。


    韩微年纪不大,且尚未拜过师,却能知道仙鹤草此般用法。


    他便知韩微定是蒋家后人。


    他眼神在韩微和楼傆紧紧交握的手上游离,啧啧两声:“你们什么关系?”


    这丫头不是入了后宫吗?怎么竟与这男子拉拉扯扯的。


    看着她着急的小模样,俩人关系像是不一样。


    “他是我……”韩微表情一滞,脑子飞速转了几圈,最后蹦出两个字来:“义兄。”


    两个侍卫当场就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反驳。


    “义兄?”男子目光落在俩人手上,调笑问:“他怕不是你的情郎吧?”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有一颗双更的心……(被打)


    54、54


    隆冬下的夜幕总是来得早些, 似是午时刚过没多久,天色已经墨黑一片。


    冬日夜凉, 也没什么人出去串门唠嗑。


    袅袅炊烟的散入天边, 家家户户皆亮起来灯,在昏黄的烛光下用着晚膳。


    唯有村子最边上一户农宅里,烛光亮如白昼, 即便是入夜了也炊烟不断, 厨房里热气蒸腾,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透过木窗传了出来。


    韩微从厨房里端了水盆, 谢过哑巴婆婆后便转身离去。


    “啊——啊!”哑巴婆婆却放下手中的活,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韩微尚未出声询问, 手中的木盆便被哑巴婆婆抢了过去。


    似是怕韩微误会, 哑巴婆婆一个劲地张着嘴巴啊啊说话, 又看了看韩微带着细小伤口的手, 不断摇着头。


    韩微试探性地问:“婆婆您想帮我端过去?”


    哑巴婆婆盯着韩微看, 用力点了点头。


    还没等韩微回答, 她当即把韩微的问句听成了肯定,端着木盆快速往西侧屋子里走去。


    韩微没想到婆婆年纪大了,还佝偻着背, 竟有这样好的力气。


    西侧屋子里灯火通明,门口守着两个侍卫,见是韩微, 才将手中的剑放下, 让人进来。


    韩微推门进去, 屋里头浓郁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青衣男子正弯着腰, 将楼傆身上的银针一一拔除。


    她快步上前, 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师叔祖, s……他如何了?”


    “圣上”二字将要脱口,就被她给收了回去。


    “死不了。”杜泽将银针收好,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随口回了一句。


    韩微行至床边,楼傆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下午如死人般的青灰要好得多。


    他□□着上身躺在床上,被子只被人十分随意地扔在了他身上,连小腹都没遮盖住。


    韩微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一时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去看,只得硬着头皮快速地替楼傆盖好被子。


    即便是这样躺着,依旧能看出楼傆身上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好看。


    他胸口的伤已处理干净,用干净整洁的纱布给包裹了起来,纱布几乎将他大半个胸膛都遮掩住。


    伤口已不再流血,他神色看着也平静了很多。


    捻好被角,韩微这才惊觉自己刚竟紧张地忘了呼吸。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气缓了缓。


    青衣男子自顾自倒了杯茶,觑了眼韩微,坐在桌边摇头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哑巴婆婆视线落在韩微身上,眼神温柔却又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


    她屈膝向杜泽服了服身子,得到首肯后便默默出门出了。


    韩微转身走至桌边,替杜泽斟了杯茶,双手奉上:“多谢师叔祖出手相救。”


    她没想到,自己的师叔祖竟然就是名满大乾朝的东陵医圣杜泽。


    传言东陵医生有着活死人的本事,每每皆能起死回生,世人闻之事迹,无不震惊。


    杜泽哼哼两声,这才接过茶盏:“这还像点样子。”


    他用了两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他也是运气好,有你为他相求。若是换做旁人,我才不管他死活。”


    炙火毒本就是世间奇毒,他游历这么多年,中此毒者不过见了两个。


    炙火毒毒性霸道,绝不能与其他毒并存。


    两毒交战之下,毒性加剧,中毒之人不会立刻死去,反倒会经过整整三个时辰的非人的痛苦后才会意识丧失,在疼痛中死去。


    若非他早年前在东陵游历时碰见过此毒,且为此花费了数月时间研究如何解毒,这男子今日必死无疑。


    韩微看了眼依旧昏迷的楼傆,低声问道:“师叔祖,他还要昏睡多久才会醒来?”


    她与德妃等人说好,天黑前必定回去,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杜泽:“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两日,这得看人。”


    韩微有些苦恼,圣上若是长久在外,怕是会有些麻烦。


    今日来本想问外祖父的事情,哪知竟出了这档子事。


    杜泽偏头看了眼出神的韩微,问道:“想什么呢?”


    他放下茶盏,随意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如今人已没事,接下来一月换药清余毒即可。不过………”


    他勾唇笑道:“你这胆子倒也是大,入宫后竟还敢找小情郎。”


    那三个字一出,韩微脸便不自觉地烧了起来。


    她若坚持她与圣上之间只是清白的义兄妹关系,师叔祖定不会相信,更会因为她的不够坦诚而不救人。


    韩微无法,这才大着胆子,将圣上认作了自己的……情郎。


    师叔祖与外祖有同门情谊,又十分珍重娘亲的玉佩,想来看在外祖父和娘亲的面子上,也会应下自己的请求。


    她脸色微红,声音里带了点娇羞之意:“师叔祖可别笑话我了。”


    杜泽正色:“我夸你呢!有魄力,这点像我。”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们身份悬殊,一个宫中妃嫔,一个不过是店中打杂的,根本不可能。你确定要救这个人?倒不如趁此机会断了你的念想,人死灯灭,再无瓜葛。”


    “不不,”韩微着急出声,“他不能死。”


    注意到杜泽怀疑的眼光,韩微低下头,装作一副情深难抑的样子:“我……我辈子非他不可。”


    二人说着话,没人注意到楼傆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动了动,又不知道听见了哪句话,手指猛得颤动了一下,转而又凝住不动。


    作者有话说:


    先来一点,明天再多更一点


    85、85


    这位小情郎可是与皇家之人?”


    韩微神色微僵。


    杜泽闻言都气笑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 说短却也能活个几十年。你确定这几十年都要跟他偷摸好着?”


    他勾唇笑道,语气里是明晃晃的讽刺:“我猜你们俩年头到年尾也见不了几回, 见不着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既如此, 何不早些剪断这关系。”


    韩微欲哭无泪,师叔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她与圣上断了。


    这是她说能断就能断的吗?


    她刚扯下这谎,又有非圆不可的理由, 当下只得逼着自己假话真说。


    韩微心中斟酌两句, 抬眸看向杜泽说道:“可见面一事于我而言便已经是最大的喜悦了。我在等候他的时日里,因着这一份对于见面的期待, 心中便能时时刻刻欣喜雀跃着。等着将我所见的鸟语花香、冬日暖阳与他共享,这便足够了。”


    她语气格外认真, 杜泽愣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顿了顿, 末了偏开头, 吐出两个字:“痴儿!”


    韩微浅笑:“我娘说, 世人但凡陷入情爱的, 皆是痴儿。”


    “只是有人痴得喜悦, 有人痴得苦涩,”韩微说,“酸甜苦辣各不相同罢了。”


    杜泽神色有一瞬间恍惚, 盯着桌上的茶盏良久。


    久到韩微都以为他不会再追问自己时,突然听见他又喊了声:“丫头。”


    韩微心复而又吊了起来。


    杜泽沉着张脸,神情是韩微从未见过严肃:“你娘跟你说过我什么吗?”


    韩微没想到他问的竟是娘亲的事儿, 心中一松。


    她没多想, 略一思忖便乖乖答道:“娘亲说你教她识字很严厉。”


    “什么?”杜泽额角突突起跳, 脸上表情也跟着裂开。


    韩微以为他是没听清, 又实诚地重复了一边, 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娘亲说师叔祖您板起脸的样子常常凶哭她。”


    她小时候, 顽皮不爱写字,静不下来,娘亲就总是拿师叔祖来吓人。


    印象里她总以为师叔祖是个满脸凶相,虎背熊腰的老头,哪知竟是眼前这人。


    光看相貌,非但不能止小儿夜啼,反倒是能令少女怀春。


    韩微顿了顿,见杜泽没说话,又好奇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杜泽深吸一口气,板着脸冷声道:“假的!”他那些年偷买的糖葫芦看到都是喂了野猫了!


    韩微悄悄看了他一眼,觉着娘亲说的话真对。


    杜泽见她这副神情,便知她在想什么,气得当场就要拂袖离去。


    可刚打开门,就见老更夫站在门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对杜泽敬道:“杜大夫,药材我都分好了,您可要去看一眼?”


    杜泽闻言,转身对韩微喊了一句:“你也过来。”


    韩微看了眼屋内躺着的楼傆,再见门口两个侍卫一板一眼地守着,便点头跟着去了。


    只是弯弯绕绕地走了一会儿,韩微却发现他们一行人去的地方并不是白日里晒草药的地方,反倒是后院的一处柴房。


    说是柴房,却也被打扫得干净整洁。


    哑巴婆婆早早便在柴房内等着了,见着杜泽带着韩微过来,她眼眶一热,当即颤巍着双腿跪了下去。


    韩微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服,可哑巴婆婆却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就连老更夫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韩微一个劲地磕头。


    韩微:“老人家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力气小,俩人态度又坚决,根本扶不起。


    她赶紧求助地看向杜泽。


    杜泽站在一旁,双手抱臂地看了好一会儿,见韩微急的都要跟着跪下了,这才出声道:“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他话音落下,老更夫与哑巴婆婆身形一僵,却也不敢说什么,抹抹眼泪便互相扶着站了起来。


    “说吧。”杜泽在木凳上坐下,又扔了把椅子给韩微,让她坐下。


    韩微看了看这情形,心中隐隐有着种预感:“是与我外祖有关吗?”


