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作品:《嫁纨绔(重生)

    101 前世(六)


    锦汀溪, 四月酬花神。


    贺知年作为一方父母官,携了一束春枝随礼官登船祭神,贺蔷终于得了空闲, 骑上马直奔征月台。


    征月台临溪而建, 门童见了他, 向里道:“蔷郎君来了。”


    席间好酒正酣,阮伯卿已然半醉,推脱说:“再不能喝了, 喝多了回府要跪搓板儿。”


    人一长大,岁月就流沙般逝去了。


    当年闹街闯巷的一众儿郎, 大半已经成家立业, 春来春过一轮又一轮, 燕唐已经穿白三年了。


    荀殷举着杯酒,扫视一圈儿, 视线落在了燕唐身上。


    “燕三,你可是没人管的,这杯酒,你喝不喝?”


    燕唐还没想好措辞,半道儿就有人截了荀殷的酒。


    “你也喝傻了。”


    燕唐向外探了探, 见贺蔷都来了,便问:“怎么不见融表兄?”


    柳仕新揉着怀里的蓝睛白猫,说:“兴许挤在路上了。”


    这厢这说着,门外陶融便来了。


    最外头的人打趣道:“我们还以为融郎君被溪上的花迷了眼, 不肯来了呢。”


    陶融寻了空位坐下,才解释说:“半途碰到个乞丐, 耽误了些许时辰。”


    “乞丐?”


    贺蔷拿过一个酒杯, 面露疑惑。


    陶融想了想, 继续说:“他说他叫什么……江流儿。”


    燕唐察觉出一点不安:“表兄怎么与他说上话了?”


    “他喊住我,说识得我。”陶融温和笑笑,“可我却对他,却并无印象。”


    酬花神是锦汀溪的大日子,他们才吃过酒,花船便靠在了征月台边的溪沿。


    一群人端着酒杯趴在了窗边,七嘴八舌向船上的人讨花枝、要吉祥。


    燕唐坐着没动,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陶融,忽然道:“表兄有心事?”


    陶融怔愣须臾,才道:“没什么。”


    繁华如朝雾,燕氏倾颓朝夕之间,燕唐的地位一落千丈,昔日状元袍的鲜红渐渐褪去,在邢狱中沉淀出了浓浓郁色。


    燕唐与燕庭宵衣旰食两方周旋,艰难喘息间,却没忘了为奚氏翻案。


    “昔时奚氏,今我燕氏,皆覆于欲加之罪,此冤不平,枉为掌狱之官。”


    阁学管尽天下之学,却不碰宗册冤案,博学司位重权卑,常避世不出,“平冤”二字,乃刑狱职责。


    燕唐常坐在昏暗的刑狱中,与刑具为伍,同死犯为伴。


    他本是执笔之才,礼官送到燕宅的那支金笔,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第一场雪降临人世间,燕老太君撒手人寰。


    燕唐一生所求忽然缺了一块儿,大悲大恸之下,加上积劳成疾,在宗祠前挨了燕修之百余棍尚且不屈的他,就这么倒在了燕老太君的灵堂前。


    雪埋了二尺深,燕唐三日后悠悠转醒,府中才收了惊云楼前上贡的香案。


    燕唐醒来后第一件事,是入望眉涧。


    涧内溪流潺潺,四季含春,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山水之外,有座小寺,燕虚敬在此地落发出家,晨时撞钟,暮时敲鼓。


    望眉涧并无人家,这钟,这鼓,是撞给群山听。


    燕唐注视着沉枝垂地的花树,“我自小便是求仁不得仁,时至今日,多少也该习惯。”


    燕虚敬活脱脱一位老佛,慈眉善目道:“你若真习惯了,就该放下。”


    燕唐略加沉吟,又问:“这就是我的命中注定吗?”


    燕虚敬扫着树下落花,手中的佛珠一动,反问道:“何为命中?”


    燕唐回答不出,燕虚敬将落花扫作一堆,又坐回蒲团上打坐,木鱼声声,倒点醒了燕唐。


    “倘若天命难违,如何才能两全呢?”


    燕虚敬手中的木鱼不响了,他沉默良久,才轻轻摇头,脸上写尽万般无奈。


    “所愿所求,终难两全。”


    三五年后,若禅寺外的车辙已经隐没在了草深春来间,寺外不再冷清,那座凄冷的孤坟迎来了它的守坟人。


    此处一如昨日,只是寺中的残佛不知哪里去了,燕唐寻了两日无果,只当残佛是功德圆满,离了人间。


    华花郎遍野的季节,燕唐在一片白茫茫中做了一个梦。


    他鬼使神差地抽了一根枯树枝,拨开丛生的杂草,在若禅寺破败的南墙根下挖了一个深坑。


    土里埋的,是奚静观送不出去的官仪罪证。


    轰隆雷声震耳欲聋,暴雨无止无休,洗尽京州泥尘。


    雨停后的半月,官仪带兵逼宫,因燕唐呈证警醒,宫卫早有防范,官仪一计不成,领兵撤至南阳境外。


    官仪摄政多年,朝野分帮划派,已无可用之材,将者或枉死或告老还乡,军营内可领军者寥寥无几,改朝换代似是大势所趋,半数将士丧命于大小战役之中。


    刑狱之外,百官献出一计:燕唐未卜先知,定有应对之策。


    此去一行凶多吉少,燕庭入宫陈情,却被宦官一句话挡了回来。


    “此等机密,官仪只会托于心腹肱骨,燕三郎君何以取得?”


    燕唐若不受命,就成了与官仪之辈狼狈为奸的窃国同谋,他万不得已临危受命,一战之后,兵困祈安城。


    祈安城曾坚清壁野,燕唐也以为,他会死在祈安城中。


    祈安,祈安……


    当年新官上任的府君说此城城名不祥,因而寻了大师更名“祈安”,而今看来,风水一事,的确关乎天时地利与人和。


    燕氏已经早早扯了白幡,元婵一夜间苍老数岁,只等驿报传来,为燕唐收棺敛骨。


    谁也没想到,燕唐竟然绝地反击,破了祈安城。


    官仪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亘古不变之理,他刚愎自用又驭下不严,吃了暗亏,最终兵败如山倒,被困绛山。


    一场大火,将他埋葬在了梨花遍野中。


    燕唐功高劳苦,燕氏之祸迎刃而解,东奔西走几多年,不如一场战功。


    谁都知道他们冤枉,谁都没出面开脱。


    豪门世家的瓦解冰消是他人眼中的热闹,是他人冷眼旁观的瓦上霜。


    荣辱福祸周而复始,遥想当年奚氏,时至今日,早已没人记得那场雷厉风行的满门抄斩,也无人知晓望春台前多有冤魂。


    荣华富贵,一梦黄粱。


    燕唐本该青云直接上,却毅然卸甲,又心甘情愿做回了昭狱中的平平小官。


    一如既往的,他仍在为奚氏奔波。


    奚氏难免牵扯出官仪,宫中又因端阳大长公主之故对此讳莫如深,燕唐不识时务,以卵击石,为奚氏平反不成,反被一贬再贬,一文一武名动天下的“燕三郎君”,最终被赶去了南方的边陲小地。