    杜泽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你不坐下,我看他们又要跪下了。”


    见韩微在椅子上坐下了,老更夫这才低着头,面容羞愧,哽咽着开口道:“我与这婆子,对不起蒋大夫。”


    “当年我们替邺城王家做事,也不做什么,做的仅有一事,便是押送红升丹去各地。”


    “有律法在,老百姓哪敢再去制红升丹。当年的大乾朝,唯有邺城王家拥有那些奇珍草药,哪管朝廷禁或是不禁。”


    “若不是我们夫妻当年运送红升丹来长安,也不会让蒋大夫遭奸人陷害!”老更夫哽咽,粗哑的嗓音里满是愧疚,“当年来了长安后,老婆子便染了风寒,病情凶险至极,各处医馆都不愿收治,唯有蒋大夫妙手仁心。可谁知……谁知病好的第二天,蒋大夫竟就被人诬陷入了狱!”


    二人躲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医馆内搜出大量违反律法的红升丹,这才如同被天雷当头一击。


    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被自己间接连累。


    这番打击不可谓不打。夫妻二人虽运送着毒性极大的红升丹,但这也是生活所迫,心中仍能分得清善恶是非。


    此事一出,二人也不想再去当这间接杀|人|犯,便辞了此活。


    哪知还没走出王家商铺几步,他们就遭到了追杀。


    王家人心狠手辣,杀手追了他们一路。


    夫妻二人狼狈地逃了一路,若不是杜泽出手,二人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老婆婆的嗓子便是那时中毒哑了的。


    老更夫|夫妻二人说着说着便跪了下去,韩微起身避开了他们,却不再如先前一般将二人扶起。


    他们应当跪拜的不是她,而是外祖父母,是因此而家破人亡、被迫嫁入济广伯府的娘亲。


    韩微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所以,如今是已寻得栽赃之人了吗?”


    “没错,”杜泽点头,“当年长安城内新开了一家‘仁同医馆’,与蒋氏医馆间隔不过半条街。仁同医馆的东家不会医术,看诊坐诊的皆是新招来的大夫。”


    他语气发冷:“而那位东家,是王家大夫人的表亲。”


    有着这层关系在,想到手红升丹,不过是提一嘴的事儿。


    韩微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得,竟突然想到曾有一次去舒仁宫与良妃说话时,良妃曾与她说过宫中妃嫔母家。


    王贵妃的父亲长宁伯,似有一胞弟去了邺城从商,当时那人决定一下,便遭到了长安城中众多世家贵族的嫌弃。


    就连长宁伯都劝了许久,只可惜其胞弟心意已决,兄弟俩闹了不愉快,就此断了联系。


    这念头在脑子中起来,便怎么也消不下去。


    如若长宁伯果真与其胞弟恩断义绝,几十年不联系,那其胞弟又为何要将大量的红升丹运往长安,甚至是为此开了条路。


    只是不知道邺城王家,是否真的就是长宁伯的胞弟。


    韩微问道:“你们可知邺城王家的当家老爷叫什么名字?”


    老更夫点头如捣蒜:“我知道,叫王弘德。”


    韩微默默将名字记下,待回去见着良妃后再问。


    杜泽见韩微神思深重,当即又说道:“今日约你到此,一是见你一面,让你知道还有个师叔祖在;二是为了让你知晓此事,让你外祖父在你心中留个清白印象。


    韩微摇头:“娘亲从未信过外祖父会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不信。”


    杜泽神情莫测,眼眸却沉了下来:“所以你娘果真是与你父亲真心相爱才甘愿为妾的?”


    蒋氏医馆出事时,他回了趟师门,哪知再回来得到的便是蒋家家破人亡,蒋芙入伯府为妾的消息。


    “不是。”韩微出声果断,神情落寞,“娘亲说当时外祖在牢中染上重病,外祖母也心神大伤。娘亲本以为……”


    本以为入府为妾就能救人,哪知非但没将人救起来,反倒是误了一生,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韩微话音刚落,桌面上的几个茶盏便齐齐碎裂开来,碎瓷片炸落一地,吓了她一跳。


    杜泽咬牙切齿道:“该死。”


    他拳头捏得很紧,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韩微眉头微蹙,观察了下他的表情,一时间竟不知道他这二字是在骂谁。


    杜泽淡淡地看了眼老更夫。


    老更夫当即拉着哑巴婆婆,借口有事先出去了。


    柴房的门被关上后,杜泽这才问道:“你那位小情郎,可是皇亲国戚?”


    别以为那男子穿个打杂的衣服,他就会天真地以为真是个店内打杂的。


    谁见过哪个打杂的人会有贴身侍卫的?


    他语气认真:“如若你听过东陵医圣这个称呼,那定也知晓我从不救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皆虚伪假面,喜欢守着面子上的那点光鲜,实际上暗地里却比池底淤泥还要脏污。”


    他咬牙道:“我最厌恶那些人。”


    这段时日朝廷之人一直在寻他,他躲去崖州,却不想在那儿竟碰见曾经的济广伯,这才知晓韩微竟入了宫。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来长安一趟。


    他本以为,济广伯将心心念念的人迎入府中,定会好好相待。哪知人年纪轻轻地就去了,连留下的唯一血脉也被逼着入了宫。


    即便是将济广伯揍得鼻青脸肿也难解他心头之恨,故而离去前,他给人下了毒,神情会日渐恍惚,只会是当成崖州生活清苦,曾经的伯爷难以忍受,精神不济而已。


    如今听了韩微的话,他才觉得自己那毒着实是下得轻了。


    他应当让济广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韩微心脏突地一跳,紧张地咽了咽,脑子转得飞快:“正想与师叔祖您说,他为了押镖方便,才会经常假扮成他人。”


    杜泽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摆摆手让她离去:“既如此,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韩微面上表情淡然,实则背上冷汗涔涔。


    杜泽若是再多看她一会儿,她便要败下阵来了。


    杜泽看着紧缩的房门,忽地沉沉叹了口气。


    这丫头紧张成那样,难道以为能骗得过他?


    罢了。


    *


    农家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些。


    昨日事情发生得太多,韩微心绪难定,想了大半夜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哪知道天还只是蒙蒙亮,就被高亢响亮、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给吵醒了。


    走出房门时,哑巴婆婆已经起身,正朝她房门走来,见她醒了当即喜上眉梢。


    她走到韩微面前,服了服身子,这才示意了下手中的木盘。


    韩微本想避开她的礼,却因着自己刚睡醒,反应有些迟钝,再回神,哑巴婆婆已经行完礼了。


    木盘上放着一小碟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郁苦涩草药味的凝膏,边上留了张纸条。


    纸上字体龙飞凤舞,缺笔少划:“自己情郎,自己换药。”


    韩微怔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着脸赶紧将纸条给收了起来。


    她还是不能直视“情郎”二字。


    “谢过婆婆。”


    韩微端着木盘往西侧屋子走去,屋门口站着一步都不肯挪的两个侍卫今日却不见踪影。


    韩微还以为是圣上醒了,侍卫去了屋内。


    她敲了敲门,却不见人来开门。


    她等了等,这才推门进去。


    屋内的光并不是很亮,韩微剪了灯芯,又换上烛油,这才将灯罩罩上。


    圣上余毒未清,师叔祖说前三日需一日三次地换药,总是亮堂些,才好换药。


    楼傆闭眼躺在床上,睡着的姿势如同昨日,丝毫未变,就连被角都未起一丝皱褶。


    “圣上。”韩微凑近楼傆耳边,轻声喊了几遍。


    圣上却依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韩微心中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圣上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昨日还有侍卫可以帮忙,今日那二人不知去了哪里,韩微又不好喊哑巴婆婆或者老更夫过来,只得自己独自一人替圣上换药。


    只是楼傆体格高大,韩微若要换药,须得将人从床上扶起才行。


    她看着上身赤|裸的楼傆犯了难,在心中给自己好一番鼓气打劲后,她将木盘放置在矮凳上,自己坐至床边,努力将圣上扶起。


    可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她累得手都在颤抖了却还没扶起圣上。


    韩微小脸累得红扑扑的,喃喃道:“再来一次,若还是不行,还是喊人来吧。”


    她双手撑在楼傆肩上,用力往前一推。


    没想到,这次竟成了!


    韩微面上欣喜,当即也顾不得手臂酸疼,就动手拆了楼傆身上的纱布。


    好在杜泽昨日缠的纱布并不难,韩微试了一下便解开了。


    韩微坐在床边,用自己细瘦的肩膀抵住楼傆,动手将一圈圈的纱布解开,解至最后一圈,她正准备撤走纱布时,余光一瞥,动作瞬间顿住了。


    满室静默中,突然响起楼傆的声音:“你看到了什么?”


    韩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挪开一步。


    “咚!”


    身体与床板碰撞的闷声在屋内响起。


    哪知楼傆根本没想到韩微反应会这么大,更没想到自己靠得好好的,人竟二话不说就走开了。


    韩微看着楼傆躺在床上,疼得直蹙眉,脸色不禁白了几分:“我……我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赶上啦~


    55、55


    楼傆沉默了半晌, 这才面无表情地起身。


    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


    仿佛先前撞着伤口痛得面容扭曲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韩微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自己刚刚反应着实是有些过于紧张。


    圣上还受着重伤, 她就这么一松手,让人砸了下去。


    圣上喜怒无常,万一当场下令要了她的命那可怎么办?


    她苦着张脸, 也不敢看圣上脸色。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小脚挪啊挪的,不知道怎么得就挪开了几步。


    楼傆脸色铁青, 眼见着人都要退到门外去了,忍不住出声命令道:“过来。”


    话音刚落, 韩微脚尖顿住, 当即就迈着步子快步走了回来。


    楼傆低头看了一眼, 胸口纱布已被人解开, 上方还残留着用药后的暗黄残渣。


    能看到昨天还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处理得很干净, 血污已经完全消失, 伤口处虽还有疼痛传来,但比昨日要好上太多。


    最重要的是,身上不再冷热交战, 钻心噬骨的疼痛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除却身体还有些无力之外,他竟没觉着哪里不适。


    如今已入了腊月, 每月月初时深受炙火毒影响的他, 如今竟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身体的温度也没有以前那般灼热。


    折磨他多年的世间奇毒竟就这么解了。


    暗部寻了这么多的医者大夫, 皆束手无策。唯有东陵医圣行踪飘渺, 手段了得, 这么久以来暗部派了好些人去,都寻他无果。


    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困境下遇上东陵医圣。


    他看了眼乖乖站在床前的人,韩微从小在济广伯府长大,又是如何认识东陵医圣?