    “太平年间死将军。”


    文人骚客留下两句酸诗,没过多久,人们就连燕唐也忘了。


    边陲也有山川花鸟,不比京州的富贵,不比锦汀溪的清雅。


    燕唐守着不知名的烂漫山花,任岁月匆逝,风霜落在他头上,刀削斧刻在他脸上。


    他的背一点点变弯,眼一点点变花。


    燕唐挥不动剑,也拿不动笔了。


    他的好友纷纷故去,童儿已经逝去多年,童儿的孙子成家立业,才生了个女娃娃。


    那孩子绑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搂着燕唐的腿,唤他“修佛三太爷”。


    这是好听的叫法,周边的稚童大多唤燕唐“修佛老不朽”。


    缘由无他,只是因为他太能活了,总也不死。


    河口边的老柳树活了多少年,燕唐就活了多少年。


    燕唐连家门儿都摸不着了,却还记得佛像摆在哪儿。


    那佛像除了他,早已无人供奉,荒废在一座小庙里,蛛网结了多年,老鼠都懒得光顾此地。


    燕唐拜佛总是虔诚至极,不知道他在求什么。


    这日,燕唐在柳树下歇脚。


    路过的几个稚童伸着颈儿看了看他脚边的竹篮,见里面的瓜果已经空了,料定燕唐准又是自破庙归来。


    “修佛老不朽,你在求什么?”


    燕唐悠闲地展开空无一字的折扇,盖在头顶上遮挡泼洒而下的阳光。


    “不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年纪稍长一些的,听过婚姻嫁娶的浑话,就问他:“你是在求姻缘吗?”


    燕唐只是轻笑,却不说话。


    年岁太小的小丫头还不大会说话,喊不出“老不朽”三个字,就道:“老木头,你娶媳妇儿了吗?”


    燕唐被逗得一笑:“娶了。”


    “长什么模样?是哪家的小娘子?”


    燕唐笑呵呵起身,拍了拍白绸子做的衣衫,道:“天仙一样的模样。”


    “羞羞脸,哪个天仙会嫁个老头儿?”


    燕唐没反驳,打着折扇在前头走,身后跟了一溜孩童,叽叽喳喳,比枝头的鸟雀还热闹。


    到了家,燕唐拿出一幅画,将画轴卷开,指着上面的画像,隐隐炫耀道:“瞧瞧,是不是天仙?”


    稚童机灵古怪:“你拿一幅天仙图来糊弄我们。”


    燕唐从容道:“那你们说说,这是哪位菩萨座下的女仙?”


    方才那孩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不说话了,看了一会儿画,又问:“她姓甚名谁?”


    “姓奚。”念过几次学堂的孩子也能识字,指着画上一角,念道:“名儿在这里呢,奚、静、观。”


    小丫头们最是爱美,一个挨着一个托起小脸儿,嘀咕道:“这个娘子好陌生,名字也不曾听过的。”


    闻言,燕唐像是失了魂,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旁说:“你们只是忘了。”


    “那你忘了吗?”


    燕唐摇摇头,生怕惊扰了谁,轻轻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几个孩子捧腹大笑:“可是你连街巷都记不清了,怎么会没忘记她?”


    他在佛前跪了六十年,怎么会忘呢?


    看过画,这些孩子却还是不走,待玩儿够了,其中一个才红着脸扯了扯燕唐的衣裳。


    “修佛老不朽,今日是我的生辰,阿耶打了米酒,阿娘才割了几斤肉,让我来请你过去。”


    燕唐点了点他的脑门儿:“你都屈尊纡贵地来了,我当然得去。”


    娃娃的脸更加红了,点着手指说:“我生辰时,能吃鸡鸭鱼肉,除了初一、十五,我最喜欢的日子,就是今天。”


    他说完,又抬头看燕唐:“你最难忘的日子是哪一天?”


    燕唐望着他澄澈的眼,思绪又回到了那年春天。


    “三月三。”


    “三月三?”娃娃挠挠头,一脸茫然:“是你成亲的日子吗?”


    燕唐沉浸在回忆中,不无怀念道:“三月三,我勒住马,捡了一串红璎珞。”


    娃娃不知道什么是红缨路,眨了眨眼,就跑开了。


    没过两日,太阳滚在西山边,燕唐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河边看柳。


    无巧不成书,他又遇见了那个过生辰的娃娃。


    他晃着燕唐的手:“修佛老不朽,你再与我说说三月三吧。”


    燕唐的心湖泛起涟漪,“其实我没来得及告诉她,那天她走后,我只是打马转了个弯儿,就开始想她。”


    “骑马?”娃娃坐在石头边,捂着肚子咯咯笑道:“可你明明已经这样老了。”


    原来他已经这样老了。


    河边起风了,柳丝拂面,水面映着个垂垂老矣的倒影。


    燕唐揉了一把面前圆滚滚的脑袋,温和道:“天凉了,快回家吧。”


    宛如洪流的愁绪,拢住燕唐微小的一生。


    他终身未娶,平生唯有一憾:奚氏犹未平冤。


    雁字回时,燕唐抱着块灵牌,长眠在了与世隔绝的苍茫贫瘠中。


    那灵牌是他在今生意气最盛之时,于金殿所求,粗制滥造显而易见,敷衍一物,却是他潇潇百年,最为珍之爱之。


    燕唐的墓碑无名无姓,只刻道:


    种种忧苦,皆因你去。


    每字每句,半点不离奚静观。


    暖风吹过天南海北的两座孤坟,春天已经到来。


    风声呢喃,松涛依旧。


    ——我被困在春天里。


    102 破局(一)


    桂水巷, 燕宅。


    团圆买来几枝并蒂莲,正往次间去。


    “那个劳什子点玉侯机关算尽,不还是错算了一步?”


    喜官一手扶住后腰, 艰难地挪将过来。


    “怎么了, 怎么了?快说给我听听。”


    福官见她走路踉跄, 伸手搀了一把,才对喜官说道:“还不是清天观与普渡寺那两宗事,一夜之间便不胫而走, 传遍京州了。”


    喜官顿时兴致缺缺,“不过是死了个不打紧的尼姑与几个没名没姓的金卫, 坊间又做不了什么, 刑狱也万不会因此小题大做, 无非是口头骂上两句罢了。”


    福官与团圆相视一笑,转过脸来细声道:“可还有一件事, 你怕是想不到。”


    听见这话,喜官黯淡的双眼登时又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


    “我说给你,你莫让小娘子知晓。”福官小心道,“我怕她听了, 又要暗自伤心。”


    喜官头往右肩一偏,把耳朵递了过去。


    “晓得了,好姐姐,快别瞒我了。”


    福官随手拨弄了下团圆怀里的莲花, 低落道:“暄将军的死因,也在外头闹起来了。”


    喜官讶然不已, 拉过团圆与福官的手, 围成一个小圈儿, 才敢试探着说了一句:“三郎君?”


    福官与团圆异口同声道:“不是他。”


    燕宅上下想瞒住奚静观,可世上难有包住火的纸,这消息插了翅膀,自发的就往人耳朵里飞。


    奚静观倒没多说什么,脸上也不见烦忧,只专心弄着瓶中的并蒂莲。


    “这花还是在那个卖花童那儿买的?”


    福官偏眼问团圆拿主意,团圆站在多宝阁旁,冲她点了点头。


    福官便回道:“是。”


    这花很合奚静观的意,她看向了团圆,弯弯眼睫,问道:“团圆,你可知晓她都是在哪儿采的花?”


    团圆如是道:“不晓得,这里方圆几里的,也没有个生花的地方。除却这些莲花,那卖花童还提着个柳条编的花篮儿呢,里头放着各色的野花,也很好看。下回我买了,给三娘子挂屋里。”


    “花篮儿?”奚静观神情微动,调笑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喜官拍了拍手,脱口就道:“花婆婆!”


    福官点她的肩,也跟着笑弯了腰;“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花婆婆只要一提花篮,准是要到谁家点鸳鸯谱去了。


    提起花婆婆,团圆自然想到了四月十四日,由心地说:“花婆婆她老人家可是保了一场好媒。”


    燕唐与刘宴才叙过一回,知晓宫中出了事,忙赶回来,在门前理了理神情,才踏出次间,问奚静观:


    “清天观与普渡寺的事,你可听说了?”


    奚静观将瓶中的并蒂莲指给他看:“听说了。”


    燕唐提着的气总算放下,道:“这下你我只需作壁上观即可,看看点玉侯府如何尽失人心。”


    奚静观听出他话中大有文章,思忖一瞬,便启唇道:“我不信你没在背后推波助澜。”


    福官喜官与团圆敛了鼻息,待她们借辞退下,才支着下巴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与刘叔父前儿寻了个人多的茶馆,佯装无意说了些清天观与普渡寺的缘由,原是想给官仪使个绊子,没成想背后还有人煽风点火,将事儿闹得满城风雨。”


    奚静观闻言,也琢磨出点异样来,此番种种,实在太过顺利了。


    “你觉得是谁?”


    “连我与刘叔父,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燕唐竖起一根手指,眼神变得有些冷,“将军的死因,只有宫中知晓。”


    奚静观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想起奚暄至死都仍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又情难自禁感到心寒。


    她没让这种愁绪停留太久,就另起了个话头,道:“我近来总在想,文若雨与文从嘉入京的因由到底是什么。”


    奚静观脸上并无疑色,摆明了是已经想明其中关窍。


    燕唐凝神问:“怎么说?”


    奚静观倒是提起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须弥。”


    燕唐静静思想一番,朗声道:“清天观!”


    “是。”奚静观又接着说,“亲眼目睹燕氏之祸,而又参与其中的人,拢共只有这么些,如今下场不明的,只有三个。石夙引、须弥、陶融。一则,石夙引从没去过大翁山,更遑论清天观;二则,陶融断然不会自投罗网。”


    燕唐一经思量后,才抬眼道:“须弥也来了京州?”


    “未必。”奚静观的语气凝重了一点,“他一张唇舌就能将人诓得找不着北,文从嘉坏也坏得单纯,没什么脑子,兄妹二人都是一把好用的刀,须弥何须亲赴险境?”


    燕唐点头附和,又说:“须弥这人,倒是奇怪。可他找文氏兄妹做什么?”


    奚静观轻叹口气,心道:福孽因果,总难逃脱。


    “因为只有文氏兄妹,与燕奚两氏都有纠葛啊。文从嘉拿了燕氏的钱,文若雨又与昭儿……”


    奚静观猜得七七八八,燕唐越想越觉合情合理,过一会儿,他又泛起愁来。


    “文若雨倒是好找,文从嘉连个面也没露,却要费一番功夫。”


    奚静观笃定道:“你不用找他,他兴许根本不在京州。”


    燕唐迷惑须臾,才惊疑地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文若雨一人入京了?”


    奚静观瞥了他一眼,“文从嘉视财如命,可不会这么大方还给你钱。”


    燕唐欲言又止。


    见此光景,奚静观蓦然而笑:“不过……略等一等,只要文若雨还在,文从嘉总会来的。”


    燕唐微怔,旋即也笑道:“也是。毕竟他没有钱。”


    文从嘉混迹赌坊,又无银钱,待到走投无路,只能来寻文若雨了。


    并蒂莲亭亭而立,奚静观看得怅然。


    “我想回锦汀溪看花了。”


    德午门少见红墙黛瓦,多是巧夺天工的翘角飞檐,连成片的亭台楼阁绵延至宣华门前。


    这是天子脚下,最为繁华地


    茶馆儿也端的清雅,见了熟人,遥遥起身作揖,此间茶客多半是为对赋谈诗,若真想喝茶,须得往北行去。


    刘宴手边放着一张宣纸,墨点滴了四五滴,每每提笔,又悻悻放下,最后只得置在一旁,索性作罢。


    他骂了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又一转话锋,进入正题,道:“推涛作浪的人,何止宫中那位?”


    “哦?”燕唐一脸淡然:“还有谁?”


    刘宴呵呵一笑,还没开始卖关子,燕唐就自顾自问:“是不是房铭?”


    “你能不能给我留句话?”


    被他抢了话头,刘宴面露不快。


    燕唐自有一番道理:“我们开门见山,别学那些不好的,一句话掰开四五段,听得人心焦气躁。”


    他口口声声如是说着,葫芦里卖药却比谁卖得都勤。


    刘宴两眼瞪过去,不愿与他争辩,弹了弹胡须,认真说:“点玉侯府中也有为房铭通风报信的,你我拿了木牌去点玉侯府那日,我曾说过的。”


    燕唐神色一凛,将信将疑:“你查出那人是谁了?”


    “查出来了。”刘宴道。


    他怕隔墙有耳,小心道:“是薛仰止。”


    燕唐倏然蹙眉,“别是弄错了吧,怎么会是他?”