    想到昨夜昏昏沉沉中听到的话,他沉默了一瞬,决定暂不深究。


    韩微苦着脸不敢抬头,小手绞着刚拆下来的纱布一角,试图转移话题:“圣上,我……臣妾先给您换药吧。”


    让圣上多看着她尽心尽力侍疾的样子,兴许就能从轻发落。


    楼傆抬头看向她,屋内光线晦暗却丝毫不影响他视物。


    韩微穿着一身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粗陋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也绾得十分简单,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


    明明浑身上下皆是普通至极的装扮,面容却姝丽清纯,脸上未施粉黛,反倒是有种温柔纯净的美貌,令人移不开眼。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秀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模样。


    楼傆靠在床头,直至韩微的角度完全看不见他的后背时,这才淡淡道:“你刚看到了什么。”


    韩微听着他不似询问的语气,自知无法再蒙混过关。


    她心中也似破罐子破摔,干脆抬起头,一五一十道:“一个胎记。”


    “胎记?”楼傆低声复述了一遍,嘴角勾起讽刺的笑容,眼睑半阖,“你不怕吗?”


    在韩微看不见的角度,他双手垂放在棉被上,指尖攥紧了被面。


    身体于脑子先行一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敢抬眸看韩微的眼神。


    一股从未有过的担忧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


    韩微她……会与那些人一样害怕吗?


    会觉得他是天煞孤星吗?


    他自嘲地想到,或许韩微对他的感情在看到他背上那个恐怖狰狞的印记时,便要烟消云散了吧。


    那印记丑陋异常,连他自己见了都觉着极其厌恶,更别说是韩微。


    楼傆眼瞳漆黑如墨,眼神阴鸷,眼底酝酿着狂躁的风暴,情绪隐隐有些难以控制。


    炙火毒的毒性巨大,并不是一次就能完全解除,更何况他此次又被激发了留在身体里的全部毒性,情绪翻涌起来的速度极其快速。


    似是韩微一旦点头应是,那被他极力压制的情绪就要喷涌而出。


    韩微也没想到圣上竟然会有此一问。


    侍寝时往往是灭了灯的,且韩微每次都疲惫至极,根本没去注意过圣上背上是什么样的。


    每次第二日起身服侍时,圣上也已穿上亵衣,她只需服侍圣上穿外衣即可。


    昨日杜泽替圣上包扎伤口的时候,她正巧去了厨房打水,回来时伤口已经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根本没机会见到圣上身上的印记。


    如今换药时见着了,她还以为圣上要责备她没规矩,竟敢直视圣体,还敢误伤龙体。


    哪知竟是问她怕不怕。


    韩微心中微胀,有些难以置信还有些不知道从而来的喜悦。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且温柔道:“不怕。”


    “怕你就走……”楼傆冷着声说到一半,突然发现韩微说的竟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他心脏跳动得快了些,精瘦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令与距离心脏不远处的伤口隐隐有了裂开的痕迹。


    楼傆却对伤口处传来的疼痛置若罔闻,抬眸死死盯住韩微,压抑着情绪沉声问道:“你不怕?”


    他声线低沉暗哑,听着似乎是有什么不同,可若是仔细听,能听出嗓音里隐隐颤抖的紧张。


    韩微点点头,柔声道:“不怕。”


    楼傆望进她的眼里,那双眼里似是一汪清泉,蓄满了温柔的水,他的眼神一旦撞入,便被舒适的水流完全包裹住。


    心中翻滚着的暴戾焦躁的情绪在这一瞬间不见踪影。


    韩微眼神澄澈,做不得假,眼里倒映出楼傆颇有些紧张的样子。


    楼傆人生首次狼狈地偏开视线,不敢与韩微对视。


    楼傆:“为何不怕?”


    “为什么要怕?”韩微反问。


    楼傆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当即又被淡漠的情绪掩盖。


    他嘴角抿直,一言不发。


    韩微将手上染了草药的纱布给收起来,用木羹调着碟子上的凝膏,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新的纱布上。韩微:“胎记是人出身便带来的,自己无法选择。”


    韩微:“小孩子身上有胎记,那是为了在转世投胎时,让娘亲更好地辨识自己、找到自己。这个烙印,是神仙留下的福泽,怎么会怕呢?”


    蒋芙还在世时,伯爷对这好不容易纳入房中的人格外上心,也宠爱有加,但凡她说要出府,便从不拦着,只派几个随从跟着。


    韩微跟着娘亲出去过几次,其中有一次就在一家酒楼前,撞见店小二将一对母女给赶了出来。


    母女俩狼狈地站在酒楼门口,被众人指摘唾骂。


    小时候的韩微并不知晓这是为何,一开始见着人多还以为是什么热闹,拉着娘亲就要过去看。


    哪知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小女孩半边脸上淤青一片,看着十分骇人。


    “如此丑陋不堪就不要出门,还想在我们这儿吃饭?!把客人吓跑了看我怎么找你们算账!”


    “快滚快滚!”


    “丑八怪!丑八怪!”


    小孩子童真的声音在人群中反复说着诛心的话,韩微那时不过三岁小儿,第一次见着这样面目的人,当即就吓得躲进了娘亲的怀里。


    娘亲搂着她,安抚着她,让随从前去挥散人群,将母女俩给带出来、带着人去了另一处酒楼雅间。


    小小的韩微不懂:“娘亲为何要如此?”


    娘亲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温柔:“微微怕那位小姐姐脸上的胎记吗?”


    韩微懵懂地点了点头。


    娘亲却指着那对亲密的母女,笑着说:“每个孩子都是天上神仙的孩子,需要转世投胎,神仙为了让孩子们寻个喜欢的娘亲,才会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以方便寻认。”


    “这是神仙留下的福泽。”


    小时候的她似懂非懂,却清晰地记得那位小姐姐说话举止与常人无异,且与她的娘亲十分要好。


    自那之后,她便知道所谓的“丑八怪”其实跟自己一样,也是个爱在娘亲怀里撒娇爱笑的孩子。


    如今再见着圣上背上的胎记,或许圣上幼年时人小显得印记较大,如今那肩背宽阔紧实,红色胎记只不过占据了极小的部分。


    韩微觉着都不如年节时贴的门神骇人,又怎会怕呢?


    神仙留下的福泽……


    楼傆将韩微的话在嘴里说了几遍,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竟有了解开的迹象。


    他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他动了动手指,松开已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被面,面上的神情也松动了不少。


    原来不仅刘嬷嬷一人这么想。


    在韩微眼中,这个恐怖狰狞如魔鬼样式的胎记,是神仙留下的福泽吗?


    可笑的是,与他血脉相连的父皇,却在见到他背上胎记的那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却是“魔鬼”二字。


    如今的太后当年还只是淳妃,先皇妃嫔众多,淳妃难得侍寝,好不容易怀上了,自是万般小心,就等着生出个皇子来,一飞冲天。


    哪知孕期过度进补,胎儿太大以至于她生产时难产。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因着胎儿命丧黄泉。


    好在她拼着一口气,拼死拼活地生下这个孩子。


    哪知还未借着龙子飞黄腾达,淳妃却发现幼子背上长了一个似是荧祸星的红色胎记,再想派人去拦住赶来的圣上已经来不及了。


    淳妃多次派人来请,先皇也想着他生子辛苦,怀着见儿子时欣喜的心情就来了。


    哪知入殿后看到的第一眼竟是楼傆身上狰狞可怖的胎记。


    适逢那时蜀中地动山摇,就连长安都能感觉到地动。


    天将异相,楼傆出生时又带有这样一块胎记。


    淳妃非但生子无功,反倒是因为生了个灾星而受到先皇冷遇,就连妃位都因此丢了,被降位份为嫔。


    淳嫔气急,将这一切不满情绪都发泄在楼傆身上。


    万分期待的皇子变成了厌恶至极的东西,被她随意丢弃在一处窄小荒废的小院里。


    楼傆自懂事起来,便只有一个奶嬷嬷陪着他长大。


    淳嫔从未来见过他一眼,只有奶嬷嬷一直陪着他,养着他。


    他因身上的胎记受到兄弟姐妹的嘲讽、叱骂,他们朝他身上丢石子,让宫人剥他衣服,用尖锐的石子划破他背上的皮肤,令本就骇人的胎记变得更为狰狞。


    他满身是血地跌在地上,那些所谓的手足也怕出了人命,这才一哄而散。


    他浑身冰冷,手止不住地颤抖,说不出是疼的还是吓的还是气的。


    楼傆满身是血地回到小院,冷着脸质问刘嬷嬷,为什么只有他身上有这种印记,而那些人都没有。


    他因这印记失去了母亲父亲,因这印记饱受冷眼屈辱,他受够了,所以这才第一次不反抗,任由那些人划破他的皮肤。


    刘嬷嬷老泪纵横,眼里满是心疼,她颤抖着给瘦小的楼傆上药,哽咽着说:“这是佛祖神仙赐给殿下的福泽,殿下可别这么想了。您日后福泽深厚着呢!”


    楼傆不信。


    伤口好了,但背上的印记却顽强地依旧存在。


    他不再去试着除了它,他不想再见到刘嬷嬷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哭着磕头求他别伤害自己的话了。


    他漠然地认下了自己是天煞孤星、是魔鬼的传言。


    楼傆认了二十多年,如今再次听到了这句话。


    他突然间不想认了。


    楼傆抬头看向正在调药的韩微,晨辉从窗户的缝隙照进来,星星点点的金光落在韩微洁白无瑕的脸上发上,像是她身上亮着光一般。


    窗外鸡鸣鸟叫,楼傆却只能听见自己胸口处传来响亮的、有力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说:


    jj好卡呀,没赶上12点前(呜呜)


    明天应该能写到微微回去啦!


    85、85


    韩微一边调着药, 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偷看楼傆。


    圣上沉默无言良久,面上神色却比先前看着要缓和很多。


    那股子压迫得人无法呼吸的感觉终于不见了。


    “圣上, ”韩微说, “该换药了。”


    师叔祖交代了要每日定时换药,眼见着时辰差不多,天都要亮了。


    楼傆心神放松, 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不是说是情郎吗?”


    韩微端着碟子的手一抖, 差点将整碟子药膏给倾倒在地上。


    “什……什么?”她脸羞得满脸通红,就连露出的脖颈上都泛上了淡淡的粉。


    圣上怎么会知道“情郎”一事?