    刘宴低下声音,说:“也不怪你不信,起初我也只觉惊措愕然。官仪年幼入京,薛仰止早早就跟在了他身边,这些年来,什么坏事儿没替官仪做过?说是忠心耿耿也不为过。”


    燕唐心中直泛嘀咕,“若是薛仰止的话……”


    刘宴续上了自己的话:“可偏偏,那个两面三刀的人,就是他。”


    燕唐心念微动,还未开口,又听刘宴道:“我是老了,看不懂你们这些勾心斗角。什么好的坏的都挤在一个篱笆院儿里,臭的能变香,香的也变臭了。”


    燕唐笑弯了眼:“叔父何必如此悲观,世事绝非非黑即白,我们也是误上贼船。有道是‘用人者,人恒用之’,有人引我们入局,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孝敬回去不是?”


    刘宴冷笑连连,立场分明道:“我是不管你,别死侍郎府门口就行。”


    燕唐含笑应下了,“我们跑远一点儿,自挂东南枝去。”


    刘宴气青了脸,压下火气问他:“静观说的那些物证,可送到宫里去了?”


    燕唐随意回道:“没送出去,被截下了。”


    “什么?!”


    刘宴拍桌而起。


    他负手在隔间内转来转去,嘴中不断说着:“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燕唐悠哉悠哉倒了杯茶,还没递到唇边,就被刘宴劈手夺了去。


    “你还有闲心在此处喝茶!”


    他将茶杯重重搁了回去,茶水四溅,打湿了燕唐的衣衫。


    燕唐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一边低头擦拭着茶渍,一边理所当然道:“我不喝茶还能去干什么?又不能回府。”


    刘宴双眼一瞪,气得脸红脖子粗:“怎么不能回府?”


    燕唐抬起头,露出一笑:“府中正热闹呢。”


    童儿倒在凉荫里打盹儿,燕宅中,热闹的好像只有蝉鸣。


    奚静观来到一处厢房,元宵将门打开,与团圆、喜官一同站在外头,没往里进。


    奚静观向内打眼一望,边走边道:“听齐天说,你的手伤了,我来看看你。”


    洪福面白唇干,两只手上裹着层层白布,他躺在床上,艰难起身,行礼后才道:“劳三娘子惦念,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福官搬来一张春凳,奚静观坐在洪福床头,看了看他的双手,问:“这伤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怎么这样严重?”


    洪福腼腆地说:“是我不留心,夜半起来喂马也不挑灯,不慎被马给踩了。”


    福官歪了歪脑袋,“喂马?什么马竟有这样准的蹄子,不偏不倚就踩到了你的手心?”


    洪福面色一紧,呐声说:“可不是,兴许是合该我倒霉。”


    奚静观问:“找郎中瞧了吗?”


    洪福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回道:“瞧了,郎中说没见过这伤,怕是难治。改明儿我再换个郎中,也许就有的治了。”


    “不必枉费功夫了,换千百个郎中也治不好。”奚静观一语惊人,脸上还柔和笑着:“你这是毒,又不是伤。”


    洪福遽然失了血色,一张脸纸也似的白。


    “三娘子何出此言?”


    奚静观一如往常般似水温柔:“洪福,非礼勿动。那包袱不是给你的,你就别碰。”


    洪福装出茫然之色,配上这张憨厚老实的脸,半分也不违和。


    奚静观又说:“我让福官在包袱里放了些小玩意儿。”


    福官端详着洪福不能动弹的双手,扮出一份天真,问:“梵郎君特意给抓来的,被那些东西咬一口,是不是很好玩儿。”


    “看你这手,日后怕是不中用了。”奚静观说罢,又道:“我很欣慰,看来它们极懂待客之道,有好好招待你。”


    洪福垂着眼,万千思绪翻江倒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奚静观悠悠道:“本想用你钓只大鱼的,可惜你急功近利,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她步步紧逼,却也循循善诱:“你也不甘于此的,对吗?洪福。”


    半晌,洪福终于找到了舌头,他自嘲道:“我是不甘于此,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甘,可那又怎样?我不还是自作聪明,在你们跟前做了一回玩物么?”


    “一回?”


    奚静观饶有兴味。


    洪福听出她话中深意,只觉背后寒毛直竖,梗着脖子问:“三娘子是何时发觉的?”


    奚静观想了片刻,缓缓说:“那夜在康记铺子前,我第一次遇见薛仰止时。你的车,赶得不错。”


    洪福惊恐难当,仓皇埋下了头:“是我错估了你。”


    103 破局(二)


    八月末, 月漏雕窗,夜风悄悄。


    福官为奚静观取来斗篷,担忧道:“既是有计, 小娘子又何必亲自前去?”


    奚静观低敛眼睫, 任她系上系带, 说:“风波因我起,合该因我落。”


    福官忧心忡忡,又浑是心疼。


    “小娘子何苦自责?准是被那乱七八糟的梦境给魇住了。”


    燕唐斜倚拨步床, 两眼不知望着什么,心不在焉地转着折扇。


    自飧食时, 奚静观将计策和盘托出, 他就一直这般模样, 宛若被人引去了魂。


    秋还未至,京州城内弥漫一片肃杀之气。


    德午门落了宫灯, 金卫黑压压一片,正往点玉侯府去。


    官仪立上城楼,冷眼觑向戒备森严却如漏洞百出的深宫。


    他稍一错眼,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酒旗下闪过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斗篷,青丝在散在夜风中, 露出一段皓腕,好巧不巧,就露出了那只红绳琥珀穿起来的手串。


    官仪脚下已是追了出去:“静观——”


    见状,薛仰止忙上前阻拦, 此时千钧一发之际,官仪万万不可出错, 他又惊又忧, 脸上的皱纹似要打出个结来。


    “侯爷!万万不可!”


    奚静观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如官仪常年梦中那般,风雾水月一场,轻轻一碰,就碎了。


    一颗心不能剖出两次,官仪将薛仰止踹下了石阶,见他还不死心,又要出言劝阻,抬脚就踩在了薛仰止的手指上,居高临下命令道:“滚!”


    官仪换了常服,临行前又止步,对小卫道:“务必让孔指挥使严阵以待,不可松懈。”


    小卫跪在地上,一叠声道:“是。”


    白马如鬼似魅,穿过浓浓夜色,止蹄在一条诡异的小巷边。


    官仪停马入巷子,见四遭无人,皱眉低换了句:“静观。”


    巷口应声踱来一个人,身材纤纤瘦瘦,弱不禁风。


    “静观?”


    那人再向前走,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一边靠近,一边抬手解了披风,月光亮亮的照下来,观她贼眉鼠眼、塌鼻厚唇,竟不是奚静观。


    官仪历经一瞬的惊愣后,只觉心头一空,两肩的担子,顿时消散干净了。


    他看着面前不男不女的“奚静观”,又将视线移到他的腕子上,苦笑着说:“你又何苦作践我?”


    官仪中了一计调虎离山,俨然大局已定,他周身的疲惫也霎时不见了,只是懒懒散散的,看起来长身玉立,却深知何为哀形骨销。


    巷外又移来一个人,奚静观清声道:“并非是我有意作践你,怪只怪你养了一匹好马,跑得忒快,我身子弱,不必这位轻盈,他能跑得过你的马,我却是不能。若无亲自去找你,不出两步,就被人识破了,这计,还成不成了?”