    那时圣上不是已经没意识了吗?


    除此之外圣上还听到了什么?


    韩微羞得恨不得当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好不再见人。


    楼傆却神色十分自然,似是说出那般令人羞窘的话不是他一般。


    “如今不在宫里, 也不在围场, ”见韩微又羞又慌, 不知所措的样子, 楼傆说道, “我乔装出来, 自然是不想泄露身份。”


    他直起了身子,将脊背暴露在韩微眼前:“上药。”


    韩微深深吐出口气,却在看到圣上背部时, 眼神一滞。


    因着先前一撞,圣上伤口已经有些渗血。


    换药时需得将先前残留的药渣清除。


    韩微用水沾湿锦帕,小心翼翼地替圣上擦着药渣, 她冰凉的指节碰到圣上皮肤时, 她能明显感觉到圣上浑身一僵, 随即皮肤紧绷起来。


    韩微有些困惑, 明明床榻之上肌肤相触、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为何只是碰到脊背, 圣上竟会这样反应?


    想到先前解开纱布时圣上不同寻常的反应,韩微心中一凛,手上动作愈发细心了。


    圣上势位至尊,曾经她误闯入冰窖,见着圣上遭受炙火毒折磨的景象都差点被掐脖子赐死,更别说如今受了伤,体虚异常的狼狈模样。


    虽用情郎身份遮掩,但韩微清楚,这只能个暂时掩饰的借口,她绝不能真的以此身份看待圣上。


    她眼睑微阖,心中紧张,尽量不去看圣上的伤口。


    浓密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韩微抬着手戳啊戳,戳了好几次都没碰到正确的地方。


    她正欲再使一次,手却被人抓住。


    楼傆低声命令道:“睁眼。”


    韩微睁开眼睛,目光便直直撞入楼傆漆黑如墨的眼中。


    明明是命令的语气,为什么跟以前有些不同?


    似是更温柔了些?


    掌心里的小手柔弱无骨,冰凉的指尖对楼傆来说正是最适宜的温度。


    他有些不想松手,却也不想因此吓着韩微。


    楼傆松开手,手中那滑润柔软的小手便立即缩了回去。


    他脸色冷了几分,沉声道:“上药吧。”


    韩微听他这语气又似有些不开心的样子,着实是有些想不通。


    圣上果真喜怒无常。


    *


    楼傆身体强健,且百战沙场,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自然是不把这点箭伤放在眼里。


    但他身上的余毒却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清除的。


    三年多来,炙火毒已经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如若再等上一年,待毒性侵入心脉,那杜泽即便再施针也无法清除余毒。


    如今只需得每日一次为楼傆施针解毒,施上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将毒素完全排除。


    前三日楼傆都被勒令不准离床,直至第四日杜泽把脉过后,这才允他走动。


    不知怎么得,韩微总觉得师叔祖不甚喜欢圣上,每日施针时都冷着脸,换药一事全都交给了她。


    除了换药一事之外,其他时间概不允她去西侧屋子,一有时间便让她去学着辨认草药。


    “你既然是蒋芙的女儿,那也要多学点医理药理,”杜泽将一箩筐的草药扔到韩微面前,自己反倒是闲适地坐在藤椅上,嗑着瓜子果干,“你为那小子用了我的仙鹤草,这几日便帮我筛药晒药用以补偿。”


    仙鹤草并不是什么奇珍异草,只是韩微用了草药是事实,自认理亏,没有一丝犹豫便应下了,日日勤垦为师叔祖处理这些草药。


    杜泽见她悟性高,且记性也好,又考了她一些医书经典,却见她各个经方都倒背如流。


    他本只是因着蒋芙,才会见韩微一面,如今见韩微竟有如此奇才,才知蒋芙虽入了王公贵族家中,却也在好好培养韩微。


    杜泽甚至在思考,要么干脆就别让韩微回去了。


    济广伯已经发配崖洲,蒋芙也不在了,韩微不若随他学医,浪迹江湖。


    杜泽越想约觉着此法可行,又试探着教了韩微一些毒理、药理与医理,发觉这孩子果真是个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的医学奇才。


    每日待韩微换完药出来,杜泽都要谆谆教诲,说上几句。


    这日,韩微刚走出西屋的门,杜泽便将人拉至一旁,将自己的想法又一次一五一十地对韩微说。


    韩微杏眸圆瞪:“随您学医?”


    杜泽见她这样子,不乐意道:“我堂堂东陵医圣还教不了你了?”


    “不是不是,”韩微连忙摆摆手,“只是……”


    她已离开承德围场多日,也不知道德妃张淑仪他们会担心成什么样。


    若非怕信遭人围截,她定是要送信过去的。


    “如今你已经离宫,也离开那什么破围场了,”杜泽循循善诱,掏心掏肺,语气却像是在哄骗小孩儿一般,“正好是离开的时候,你又何必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


    “你看看你,瘦得脸上都没肉了,出来时还穿着破布麻衣,”他一脸的痛心疾首,“后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韩微哭笑不得:“那是为了出来才换上的。”


    杜泽却不信,又说了几句好话,见韩微不为所动,瞬间冷了脸。


    “还是说……”他说道,“你舍不得皇上,舍不得你这小情郎?”


    “师叔祖,”韩微也没想到杜泽竟会这么说,她赶紧说,“我只是……”


    “她是舍不得。”楼傆推开门,面若寒霜地大步走了过来。


    他强势地将韩微拢入怀中,看向杜泽的眼神宛若利箭,“她不会跟你走的。”


    杜泽双手抱臂,冷哼一声,“你说不会就不会?”


    楼傆居高临下,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嗓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微微本可以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伺候,若是跟了你,那便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杜泽毫不示弱地回视:“后宫那般吃人的地方,锦衣玉食也是心惊胆战。日日怕自己小命不保的日子,还不如逍遥江湖来得自在!”


    “师叔祖,”眼见着两人都要吵起来了,韩微赶紧开口拦。


    她刚说了这三个字,肩上便传来一丝痛意。她连忙道:“我得回去。”


    德妃、张淑仪和良妃帮了她许多,她尚未还清恩情,自是不能这般潇洒自如地离去。


    更何况,她尚未弄清楚王贵妃家中与邺城王家的关系。


    她有非回不可的理由。


    更何况,圣上就在此处,她当着圣上的面谋划出逃,岂不是明摆着干蠢事吗!


    她话音刚落,肩膀上的力道便松了不少。


    楼傆看着韩微的侧脸,心中不禁动容。


    外面天高海阔,无拘无束,韩微却甘愿为了他留下。


    “我……我这辈子非他不可。”


    韩微娇羞的话似在耳边再次响起,楼傆心脏鼓胀,一时间竟有种想将人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


    杜泽却大受打击,他没想到韩微态度竟如此坚决,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一甩袖便走了。


    楼傆离开围场已整整四日,自清醒后,他便靠着暗卫传递消息。承德围场中也只说圣上龙体有恙,需要静养。


    虽事发突然,但往日这些时辰是他脾气最为暴躁难忍的时,谁都不想见也谁都不愿意见他,倒也说得过去。


    他醒来后第一日便让暗卫传话,免了妃嫔去向皇后日日请安。如此以来,韩微便也能多掩藏几日。


    今日暗卫传信而来,说镇北将军今日已求见三次。


    如若他再不回去,那便不一定能遮得住了。


    镇北将军敢大着胆子在他毒发的时间求见,倒也是有意思。


    想到曾经中毒的时间,楼傆眼神暗了暗。


    是夜,暗卫离去后不久,楼傆坐在桌前,窗牖大开,冬夜的冷风从外呼啸入内。


    楼傆掀眸,看向窗外冷声道:“有话直说。”


    半晌后,杜泽穿着一身蓝衣出现在窗口,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杜泽嗤笑几声:“倒也算是有本事。”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的惊诧却做不得假。他武功之高已是世间少有,从未有人能在他不愿主动现身时发现他的行踪,而小子竟然只坐在屋内就发现了他。


    他正了正色:“微微与你回宫后,若被我发现受了委屈,到时候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无需你多言。”楼傆冷冷地回了一句。


    杜泽散漫惯了,又因着一身本领一直被吹捧,如今碰着楼傆这副冷淡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心情不好。他当即威胁道:“看来你是不想清身上余毒了。”


    楼傆没回他,却给自己倒了杯茶,丝毫不受影响。


    杜泽皱眉,这世上除了他,难道还有人能解炙火毒?


    “邺城王家。”


    杜泽正在苦思冥想,却听见楼傆突然说了这四个字。


    他瞬间戒备:“你想说什么?”


    楼傆却神情淡然自若:“朕令王家覆灭,换你随微微回宫三年,如何?”


    若非误打误撞来到此处,暗阁还不能如此迅速地找到击败王家的突破口。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韩微。


    杜泽眯了眯眼,看来圣上是不想再掩盖身份了。


    先前他将错就错,借着自己应当是不知圣上身份,这才肆无忌惮地对圣上无礼。


    皇帝是怎么知道他与邺城王家的恩怨的?


    只是……不得不说,楼傆这个提议,着实是落在杜泽心坎上了。


    他游历世间这么多年,只遇到过韩微这一个好苗子,着实是不想松手。


    不然也不会日日游说韩微随他去。


    他身上这点本领,还是要传下去才有存在的价值。


    “你怕了。”楼傆见他沉默,适时出声。


    杜泽去了那么多地方,什么艰难险峻的地方没去过,从未怕过。


    不过是后宫,小小的地方他能怕?!


    他护不住蒋芙已是心中之痛,今后去后宫护着韩微,倒也算是对蒋芙的补偿了。


    杜泽被激了起来,当即豪言壮语回道:“我怎么会怕!到是圣上您金口玉言,还请说到做到。”


    楼傆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自然。”


    作者有话说:


    回去搞事儿!