    官仪已经近两月未曾见过她,这会儿乍然一见,脸上就笑得满面春风。


    “什么真假,只要是你,我总会出来见一见的。”


    他早已将城外誓死相随的金卫抛之脑后,奚静观莞尔笑着,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


    “你触手可得的天下,也不要了?”


    披着斗篷的“奚静观”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夜色中,官仪笑道:“我要它做什么?若我期愿,天下何为?”


    “不过我平生所求只有一件,”官仪凑近,轻轻抚着奚静观的眉眼,“静观,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你只要说句愿意。”


    奚静观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眸光分明潋滟,话却在说:“官仪,我问你,蜀王河枉死的那群乞丐,是不是你的手笔?”


    官仪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话中的失落不掩分毫。


    “是。”


    奚静观又问:“你是奔着引鸟儿去的?”


    “是。”


    “为什么?”


    官仪面露可惜,仿佛没杀得了引鸟儿是心头的一桩憾事。


    “若不是他与你通风报信,你我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他死不足惜。”


    他看奚静观的眼中满是讥诮,不解道:“乞丐的命轻如草芥,难道我还要给他们谢罪吗?”


    奚静观继续问道:“路郎中是不是死于你手?”


    官仪答得爽快:“是。”


    “他与你素不相识,又是怎么冲撞了你?”


    唯有路郎中之死,奚静观寻不出一点头绪。


    官仪哼笑一声,将话问了回去;“你嫁人冲喜,是不是他的主意?”


    奚静观哑然失笑,官仪所作所为,自有一番行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善恶之分总是不屑一顾,生杀予夺全凭喜好。


    奚静观缓了缓心神,话语声才没发抖:“了无可是你杀的?”


    “是元宝。”官仪说完,又想起方才奚静观似是不满,便装出一点善心来,违心道:“不过他已死了,也是一命抵一命。”


    他的话却只有前半句进了奚静观的耳朵,奚静观轻视道:“何必把说得这么冤枉,元宝不是听了你的命令吗?”


    官仪沉默了一下:“倒也没错。”


    他才口是心非地认罢错,就又添上一句:“了无口蜜腹剑、欺上瞒下,死有余辜。她曾经那样对你,我以为她死了,你会很开心。”


    墙角落下一只野猫,它无声地踩上墙沿,走过湿滑青苔,两只眼睛在夜里冒出绿光。


    奚静观的声音再度传来:“燕氏的事,也是你做的?”


    野猫止了动作,官仪问:“你说的是哪一件?”


    奚静观道:“燕佟之与戚颖。”


    官仪摇头:“不是我。”


    奚静观又问:“那燕修之被缩在深宫,背后可有你在煽风点火?”


    官仪依旧摇头:“也不是我。”


    奚静观默然地盯着他看了一阵,“燕庭是怎么牵扯到了滁阳侯?”


    官仪开口应:“我不知道。”


    奚静观并不相信,官仪道:“我十分钦佩燕庭,怎么会设局陷害他?”


    奚静观迷茫了下,不知此言何出。


    时隔多年,官仪难得见她犯起迷糊,轻轻笑道:“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不是吗?”


    奚静观思绪一转,晓得他是在说宣玟一事。


    官仪怅然:“我想了很久,前世今生加起来要有四五十年,却还是想不明白。我明明将你藏起来了,藏得这样好,怎么到头来,还是没护住呢?”


    奚静观不想在此听他伤春悲秋,揭过话,问道:“我阿兄的死……”


    官仪深深地注视她一眼:“与我也不相干。”


    “真的吗?”


    “我怎么会骗你?”官仪吸了一口冷气,强颜欢笑道:“我骗过天子,骗过王侯,不忠不义不孝,却从来没有骗过你。”


    奚静观不置可否。


    野猫蛰伏在夜中,一瞬不瞬地盯牢了二人。


    官仪道:“静观,你应该能想明白的,盼着你入京的,从来不只我一个。”


    奚静观凝神细思,“如此说来,其他事,也与你并无干系了。”


    官仪静静地瞥了一眼墙上的野猫,说:“当然。他皇位坐不稳当,儿子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怕是没睡过一回安稳觉,只盼着房铭与我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话及于此,顿了好半晌,才沉沉道:“你和燕唐,是步妙棋。”


    奚静观不想接他的话茬,与官仪近在咫尺时,她忽然扬起脸,笑靥如花:“金卫群龙无首,孔洽他们不堪一击,更遑论……薛仰止与房氏里应外合,想必房铭对此十分乐见其成。”


    官仪陪着她笑,处之泰然。


    在他的梦中,奚静观在河边提着那盏鱼灯,也曾这样笑过。


    几十年实在太久,官仪都要记不清了。


    “今夜这出调虎离山,从我收下琥珀手串那天起,就开始为你唱了。”奚静观转脸看向了那只野猫,只是须臾,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你的债,就用你的情来偿吧。”


    静默一会儿,官仪说:“我猜到了。”


    “驱羊攻虎,谁是羊谁是虎还犹未可知。不过……”


    官仪话至中途,忽的叹了口气,“算了,没趣儿。”


    奚静观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想费神去猜去想,官仪便又问道:“你想让谁胜?”


    奚静观收敛神色:“谁胜都好,但败者之一,必须是你。”


    “喵——”


    墙上的野猫不知抽了什么筋,蓦的凄厉惨叫起来。


    凄惶的猫叫声在耳边一炸,像是孩苦,又像是婴啼。


    官仪不动声色踢了一颗石子,下一瞬,野猫就收了声,倒在墙后,脑袋上流下鲜红的血,染透了草下砂砾。


    非比寻常的夜,又描上一笔诡异。


    奚静观转身离去,走到巷边,官仪隐藏央求的话音一点点传过来。


    “静观,你能不能,再和我说句话?”


    奚静观停住脚步,纤弱的背影映在官仪瞳中。


    “昔年绛山谷中一遇,你白马玉冠,恍惚间,我以为是燕唐,可细细看来,你与他又并不相像,难免失望。”


    官仪一僵,“到头来……”


    剩下一句,奚静观没听清。


    四野无人,风声躁躁。


    官仪孤身站在寒凉的夜间,影子被月光越拉越长。


    “竟是我恋恋不肯忘。”


    那只野猫,又趔趄爬上墙来。


    奚静观踏月而行,一月兵变早就让富贵宣华的京州彻底沉静下来,走了半程,连声犬吠也无。


    桂水巷外,奚静观再也忍不住了,回头道:“我不是说了不要你来?你怎么不听话?”


    燕唐从墙根儿的影子里跳出来,“我出来解闷儿,信步一走,就遇见你了。”


    奚静观杏眸一横:“你既敢跟着我,怎么还不敢认?”