    58、58


    “娘娘, ”一身穿浅碧色宫装的宫女撩开帐帘,紧紧护着手中用帕子包裹住的东西, 快步走至屏风后头, 垂首恭敬道:“东西取回来了。”


    王贵妃坐在榻上,闻言当即坐直了身子,挥退为自己揉手养护的宫人, 命令道:“打开。”


    帕子掀开, 里头赫然是一个黑糊糊的药渣小山堆。


    帐内摆设奢华辉煌,炭盆火盆十足, 将屋子里暖得宛若春日。


    鎏金熏笼里燃着香,使这帐子中皆是一股牡丹花香。


    然而这满帐子馥郁的熏香却在帕子打开的瞬间变成了苦涩呛鼻的药味儿。


    王贵妃当即用帕子捂住鼻子, 皱眉嫌弃道:“都说这良药苦口, 这药闻着都这么苦, 韩微那贱人怕是病得不清吧?”


    这几日圣上身体不适, 又适逢朝中政务繁忙, 便勒令妃嫔禁止去御帐探望。


    冬日寒凉, 圣上顺道也免了妃嫔日日去向皇后请安。


    王贵妃一向不乐意去见那装模做样假端庄的人,如今圣旨一出,倒是正和她心意。


    她手中捧着一雕花鎏金手炉, 上方的牡丹花含苞待放,栩栩如生,周身雕纹细致真切, 是那日她与圣上去珍宝阁时买下的。


    当时她与圣上都准备回围场了, 然而她余光一瞥, 竟一眼便瞧中了这手炉, 她尚未出声, 圣上便命李禄替她买了下来。


    王贵妃摸了摸手炉, 只觉得心中依旧喜悦得紧。


    韩微那贱人得了火狐斗篷又如何,圣上还是最关心她!


    她本想趁着不请安的日子里好好地给韩微一个教训,哪知她尚未出手,韩微那贱蹄子自个儿就病了,说是伤寒。


    果真是没福气享用那火狐斗篷。


    这一病,韩微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帐子里整日熬着药,就连与她那儿隔了大老远的王贵妃都闻见了那股子药味。


    听闻德妃与张淑仪日日前去探望,出来时候皆脸色沉重,就连协理后宫的良妃都去看了几次。


    王贵妃听到宫人打探来的消息时,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韩微病得这样重,怕是她不用出手,人就病死了!


    王贵妃每日都等着韩微病死的消息,然而等了四五日,反倒是先等到了楚婉仪。


    她想着楚婉仪先前也算是帮她说过话,再者前世又是个懂事会看眼色的人,对她也颇有尊敬,想着这一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便让人进了帐子。


    哪知楚婉仪向她行礼后的第一句话竟是告知她“韩微不在承德围场”。


    笑话,这怎么可能呢!


    妃嫔若想私下离开承德围场,得先经过圣上同意不说,出门需得宫人随侍。


    韩微那两个宫女,朝雨和萤飞皆在围场内,一个取药一个熬药,从未见过有谁离去。


    “贵妃娘娘,嫔妾人微言轻,”楚婉仪坐在一旁,见这药渣,便让身后站着的太医走上前去,“韩婕妤是真病重还是假病重,只需令太医瞧上一眼这药渣,辨一辨这药是治何病症的,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王贵妃斜眼觑了眼浅笑盈盈似是胸有成竹的楚婉仪,懒懒地倚靠回美人榻上:“看吧。”


    她倒是不太相信,韩微平日里一副安静乖巧的样子,没那个胆子做出这档子会被杀头的事儿。


    楚婉仪见王贵妃不信,心中也不气恼。


    王贵妃不过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只有这副皮囊生得还算好看,内里实在是蠢得可以。


    前一世她将人耍得团团转,更何况这一世。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尽快取得王贵妃的信任,那样她所需的出头鸟便有人做了。


    太医向两位主子行了礼,这才走至药渣前,细细辨别了里头残留的、依稀还能看出形状的药,又亲自尝了尝,心中万分肯定后,这才躬身禀告道:“回贵妃娘娘,此乃安神补气之药,本应没有这么浓重的苦味,只是里头的黄莲剂量多放了几钱,混合着莲子心,便将这苦味药味放大了十倍不止。”


    安神补气?!


    王贵妃猛得坐直了,脸色十分不好:“可否用于治疗伤寒?”


    太医摇了摇头:“此药方只有安神补气之功效,寻常康健之人也可用之,若是得了伤寒用此药,非但不会病好,反倒会因用药不当,治疗不及时而使病情加重。”


    王贵妃捏紧了手炉,伤寒并非小病,一不小心就能要了人命。


    不会有人做出这等自戕的蠢事,那便只有一个说法了。


    楚婉仪见王贵妃面色凝重,眼中喜意一闪而过,随即贴心道:“娘娘如今该信嫔妾了吧。嫔妾也是偶尔经过韩婕妤帐子时,闻着药味过重,心中觉着不对,这才多嘴问了句太医,哪知竟误打误撞发现了此事。”


    王贵妃冷声:“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若非楚婉仪今日与她说这事,她怕是要错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了!


    一个能让韩微永无翻身的好机会!


    王贵妃当即起身,不过一瞬便做好了决定:“巧儿,将这药渣带上。”


    她眼神中泛着狠意和欣喜,即将要把韩微碾入尘埃,令人永无翻身之日,这种感觉光是想想都觉得畅快。


    可她尚未走出一步,便被楚婉仪给拦住了。


    王贵妃当即瞪了过去:“你敢拦本宫?”


    楚婉仪低头行了个礼,掩住眼中的嘲讽之意:“嫔妾不敢,只是嫔妾觉着,此事应当让后宫妃嫔们都引以为戒。”


    她抬起头,一副耿直的模样,似是全身心地为了王贵妃着想:“娘娘可利用此事杀鸡儆猴,正是在宫妃中树立威仪的好时机。”


    楚婉仪:“娘娘若是直接带着药渣过去,难免会落人口舌,得个居心叵测的名声,甚至会有人说您以小人之心,肚量狭窄,竟时刻监视妃嫔。”


    王贵妃凤眼上扬:“本宫看谁敢如此编排!”


    她看了眼楚婉仪:“这药可是你提出来让本宫查的!”


    “确实是嫔妾,”楚婉仪心中厌恶至极,却也不得不继续做样子,“这点还请娘娘放心,嫔妾自会应下此事。只是,为了娘娘的名声着想,我们还得寻个由头前去。”


    王贵妃:“你说,什么由头?”


    楚婉仪笑了笑,轻扬了下手,身后跟着的宫女便走上前来,呈上一串珊瑚玉珠手串。


    她说道:“韩婕妤病重许久,贵妃娘娘心善体恤,前去协礼探望。”


    “如此以来,娘娘博了个贤良大度的名声,又能将韩微的罪名公之于众,”楚婉仪语气柔和,将王贵妃的心说得痒痒的,“何乐而不为呢?”


    王贵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就按你说的办。巧儿,将那日圣上在珍宝阁给本宫买的那副顶簪拿过来。”


    那是个嵌宝石云纹头雕梅顶簪,传言那宝石来自西域,产量极少,似碧海湖泊,又似澄澈蓝天,色泽好看得紧。


    她得让韩微好好看看,圣上对她才是最上心的。


    楚婉仪行在王贵妃身后,看着高高坐在轿辇上的王贵妃,她脸色冷了下来。


    就让王贵妃再嚣张几日,待她垫脚入了妃位,位居皇后,再将人处置了不迟。


    *


    韩微的帐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盆,屋内几人脸色却不怎么好看,眉目间皆忧心忡忡。


    朝雨守在帐子口,萤飞在屏风另一侧煎着药,屋内静得只能听见火星劈里啪啦的声音。


    张淑仪焦躁地拨弄了下炭盆,说道:“这都第五日了,微微还没回来,干等有什么用?”


    她气急,却依旧将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是花些银子多问几个人的事儿,你们干什么拦着我?!”


    冬日里,良妃身子一贯不太好,如今即便坐在炭盆边上,也依旧裹着大氅。她脸色略有些发白,闻言冷冷地睨了眼张淑仪:“本宫劝你还是别当韩微朋友了,你那脑袋是用作摆设吗?”


    张淑仪:“良妃娘娘你!”


    良妃冷声说道:“花银子是小事,若是将韩微不在围场之事泄露出去,微微就要被你害死了。”


    张淑仪正欲争辩,听了这话,当即偃旗息鼓。


    良妃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有钱确实是能获得消息,差人办事,但那也不能保证没有人过河拆桥,拿着两家人的钱,送着两家的信。


    德妃唰得起身,指着外头的道:“那请问聪慧的良妃娘娘,现下又该如何?若是韩微在外头遭遇不测,那又该怎么办?”


    如今圣上忙碌倒还好,回宫之日迫在眉睫,韩微若是再不出现,光靠“伤寒”怎么瞒得下去?!


    良妃容姿淡定:“你不要小看了韩微。”


    前世,她们一个个地皆遭遇不信,韩微却能险中求生活下来,凭借的绝对不是运气。


    她病入膏肓,在床榻上苟延残喘的时候,是韩微去太医院取了药,亲自熬了喂给她,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不那么痛苦。


    彼时韩微已经为了德妃在殿上公然作证,被圣上责罚在韶枫殿禁足半年,扣除一年份例。


    她既然说要出去,便不会只是脑子一热莽撞下的想法。


    “韩微不联系我们,一是可能被事耽误了,”良妃看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藏在大氅中的手不禁收紧,“二则是怕连累我们。”


    心中虽不断地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要相信韩微,良妃面上表现得再淡然却也掩盖不了内心的担忧。


    德妃心中一痛,咬牙道:“我才不怕她连累!”前世是她连累了韩微,这一世她又怎么可能做个抛弃姐妹的苟且之人!


    “压低你的嗓子,”良妃看了她一眼:“你别连累她。”


    德妃面色一僵,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帐子外朝雨高声喊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给贵妃娘娘请安!”


    三人神情凝重地互看一眼。


    良妃:“张淑仪,你去床上躺着,千万别转过身。”


    匆忙交代完,德妃与良妃快步往外走去。


    撩开帐帘一看,二人这才发现外头来的不止王贵妃一人!


    来承德围场的,除了皇后,所有妃嫔们都到了!


    王贵妃站在前头,皮笑肉不笑道:“哟,韩婕妤的帐子里可真是热闹。”


    她眼神往里飘了一眼:“不是说生病吗?怎么你们都过来了?”


    “良妃娘娘,您身子不适,也不怕过了病气?”她瞥了眼良妃苍白的脸色。


    良妃:“劳驾贵妃娘娘担心,本宫帮皇后协理六宫,有妃嫔病了,过来探望是应该的。”


    王贵妃嗤笑一声,她倒是要看看,这二人能为韩微瞒到什么时候去!


    “见过良妃娘娘,”楚婉仪从后头走上前,接过贴身宫女手中的匣子,笑着说道,“韩婕妤久病未愈,贵妃娘娘心中挂念,便喊了我们一起来探望探望。”


    说着她便想往前走去。


    德妃上前一步,挡在帐子口,冷冷道:“韩婕妤生着病,需要静养。”


    王贵妃扭着腰肢向前走了几步,鼻尖轻嗅几下,哼笑道:“德妃娘娘与韩婕妤关系倒是好,也不知待了多久,连身上都染上药味了。”


    她扭头看向良妃,眼神丝毫不退让:“本宫体恤你们一个个的都陪了韩婕妤许久,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


    “巧儿,”王贵妃扬高声音,“走,我们去看看病重的韩婕妤。”


    她重重地说了“韩婕妤”三个字,身边跟着的宫女巧儿当即便埋头往里冲,身边跟着的太监也只向良妃三人随意行了个礼,当即就粗鲁地推开朝雨,为王贵妃让道。


    良妃没想到王贵妃竟然会不顾礼仪身份,直接硬闯,她焦急地看了眼德妃。


    德妃与她心有灵犀,在良妃看过来的那一瞬间,便抽出了腰间束着的鞭子,挥鞭打在了欲强行闯入的太监身上。


    太监被疼得嗷嗷直叫,背上厚重的层层太监服竟被德妃这一鞭子给打破,隐约露出里头被抽红的皮肉来。


    身后跟着的妃嫔见德妃竟当众动起手来,吓得连忙停住脚步。


    王贵妃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德妃!你竟然当着本宫的面如此放肆!”


    德妃收回鞭子,鞭尖在空中甩动,传出猎猎响声,像是一鞭子打在了王贵妃身上一般。


    “贵妃娘娘,您怎么就听不进去人话呢?”德妃嗓音冷峻。


    王贵妃凤眼怒瞪,德妃这人简直粗鄙!“德妃!本宫位份在你之上!”


    谁也不肯让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楚婉仪上前柔声劝道:“姐姐们何必动气,贵妃娘娘也是一番好意。”


    她也没想到,贵妃竟然被德妃一鞭子就给唬住了!


    当真是没用!


    不能进入帐子里,还怎么揭穿韩微不在的事实!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给巧儿使了个眼色。


    巧儿是她娘亲为她在宫中铺好的眼线,如今留在了王贵妃身边,心中的主子却只有她一个人。


    楚婉仪上前挡住德妃的视线,笑道:“德妃姐姐还请将鞭子收起来。韩婕妤在里头休息,您在帐子外舞刀弄枪的,就不怕冷风吹进去使得韩婕妤病重吗?”


    “静养,”她语气加重,“更是要安静才是。”


    王贵妃一听,当即跟着说道:“本宫看里头怕是没人吧?不然你怎么前口说着静养,下一瞬就开始打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她勾起嘴角,讽刺道:“别以为动静闹大了圣上就会来给你撑腰。”


    圣上一贯不理睬后宫嫌隙之事,先前虽然给过德妃一些恩宠,但也从未进入后宫替人撑腰过。


    德妃闹得大了,非但讨不到好,反而会更衬她的意!


    她话音刚落,帐子里便起了争执。


    “你怎么突然闯进来的?!”朝雨厉声呵斥道,“谁准你进来的!”


    “贵妃娘娘,帐内无人!”


    良妃心中骤紧,不可能!张淑仪还在床上躺着,怎么可能无人?!


    德妃神色一变,愤恨地瞪了一眼楚婉仪。


    定是这人搞得鬼!刚插入她与王贵妃之中,估摸着就是为了遮掩她的视线!


    楚婉仪面露惊诧,似是从未料到里头无人,惊吓地用帕子捂住了嘴唇:“不是说病重吗?怎么会无人呢?”


    德妃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人做作的假模假样,当即匆忙地往帐子里赶去。


    良妃神色焦急,当即只给怀菱一个眼色,让人拦着妃嫔,自己快步往里走去。


    帘子撩起,外头的凛冽的风霜呼啸着吹入帐内,火盆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冷风裹挟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药味在良妃鼻尖拂过。


    良妃因着自小身子不好,吃药长大的,对药味也较为敏感。


    且帐子里的药味闻了四五日,她即便是睡梦中都能分辨出来,更何况是清醒时。


    她脚步一顿,心中缓缓冒出一个想法——韩微回来了?


    王贵妃领着人冲了进去,却不想径直撞见正在与张淑仪一同饮茶的韩微。


    韩微穿着一身藕色宫装,未施粉黛,三千发丝如瀑般散在身后。


    她脸色苍白,看着倒真像是在床上躺了几天、刚起身的模样。


    良妃心中吊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这才觉着身子发软,靠在了德妃身上。


    德妃整个人都呆住了,小声喃喃道:“是微微回来了吗?”


    良妃无声笑了,伸手轻拍了下德妃手背:“清醒了吗?”


    德妃瞥了她一眼,赶紧揉了揉自己手背,却见良妃撑不住自己快要倒下时又站直了身子让人靠着。


    韩微见一大群人闯了进来,放下手中茶盏,对王贵妃行礼后,不解道:“贵妃娘娘这是?”


    王贵妃死死盯着韩微,不是说里头没人吗?!


    难道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鬼吗?!


    楚婉仪脸色变了变,她也没想到韩微竟然在屋里!


    她派人守了韩微的帐子五日,日日都发现这药渣是安神补气用的,且从未见过韩微从帐子里出来透过气!


    对了!药渣!


    楚婉仪赶紧抬头看了眼,巧儿被朝雨钳制住,瞧见楚婉仪的眼神,当即用力挣脱。


    可朝雨哪会让人轻易逃脱,她手如硬石般死死钳住巧儿。


    然而巧儿真实意图并不是想挣脱出去,她只不过是想让身上带着的药渣掉落出来。


    拧动间,包裹着药渣的手帕从袖袋滑落,噗通一声落在地上,帕子散开,掉落出漆黑的药渣来。


    王贵妃余光见了,当即高声喊道:“太医!”


    好在她带着楚婉仪直奔韩微帐子而来,没让太医回去,不然还真差点忘了这等重要的证据。


    “韩婕妤,”王贵妃快步上前,让宫人拦住想要处理药渣的萤飞,她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还请问你一句,这是什么?”


    张淑仪瞳孔骤缩,看见那熟悉的药渣,瞬间如坐针毡。韩微回来得急,她尚未同韩微说过她与德妃良妃的计谋!


    韩微顺着王贵妃的目光粗粗地看了一眼,好在这几日杜泽日日教她辨药,虽不能当即说出里头都放了哪些药材,但结合帐内的药味和这药渣的颜色,她还是能判断出,这是安神补气的药。


    张淑仪放在自个儿腿上的手紧张得冒汗,却在下一秒被一只干净清爽的小手轻轻拍了拍。


    韩微的手带着凉意,虽未给张淑仪一个眼神,却让张淑仪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韩微及不可察地冲面带担忧的良妃点了点头,随即面向王贵妃淡声道:“是安神补气的药。”


    王贵妃领着众人冲进来,手中必是握着一些证据。


    回到帐子里的那一瞬间,闻见这浓郁的药味,她便猜到了良妃她们为她寻的借口。


    意识到这点,韩微心中满是暖意。


    “好啊!”王贵妃轻轻抚了抚掌,“看来你也知自己罪责深重,唯有坦白从宽才能减轻责罚!只可惜……”


    “贵妃娘娘,”韩微打断她,略显苍白的小脸上一片疑惑,眼底十分纯澈,“娘娘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微眨了眨眼,反问道:“嫔妾哪里罪责深重了?”


    韩微此话一出,直接让众人听懵了。


    等等,韩婕妤不是得了伤寒吗?怎么用的是安神补气的药?


    韩婕妤谎称生病,又怎么会获罪?


    王贵妃见她嘴硬,又是一副全然不解的茫然模样,想着她也没多少时日好继续这样无知,当即大发善心道:“你借口得了伤寒,实际却是私自出宫。”


    她扬声道:“如今证据确凿,你竟还敢嘴硬。”


    王贵妃面上止不住得得意,她等着看韩微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哪知韩微竟冲她浅浅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她满怀歉意道:“嫔妾只与圣上请旨外出过,竟忘了同贵妃娘娘通报一声。”


    她话音刚落,这帐内不少人听着便觉着不对了。


    王贵妃虽身为贵妃,却无实权,掌管后宫事务的是良妃,协理六宫是良妃,韩婕妤若是真得了圣上许可,自然是不需要向贵妃通报。


    先前众人或是为了看戏、抑或是为了除去这个近来受宠的人才跟着过来的,然而如今韩婕妤此话一出,众人便了悟自己是被贵妃利用了,心中便忍不住对贵妃生出股厌恶的情绪来。


    王贵妃听见韩微这话,反倒是笑了出声:“韩婕妤惯会说笑。”


    她敛了笑意,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来:“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同意见你,甚至还允诺你这个荒诞的请求!”


    “来人!把韩婕妤抓起来!”


    张淑仪当即起身,拦在韩微面前。


    德妃手中的鞭子凌空挥出,甩在意欲往前的宫人脸前,吓得人紧急停住了脚步。


    楚婉仪在一旁听着韩微的话,也觉着韩微这人怕不是真的病傻了,竟敢拿圣上当挡箭牌说事!


    她是觉得圣上从不为了后宫琐事入后宫,所以这么肆无忌惮吗?!


    想到这儿,楚婉仪眼睛瞬间一亮,当即装作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说道:“圣上这几日皆未见过后宫之人,韩婕妤又是怎么请的旨?”


    她的话给了王贵妃莫大的信心,当即昂着头颅,居高临下道:“韩婕妤,你敢拿圣上当借口,敢不敢当着圣上的面,将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韩微轻轻拉了下张淑仪的手,反走到张淑仪前面。


    韩微正等着她这句话呢,当即配合着惊讶道:“贵妃娘娘,您……您要请圣上?”