    燕唐月下也不忘打扇,他低下头蹭了蹭奚静观的肩:“你这一去,我的心也跟着去了,没了心,人是不能活的。”


    奚静观将他的脑袋推开一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与你回去了。”


    燕唐当即讨饶,免不了一阵笑笑闹闹。


    夹道桂花正浓,香馥十里,两道影子融作一团,过了街,又入了府。


    104 空茫茫


    “请老伯代为通传一声, 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燕宅前的小童儿不住打躬行礼,老伯犹疑再三,指了指他肩上的落花, 道:“眼下这巷子里正落桂花呢, 怎么还不知打个伞来?”


    小童儿将桂花拂去, 依旧说:“请老伯代为通传一声,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老伯面露难色,“也不是我有意为难, 不给你通传,可点玉侯他……”


    话音还没落下, 团圆就款款走来了。


    “怎么了?”


    她每日的时辰都会出府, 荷包里装着几个铜板, 等那卖莲花的小女孩儿经过门前。


    门房老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点玉侯的小童儿就“弃暗投明”, 转而向团圆行了一礼:“请姐姐代为通传一声,就说我家侯爷给奚小娘子送了个人来。”


    “奚小娘子?”


    这称呼十分怪异,团圆将人来回一打量,见了他腰间的府牌,顿时了然于心, 想不到官仪如今被幽静府中,依旧贼心不死。


    她敷衍道:“晓得了。”


    “我家侯爷说,在奚小娘子入京那日,府中的影卫抓到一个人。”小童儿生了一张圆圆的脸, “侯爷亲□□代了,要我务必将她送到奚小娘子面前。”


    团圆全神贯注盯着巷子里, 随口应答道:“什么人?”


    小童儿说:“桃红。”


    “桃红是……”团圆猛然一惊, 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荷包, “桃红?!”


    小童儿含笑道:“是她。姐姐说,奚小娘子会不会见?”


    什么花啊叶啊的,团圆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将荷包挂在腰间,拉起小童儿的手,道:“我带你入府。”


    见了桃红,奚静观与燕唐纷纷陷入了沉思,点玉侯府那个小童儿倒是不卑不亢坐在太师椅里,晃荡着两条短腿,瞧起来颇为悠闲。


    奚静观看了他一眼,才转脸向燕唐道:“陶融犯下的孽,自该有人为证。”


    燕唐点头认可,“如今詹念已死,能寻到下落的,也就只有桃红了。”


    奚静观言语里多了些微轻柔,问那小童儿:“你家侯爷有没有告诉你,桃红是怎么出府的?”


    小童儿道:“说了。桃红换了有毒的药后,就被陶融送出了燕府。”


    奚静观与燕唐交换了个眼神,又问他:“后来呢?陶融把桃红送给谁了?”


    小童儿答:“桃红的表哥。”


    燕唐回忆片刻,才说:“阿娘确实说过,桃红已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下落不明的表哥。”


    桃红事发不久,陶融恰好要回古塘州陶氏,元婵便将桃红交给了他,看来回古塘州是假,送桃红才是真。


    奚静观也想明了原委,轻蹙黛眉:“陶融阴险狡诈,一时半会儿怕是揪不出来。”


    燕唐心下暗自忖度,话锋却陡然一转,低声与奚静观耳语:“那证据如今在谁手里?”


    他说的证据,是奚静观在若禅寺中挖出来的罪证。


    奚静观正要回他,坐在椅子里的小童儿就出了声:“许琅。”


    他既是官仪近前伺候的人,知晓些许机密也不足为奇,奚静观没放在心上,又对燕唐说:“我算准了日子,假意让洪福将东西偷了,替我们送去点玉侯府,那日在侯府当值的人,就是许琅。”


    燕唐稍一权衡,又说:“许琅现在在什么地方?”


    奚静观摇头。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眼前这个非比寻常的小童儿。


    小童儿朝他们笑笑,道出了许琅的下落:“宫中。”


    奚静观惊讶难当,燕唐正欲细问,元宵就跑了进来:“三郎君,三娘子,宫里才下了旨,传薛仰止面圣。”


    奚静观起了疑思,困惑道:“薛仰止本来就是圣人跟前的宦官,有什么好传的?”


    元宵双眼晶亮,像是知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话中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三娘子有所不知,此薛仰止,非彼薛仰止。”


    奚静观望了一眼点玉侯府的小童儿。


    他宛若一个木头雕出来的小童子,问一句,才答一句,无人与他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出神发呆。


    元宵激动道:“三娘子可还记得那个听音元宝?”


    “唔,”奚静观顿了顿,“略有耳闻。”


    元宵拍了下手,说:“那人极擅易容之术,圣人指派下来的宦官薛仰止,早就死在了官仪手里,如今这个薛仰止,常年吊着嗓子,以次充好许多年,终于在阴沟里翻船了。”


    易容之术?


    可不就是么,想当年,只要奚静观在若禅寺内一点头,她就能免去罪女之名,摇身一变,变成绛山祈氏。


    看元宵如此慷慨激昂,燕唐绕到他身后,轻轻用扇骨敲了下元宵的脑门儿,生怕他一不留神,将舌头咬断了。


    “薛仰止怎么翻的船?”


    元宵冷不丁挨了一痛,犹如热火上登时被人兜头淋下一桶冰水,单手捂住额头,声音好歹低了许多:“许郎君在点玉侯府忍辱负重许多天,晨光熹微之时入宫呈过证,还顺带上报了一条侯府秘辛,薛仰止他……没净身。”


    “没净身?”


    燕唐一阵好笑,“真是造化弄人。”


    奚静观无言过后,视线又落在了小童儿身上,小童儿听了,却依旧面无表情。


    元宵风风火火而来,领了个小尾巴而去。


    他一手牵着木愣愣的小童儿,一边偷偷地冲他瞪眼。


    “鸟。”


    小童儿抬起手,指了指元宵前头。


    元宵低头一看,若再晚一步,他就要将这只不识好歹的鸟给踩死了。


    他收了脚,抱怨道:“好个不怕死的鸟,怎么还往人鞋底下钻?”


    小童儿鄙夷地看看他,又垂眼看鸟:“喜鹊。”


    元宵常年随燕唐混迹鸟禽堆里,焉能识不出一只喜鹊来?


    他道:“哪有这么难看的喜鹊,劝你莫在关公面前舞大刀,撒谎不带……”


    元宵的威信立了还没一半儿,喜官就小跑着冲了过来,嘴里喊着:


    “三郎君大喜!三娘子大喜!”


    奚静观与燕唐在锦汀溪也听过这话,阖府上下信以为真,如今再听,早已物是人非。


    奚静观不喜反忧:“喜官,何事吵闹?”


    喜官气喘吁吁,跑得太急,脸上红酡酡两团,“燕公出宫了。”


    燕唐与奚静观异口同声:“当真?”