    德妃与良妃当即心又吊了起来,楼傆那人喜怒不定,后宫妃嫔的痛苦、斗争之于他而言不过是场吵闹的戏罢了。


    他心情好可能会过来添把柴,心情不好是绝迹不会过来的!


    张淑仪也惊得掩不住情绪,当即扭头看向韩微。


    这三人的反应皆被王贵妃看在眼里。


    韩微表情有些踟蹰,在王贵妃眼中那便是心虚的表现。


    王贵妃当即挥了挥手,吩咐道:“巧儿,快去请圣上过来!”


    “是。”巧儿狠狠瞪了一眼朝雨,用力一甩手,快步走了出去。


    贵妃令下,朝雨不过是区区宫女,是没资格阻拦的。


    她眼神略有些怜悯地看向韩微,仿佛就在看一个在火上濒死挣扎的小虫一般。


    圣上是绝对不可能过来的。


    到那时,即便良妃德妃再护着韩微,她也能名正言顺地将人拿下,顺便再得个好名声!


    众人也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韩微,等着巧儿独自一人回来。


    等了一会儿,众人听着外头传来了动静。


    下一秒,李禄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圣上到!”


    作者有话说:


    来啦!双更赶上了!


    59、59


    众人面露诧异, 甚至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直到听见帐外李禄又说道:“圣上当心。”她们这才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上是真的来了!


    今年新入宫的几位妃嫔中, 也就韩微位处贵人之上, 跟着来了承德围场。


    故此帐内或坐或站的妃嫔皆是旧人,那是从王府里跟着入宫的,无人不知圣上一旦忙于朝政, 是丝毫不会理睬后宫妃嫔的。


    管你是送汤也好, 身体不适求见圣上也罢,从未有人请得动过圣上。


    就连王贵妃以前都没请动过。


    如今王贵妃不过是派了个小宫女前去, 竟让圣上过来了!


    几位妃嫔艳羡的目光皆落在王贵妃身上,再看她手中捧着的那个做工精良的手炉, 更是羡慕了。


    王贵妃也没想到, 自己竟这么轻易地就请到了圣上。


    她面上一喜, 赶紧朝门口迎去。


    圣上不来, 韩微的罪责自然是由她说了算。然而圣上来了, 由圣上亲口定下的罪责, 那可是比她口中的重上千倍百倍!


    不过是小小婕妤,圣上怎么可能会批准她的私事!


    “参见圣上。”李禄刚撩开帘子,便看到王贵妃扬着笑脸侯在跟前。


    他赶紧向王贵妃行了礼, 退到一旁。


    楼傆目光淡淡地扫了一圈屋内,在韩微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几秒。


    他收回视线,略略抬了下手:“起。”


    末了, 他又补了一句:“都坐吧。”


    看着韩微在桌前坐下, 他这才状若无事般走到边上坐下。


    已经让人把舒适宽敞的椅子挪过来的李禄:……


    他赶紧冲人挥挥手把椅子撤下去。


    那椅子离圣上较近, 所以圣上才坐的吧!


    与楼傆共坐一桌, 张淑仪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怎么感觉怎么不对。


    她忍了忍, 还是选择起身站到韩微身后去。


    前世圣上对她不闻不问,将她打入冷宫,她早已对圣上失去了那为数不多的情谊,如今只剩下本能的畏惧和厌恶。


    此番情绪之下,她又怎么可能愿意跟圣上坐在一起。


    楚婉仪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动声色地退到了王贵妃的身后。


    看到圣上坐的位置,楚婉仪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


    怕被圣上发现,她赶紧垂下头,装出一副娴静的模样来。


    不知为何,圣上刚走进来时,她心中竟隐隐有种不安感。


    且伴随着圣上落座,这种不安感逐渐放大。


    她看向王贵妃的背影,眼神微沉,希望王贵妃不要拖后腿。


    王贵妃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后,才发现那张桌子旁竟只坐了圣上和韩微二人。


    她已坐好,当着众人的面再换位置显得太过刻意。


    王贵妃眼刀狠狠地瞪了眼韩微,随即起身向楼傆禀告到:“圣上,韩婕妤信口雌黄,非但胡乱编造欺骗众人,甚至就连您她都骗!”


    楼傆好整以暇地用了口茶:“骗什么了?”


    “她明明身体无碍,反倒是谎称自己得了伤寒,”听到圣上这番感兴趣的问话,王贵妃当即马不停蹄地数落起来,“……被臣妾戳穿后,她竟还敢说已将此事告知过您!”


    她趾高气昂地蔑了眼韩微:“韩婕妤私自出宫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拿圣上您做挡箭牌!”


    “拿朕做挡箭牌?”楼傆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他往边上看了一眼,却不想径直撞进韩微澄澈见底的眼瞳中。


    韩微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楼傆心中觉着好笑,眼中笑意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冷峻:“韩婕妤怎么说的?”


    听见楼傆竟还接着问,韩微本稳操胜券的心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圣上明明答应过她,若有人发现她不在,问起她来,她只需将事儿全往圣上身上推就好了!


    总不能一个时辰前刚说过的话,这会儿便忘了吧?!


    韩微有些焦急,圣上没问她,她也不能开口。她当即心中生出一股子气,抿直了嘴角。


    亏她还照顾了圣上整整五日!


    楼傆眼角余光见到韩微白嫩的小脸蛋略略鼓了起来,贝齿轻咬着下唇,抬眸看向他时眼中水光潋滟,水灵的眸里明晃晃地显露着内心的情绪。


    明明是对自己生气的样子,楼傆反倒是觉着可爱极了。


    似是从杜家村开始,韩微便不在他面前做出那副冷静平淡的样子了。


    王贵妃见圣上冷淡地瞥了眼韩微,只当是圣上厌恶极了。她当即得意道:“韩婕妤口出狂言,竟将私自外出说成是得了圣上您的应允!”


    良妃攥紧了德妃的手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若是李禄身边的太监动了,”良妃低声道,“你先拦着。”


    德妃心中也紧张异常,当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也没想到圣上竟出现了。


    本以为韩微会拿圣上做借口,是摸清了圣上不可能会来。


    被王贵妃拿了药渣,伤寒这个借口自然是用不下去了。


    现在就等着良妃再寻一个新的借口,保下韩微。


    德妃眼神坚毅,即便圣上雷霆大怒,她们也要保下韩微!


    哪知等了一会儿,圣上面上竟一点怒气都不显!


    王贵妃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楼傆,心中喜不胜收。


    圣上定是气极了!


    她看韩微这下还如何与她争宠!


    楚婉仪瞧见韩微焦急的模样,心中的不安才减少了一些,期待地等着圣上给韩微下旨定罪。


    楼傆放下手中茶盏,这才慢悠悠地说道:“韩婕妤所言不假。”


    王贵妃:“还请圣上处置……”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哑了声。


    圣上刚是说了什么??


    她瞪大双眼,眼里是迷茫,又是惊诧。“这不可能!”


    李禄适时出声道:“贵妃娘娘,当初韩婕妤求旨后便出了承德围场,朝中事务繁忙,此事便没被张扬出去。”


    韩微心中绷着的弦瞬间松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指冰得厉害。回来时正撞上王贵妃领着人过来,匆忙间她也来不及更换衣裳,只在农家衣裳外套了件简单的外袍。


    杜家村离承德围场不远,快马急行半个时辰便到了。只是冬日寒冷,急行时风吹在脸上似刀割得疼。


    韩微冻了一路,自然不是那么快就能暖和回来的。


    屋内虽燃着火炉和炭火,但紧张之下她还是觉着有些冷。


    韩微正想借着广袖遮掩,在桌下悄悄搓手暖一暖,却不想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冰凉的指尖便落入一个滚烫的掌中。


    韩微神色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一旁坐着的圣上。


    圣上这是?


    她试着抽了抽手,却不想圣上握得紧,根本容不得她挣脱。


    她看着圣上俊朗的面庞,侧脸下的五官轮廓如刀削斧刻一般,紧紧交握的手中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韩微骤然间想起,她在马上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是圣上将她拢入怀中,用大氅护着她,对方滚烫的掌心贴在她的头上,替她遮挡着冷风。


    她半阖眼帘,心中冒出个荒诞的想法。


    只不过这想法只存在一瞬便被她否决了。


    圣上怎么可能暖她的手呢?应该是怕她乱说话,警示她呢。


    张淑仪站在韩微身后,听了圣上的话,心中还来不及欣喜,竟一低头就看到圣上紧紧握住了韩微的手。


    她瞳孔震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没看错吧?不喜与人接触的圣上竟然主动牵韩微的手?!


    张淑仪偏头看了眼德妃与良妃,俩人视线受阻,并看不见这桌子下、广袖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只听到圣上的话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悄悄低头,见韩微面容淡然,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担忧。圣上剑眉星目,英俊非凡,后宫妃嫔鲜少有不动心的。


    可这位天子却是个无心的,若微微也动了心。


    张淑仪脸色沉了沉。


    “圣上……”王贵妃喃喃地喊了一声,她没想到韩微这贱人竟真与圣上汇报过!


    她如今骑虎难下,旁人又齐刷刷地看着她。


    本想借此将韩微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哪知自己竟成了笑话!


    冰凉的小手在自己掌中逐渐变得温热,楼傆心中隐隐有种满足的情绪。


    他握着韩微柔弱无骨的小手,看向王贵妃的眼神却异常冷淡:“朕应下的事还需同你说?”


    王贵妃从呆愣中回神,快速摇头:“不……不是的。”


    “圣上,臣妾只是、只是觉着韩婕妤行为有异,”王贵妃红了眼,心上人的冷淡与不悦对她来说无异于是最锋利的那把刀,将她那颗心割得痛不欲生。


    她急于为自己辩解,然而心中越急,她说得越是颠三倒四,词不成句。


    楚婉仪见她这般慌神的样子,实在是听不下去,当即出声道:“圣上,贵妃娘娘心中挂念韩婕妤,想来探望韩婕妤,这才发现此事。”


    巧儿立即上前,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打开来。


    其他妃嫔见状,也立即拿过身边宫女手中的匣子,表明自己的来意。


    圣上明显不悦,若是将她们与贵妃一同论责,那她们岂不是被无辜牵连了吗!


    众人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谁能想到她们看戏不成,反倒可能要受罚。


    楼傆甚至都没抬眸:“过来探视,礼反倒拿在手中,探视的规矩倒是好。”


    话音刚落,韩微便眼睁睁看着桌子上瞬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匣子。


    王贵妃死死盯着自己的红木匣子,脸色扭曲了几分,那顶簪宝石如此罕见,可是她最欢喜的!


    竟就这么白白给了韩微!!


    楼傆余光瞥见她的神色,沉声道:“你身为贵妃,尚未了明真相便来韩婕妤帐中滋事寻衅,着实是有失身份。”


    他嗓音里警告意味十足。


    王贵妃当即慌了神,连声求饶道:“圣上,臣妾、臣妾也是为了您着想,怕韩婕妤无视规定……”


    楼傆却不耐再听她多说,直截了当道:“回宫后给朕好好闭门思过。”


    王贵妃跌坐在椅子上,怀中还抱着“圣上”送给她的暖炉,明明暖炉不重,她却觉得双手无比沉重。


    圣上竟罚她禁足!


    她满身狼狈地离开韩微的帐子,转身便用尽全力给了楚婉仪一巴掌:“贱人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楚婉仪心中想着事,丝毫没有防备,瞬间珠钗都被打落在地,人都踉跄了几步。


    她忍下心中憎恶和屈辱,面对王贵妃谩骂一言不发。


    楚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日之仇,她定要让韩微百倍地还回来!


    进入腊月后,天气愈发冷了起来,一行人在腊八前回了宫。


    韩微怕冷,一路上便裹着火狐斗篷躲在马车里不出来,身上暖洋洋的便又一路睡了回去。


    哪知刚回到韶枫殿没多久,韩微竟听到赵婕妤在冷宫中自戕的消息。


    同一时间舒仁宫中,一小太监躬着身子走了进来,跪在屏风外头说道:“给良妃娘娘请安,这是奴才从冷宫中搜出来的东西。”


    他双手高举,手心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怀菱从屏风那头走出来,取过小太监手中的信纸,恭敬地递给良妃。


    良妃坐在桌前,眼前是新倒的茶,茶水热气蒸腾,雾气缓缓上升,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瞧见纸张最下方落着赵婕妤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内容~赵婕妤就是之前冷宫中被贵妃逼着自|杀的那位……


    70、70


    “娘娘, 奴才也是看见有宫女偷摸着走出冷宫,这才发现的。”小太监跪在地上, 一五一十地汇报道, “那宫女说是要去乾和宫找圣上,奴才一看此物,便立即拿了过来。”


    协理六宫三年, 良妃手中的人也并不少。


    信纸上还沾着污渍泥泞, 看着丝毫不起眼。


    然而良妃在看见信纸上内容的那一刹那,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 指尖泛白,情绪激动之下忍不住喉间痒意, 连连咳了出来。


    怀菱见状, 赶紧将茶递给良妃。


    “娘娘小心身子。”怀菱眼中满是担忧, 入冬后良妃娘娘身子总是会更弱些, 如今又是舟车劳动回到宫中, 更是不宜伤神了。


    良妃抿了口茶, 因着咳嗽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怀菱,过几日你派人跟着内务府一同去熙雅宫。”


    俞贵人已被圣上贬入冷宫,她在熙雅宫中的行头是不允许带入冷宫的。


    内务府自然回去收回那些宫中置办的东西。


    赵婕妤信中将那合欢香藏匿的地方写得清清楚楚, 地方隐蔽,内务府即便去收东西也不会找到。


    怀菱见良妃面色凝重,当即面色严肃地应了下来:“是, 娘娘请放心。”


    她看着良妃苍白的面色, 忍不住说道:“娘娘, 一路上您也累了, 不如先去歇息吧。”


    良妃点点头, 却不甚在乎。


    这副身子早已经从里头烂到了外头, 随便动一动便疲乏得狠。


    她将手中的信纸好好折叠起来,交给怀菱:“仔细藏好。”


    此信若只是随意上交给圣上,说不定都没有机会公布与众。重要的东西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拿出来,才有存在的价值。


    天色渐晚,冬日里的夜风割得人脸颊生疼,吹在人脸上那便是一阵刺骨的寒意。


    韶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白日里内务府说是得了总管李公公的话儿,在原定的炭火数量上又翻倍地送了炭火过来。


    且这些炭火皆是上好的凝香炭,平日里只供给妃位以上娘娘们使用。


    炭火一旦烧起来,便有股浅淡的梨花香,沁人心脾。


    韩微睡了一路,如今虽入了夜,却一点睡意也无。


    她干脆起身,让萤飞替她点了灯。


    朝雨将床幔撩起,用柔软的丝绸替韩微散开的青丝轻轻绑住。


    韩微睡了一天,脑袋都有些昏沉,她怕绑紧了韩婕妤头疼,如今又无需侍寝,她便只将发丝简单束在身后。


    朝雨轻声问:“小主睡不着吗?”


    韩微苦着张小脸,颇有些懊恼:“我起来写几个字。”


    今日一上马车便犯困,她竟忘了师叔祖今早给了她一本典籍,让她记忆里头的方歌,说是明日便要查背。


    后宫妃嫔回宫后,皆会请一次平安脉。圣上给了杜泽极大的自由,允他在宫中只诊治韩微一人。


    韩微翻出那本典籍,粗粗看了看,竟发现上头有三四百首方歌!


    一想到明日便要将这几百首方歌都背下来,韩微便觉得身上压力有些大。


    韩微自小抄写厚重的典籍抄写惯了,记忆也在一次次抄写中练了出来。


    抄过一遍,她才能将这些方歌完全记住。


    然而这厚厚一本,即便抄写一遍也要花上一俩个时辰。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炭火静静燃烧的声音和笔尖在纸上写过的沙沙声。


    楼傆开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宁谧的场景。


    女子浓密柔软的发丝松松垮垮地绑在身后,偶有些调皮的发丝垂落下来,散在女子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因着屋内燃着炭火,比往日暖和许多,韩微穿得并不多,亵衣外只披了件青色外袍,露出一小截纤细白嫩的脖颈。


    楼傆喉间发紧。


    明明身上的余毒在日益减少,楼傆却在跨入屋内的那一瞬间觉着身上热得厉害。


    他大步走了进去。


    李禄还想跟着,可脚都还没来得及抬,眼前的门便咣当一声关了起来,撞了他满鼻子的灰。


    他还是第一次被圣上关在门外。


    往日里侍寝时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李禄打击巨大,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的时候,就见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萤飞和朝雨俩人一脸懵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圣上怎么这个点过来了?甚至都没人提前通报一声。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觑。


    韩微抄得入神,正欲蘸墨时却发现跟前多了个高大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便将刚蘸满墨水的笔尖甩了出去,墨点好巧不巧,竟直接滴落在楼傆身上。


    韩微心中一紧,当即不知道是改先行礼还是先道歉:“圣上,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朝雨一向稳重,怎么竟不提醒她圣上来了?


    她眼神快速地扫了一圈,却见屋内伺候的人一个都没有,只有她与圣上两人。


    她神色慌乱,一时间忘记手上还拿着狼毫,便想要上手替身上擦拭。


    楼傆失笑,他只不过是安静地站在韩微跟前,她也能被吓一跳。


    胆子竟这么小吗?


    楼傆伸手抓住韩微的手,将狼毫取下,低声说道:“无碍。”


    韩微还疑惑圣上怎么会这个时间过来,直至被圣上拉至身前,鼻尖隐隐闻到那一股药味,她才猛然间想起来,圣上身上还有伤呢!


    如今伤口已隐隐愈合,换药次数虽减短至一日一次,却还得坚持用药。


    师叔祖将圣上箭伤所需的药膏交给了她,她竟忘了此事!


    楼傆见韩微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再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看,他心中了然,随意道:“今日回宫后朝政繁忙,晚来了些。”


    听到这话,韩微心中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眉眼弯弯,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楼傆手中挣脱开来:“臣妾现在就去将药拿出来,还请圣上稍坐片刻。”


    韩微转身往另一处走去,小手轻拍着胸脯,幸好圣上事忙,不然知道是她忘了,这就糟了。


    她将散落的发丝撩至耳后,露出被炭火热度熏得染上一丝绯色的耳朵。


    楼傆直勾勾地看着韩微离去的背影,灯光昏暗,他却能清晰地看到韩微白嫩的耳尖泛起了红色。


    他嘴角轻勾,看来韩微不仅胆子小,还容易害羞。


    韩微取了药回来,便见圣上已经坐在了床上。


    她愣了愣,心中虽觉着有些怪异,却也没多想。


    已连着替圣上换了好几天的药,韩微熟门熟路地替圣上宽了衣。


    玄黑的亵衣解开,圣上宽阔紧实的胸膛便完全敞露在她跟前。


    一股紧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迎面传来,令韩微呼吸一滞。


    她面上神色平稳,手上拆绷带的速度也没慢下来,白嫩嫩的小脸却逐渐染上了粉色。


    虽然已替圣上换过好几次药,她却依旧有些羞赧。


    韩微低着头,眼睛也不敢乱看,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圣上的伤口,替他换药、上药。


    全然不知自己身后的束带掉落下来,如瀑般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下来,视线被遮挡时她才觉着不对。


    柔软细嫩的发丝飘落在楼傆身上,带来一股如羽毛轻挠的意。


    这股痒意从肩上泛起,却渐渐传到了心中。


    韩微还在认真地为他绑着纱布,楼傆身体紧绷,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同之处。


    他额角隐隐沁出汗珠,某个地方甚至胀得有些发疼。


    “微微。”楼傆嗓音低沉暗哑,努力压抑着心中汹涌翻滚的情绪。


    韩微闻言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却在下一秒发现了不对劲。


    圣上刚是在喊她小名吗?


    韩微还未来得及惊讶多久,收拾药罐子时她眼神忽地瞥见圣上衣袍下隐隐有处隆起。


    她疑惑抬头,却直直撞入圣上浓黑深邃的眼里。


    眼里情绪浓烈,令她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圣上,”韩微脸颊烫得厉害,磕磕绊绊道:“杜太医说余毒未清……不可行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