    元宵半蹲在地上,垂眼端详着地上这只奇形怪状的喜鹊,狐疑地掀了一掀眼皮,看着不动如山的小童儿,道:“看不出来,你年纪小小,竟还是个行家。”


    “呵。”


    小童儿报以轻蔑一笑。


    德午门历经一场兵变,繁华的废墟之上,有些萧条的颓然。


    燕修之瘦了不少,见到燕唐,脸上闪过一瞬的讶异。


    燕唐自发道:“阿兄尚有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开身,只能由我这个闲散人士来接您回府了。”


    “原是如此。”


    风吹动燕修之的广袖,燕唐余光一见,皱眉道:“阿耶如此憔悴,莫说我,连阿娘见了你,都要认不出来了。”


    燕修之没接他的话,张口就道:“你阿娘可还安好?”


    燕唐心中叹气,面上假意委屈:“是我来接你,又不是阿娘来接你,你怎么不先问我,反倒先来问阿娘?”


    “你阿娘她……”


    燕唐不消再听下去,就明白他要问什么:“阿耶放心,阿娘还在锦汀溪,外祖父家的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了。”


    燕修之这才点点头,难得对燕唐露出一个能称得上是“和缓”的神色。


    陈伯是燕府的老人,一见燕修之就要下跪行礼,往日喧哗的街道萧索又寂寥,待燕修之与燕唐先后上了马车,车厢中的尴尬瞬间就弥漫了起来。


    燕唐倒是不怯,随口揪了个话儿,道:“你我父子间,难得面对面坐着,不如……阿耶给我讲讲外祖父吧。”


    燕修之捋了捋胡须。


    燕唐趁热打铁,又说道:“我对外祖父一无所知,只晓得他牵了一匹人见人怕的黑驴。阿耶若不想讲他,讲讲你与阿娘也是好的。”


    燕修之不安地动了动,才将那段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娓娓道来。


    “我与你阿娘……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阿娘与人私奔,在路上被我撞见,我早就有意于她,却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迟迟不敢表明心迹,见那贼人相貌下乘,又品行不端,便没忍住起了私心,跑去元府将此事告知了你外祖父。”


    燕唐听得入神。


    燕修之沉浸在往昔,压根儿未看他一眼。


    “你外祖父勃然大怒,派人将你阿娘追回,你阿娘不依,在府中哭闹了几日,可那个不靠谱的混账早就跑了个没影儿,两相僵持的时候我去元府提了亲,又承诺会对外担下私奔一事,你外祖父顾及着你阿娘的名声,燕氏与元氏也算是故交,便将你阿娘托付给了我。”


    “久而久之,我与你阿娘也生情愫渐生,后来……还有了你。”


    燕修之说完,话音蓦的一止,看向燕唐的眼神中满是怒其不争,毫无半分慈爱。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你降生那日府中童儿说漏了嘴,你阿娘知晓我是趁人之危,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高风亮节,后来的事,你便都懂得了。”


    燕唐听罢,将每个字咂摸过来、咂摸过去,不知为何竟品出了一点哀怨,强忍住没笑出声,又问燕修之:“阿娘又因何故被赶出了元氏?”


    燕修之目光一闪,“你阿娘与我闹了几次和离,于你外祖父而言,颜面之事高过于天,他一怒之下,便与你阿娘断了血缘。”


    良久若有所思,燕唐恍然大悟:“我算是知道,我的倔性是跟了谁了。”


    燕唐去迎燕修之回府,奚静观却也没得空闲。


    福官等人才采了桂花来,花篮子还没离手,门房便又来了。


    “三娘子,府外有位郎君求见。”


    喜官一手将桂花捋了一小撮,低头嗅了嗅花香,说道:“今儿是撞了哪家的门神了,怎么刻刻不断人呢?”


    福官问:“哪位郎君?”


    门房回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说是姓文。”


    “莫不是文从嘉?”奚静观仰了仰下巴,“福官,你去看看。”


    福官对文从嘉可没什么好气儿,不情不愿出门去迎,打眼一望,就见门外有个满脸黑青、衣衫褴褛的人,畏畏缩缩的,还真就是文从嘉。


    她“噗嗤”一下就笑了出来,堵在心口的气也没有了。


    “许久不见,文郎君怎么还添红挂彩起来了?”


    文从嘉脸皮一红,梗着脖子不说话,两手握拳,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带我去见你家三娘子去!”


    童儿奉的茶都凉了,文从嘉的气还没消下去。


    奚静观笑吟吟地说:“文郎君既已来府上送还了钱,今日来此,又是何意?”


    文从嘉啐了一声,恨恨道:“那钱又不是我执意要送的。”


    “哦?”


    奚静观佯装不懂。


    文从嘉毫不设防,趟趟着舌头就滔滔不绝道:“浑赖那个该死的臭道士须弥,跑到我妹妹面前说什么燕奚有难,我妹妹心善,听信他的谗言,卷了我的钱就一意孤行来了京州。”


    奚静观也不瞒他:“我的确见过文娘子。”


    文从嘉霎时间来了精神,茶叶不喝了,钱也不要了,一径地问:“我妹妹在不在贵府?”


    奚静观可惜道:“不在。”


    文从嘉显然不信,情急之下扯到了唇角的伤,捂着脸“哎呦”半晌,才毫无规矩地说:“怎么可能?你们家大业大的,何苦骗我一个……”


    奚静观盈盈往北边指了指,说:“她往北去了。”


    漠北之地,有奚昭。


    文从嘉登时卸了力,两眼空茫茫的,不言语了。


    105 正文完


    燕修之官复原职, 燕庭也已免去戴罪之身,燕庭换了官袍入宫,要辞去“祈安君”一称。


    君无戏言, 可这道旨经由官仪从中作梗, 细算起来, 倒也算不得“君言”。


    官仪一入府中便换上了圆领袍,腰间的白玉葫芦一挂,折扇一摇, 好似下一瞬就要提起透云儿的金笼,到锦汀溪上斗蛐蛐儿去了。


    奚静观觉得他着实晃眼, 掉开脸去看书, 隔了一会儿, 又想起了燕修之来。


    “我看阿耶神色凝重,宫中又发生什么事儿了?”


    燕唐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 就是薛仰止胆大包天,竟敢弑君。”


    此言一出,隔间内顿时静了下来,奚静观愣神过后,见燕唐淡然从容, 想是此事未成,便问他:“谁护的驾?”


    燕唐摇着折扇走过来,神神秘秘道:“许琅。”


    奚静观一惊,旋即也明白过来此事疑点重重, “依薛仰止的性子,说他弑君, 也太牵强了一点。”


    若他真想弑君, 何须等到此时?


    “许琅打得好算盘, ”燕唐竖起折扇,扇骨抵着下巴,缓缓道:“甭管薛仰止是有心还是无意,许琅已经功不可没了。”


    “没想到薛仰止机关算尽,竟然在这种事上满盘皆输,咱们还真是小看许琅了。”


    奚静观忧心忡忡起来,若许琅当真临阵倒戈,她又引狼入室,为她人做了一回嫁衣。


    燕唐翘起唇角,“可不是么,从他夜半哭许襄开始,想必你我就入了他的局了。”


    “是了。”奚静观后知后觉,“许琅能躲过你,还能骗过官仪,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她思及于此,不免一阵恼恨。


    燕唐见此,忙收了扇,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元宵就鸟一般的自外头飞回来了。


    元宵一边擦着额上细密的汗珠,一边禀报道:“三郎君,三娘子,方才我特意去德午门问了,薛仰止没被押赴铜雀门问斩,而是转道去了点玉侯府。”


    点玉侯府?


    奚静观想不出缘由,便道:“可知其中因由?”


    元宵重重点了下头,才接着道:“薛仰止说,他弑君,是受了点玉侯的指使。”


    “这……”


    奚静观与燕唐相视一眼,不由哑然。


    桂水巷的风卷了缕桂花香,吹到了点玉侯府。


    薛仰止披头散发,面上神情几经交错,无奈与痛惜渐渐定格,最后变为难言的愤恨。


    他的声音不再是刻意伪装起来的尖细刺耳,沉重而嘶哑地响彻在众人耳畔,像一口破烂的钟。


    “官仪,你凭什么不争!”


    薛仰止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一众金卫牢牢拉着,他愤怒地嘶吼着:“我为你劳心劳苦多少年,声音不要了,相貌也不要了,我不再是我,我甚至不再是个人……”


    这话不知在心里埋了多少年,本该尘封永久,却在瞬间破了坛,愤懑与不甘占据了薛仰止的四肢百骸。


    薛仰止冲竹塌上的人叫喊,宛若被一匹垂死挣扎的恶狼夺了舍、附了身。


    “你凭什么不争?你凭什么——”


    官仪似在沉眠。


    金卫将薛仰止拉开,薛仰止却奋力一挣,竟然挣脱了束缚,托着手镣脚铐就直冲竹榻而去。


    “官仪,你不得好死!这天下你不坐,我来替你坐——”


    金卫还未有所动作,眼前便见寒光一闪,薛仰止的话生生止在喉间,咕噜吐出一口血沫,颈上破开一道剑痕,霎时间,血花飞溅。


    他大瞪双眼,头颅一歪,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官仪一剑封了薛仰止的喉,随手将滴血的剑丢在一旁,闭眼颓然卧于竹榻上。


    “清净。”


    新上任的指挥使露出个得逞的笑,一声令下,踢开了侯府的佛堂。


    月下清晖,提灯小叙。


    厨上的嬷嬷才送来了桂花饼,几人围了一张石桌,挤在花前月下,正在胡天侃地。


    “你怎么不说了?佛堂里都有什么?”喜官急切地催促着元宵,“话说一半,小心掉舌头。”


    元宵饮了一盅桂花酒,醉了五六分,道:“点玉侯府佛堂里的那尊佛像……与若禅寺中的一模一样。”


    “若禅寺?”


    喜官与福官一齐觑了觑奚静观。


    元宵自说自话:“官仪在侯府内,复刻了一座若禅。”


    团圆听得绽开一个笑,说:“官仪如此凶神恶煞,平日里竟也吃斋念佛吗?”


    喜官也大惑不解,问着元宵:“他在佛前求什么?”


    元宵被问住了,嘟囔道:“我又不是那尊佛,我从何得知?”


    他们挤在一处闹腾,行完酒令还要划拳,划了拳犹不知足,用桂花编了花环儿要往元宵头上戴,叽叽喳喳闹了大半夜,灯也昏了,月也暗了,才依依不舍的散去了。


    燕唐手里端着一碟桂花糕,捻了一块递到奚静观唇边,道:


    “圣人梦见端阳大长公主在宣华门前自缢身亡,赦免了官仪。”


    奚静观波澜不惊:“他将何去何从?”


    燕唐沉沉道:“囚于京外,老死绛山。”


    桂水巷的桂花还没落尽,天子驾崩,太子登基。


    燕唐随奚静观至宋府探望宋父,正遇见宋梵。


    燕唐看了看他身边的高头大马,好奇道:“梵兄这是做什么去?”


    宋梵潇洒上马,道:“出京。”


    奚静观不由怔了下,才道:“你也要走?”


    “游山玩水,乃乐中圣事。”宋梵解了腰间的白玉箫,微微笑道:“我得去找人治治我的箫,它什么都好,就是中看不中用,多年也没听见个响儿。”


    奚静观见了那管箫,也跟着他笑了。


    “也是。”


    宋梵将箫拍了一拍,“愁煞我也,愁煞我也。”


    他一拍快马,也不道别,只回身笑说:“放着好好儿的官不做,我要去做我的林下神仙了。”


    “林下神仙?”奚静观低低念了一句,又触景生情,叹道:“这京州,大有人去楼空之昭。”


    燕唐却笑着劝道:“兴亡更迭,不值得你忧伤。一朝天子一朝臣,能在京州屹立百年不死的,又有几个呢?”


    奚静观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房氏算不算一个?”


    燕唐缄默须臾,说:“或许来日还可以再添一姓。”


    奚静观疑惑:“哪家姓?”


    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舊shígG獨伽可秋老虎却迟迟不挪窝,大有在京州安营扎寨之势。


    天上的云团起又散开,金光泼洒下来,照得墙头草打了蔫。


    燕唐一边打开折扇为奚静观遮挡阳光,一边回道:“许。新帝登基,前朝官员能贬则贬,能迁则迁,只有许琅一人,在加官进爵。”


    桂水巷长长一道,内有酒旗招摇。


    团圆常去府外等,桂水巷的卖花童儿却许久没来了。


    见过芳桂初开,见过金桂闲落。


    他们也要走了。


    元宵化作了报喜鸟,两脚迈过门槛儿,道:“陶融被抓了。”


    历经恁多,福官、喜官与团圆已经见怪不怪,语气平淡道:“怎么抓的?”


    元宵逐一道来:“陶融混在乞丐堆里,沿街乞讨到了北境,头上簪了两朵枯萎的花,许是有人笑了两句,上来抢他的花,不料这陶融竟然护花如命,提刀当街砍起人来。如此疯癫,引来了衙役,这才将他拿下了。”


    团圆评价:“也是个奇人。”


    随即,就低头摆弄莲蓬去了。


    官差骂骂咧咧,顶风沐沙走了十里,才见到了一座小城。


    陶融被长长的锁链栓在最后,用一脸青紫伤痕换来了那把秃了毛的羽扇。


    他脚上踩了一双草鞋,并不合脚,脚趾裸露在外,一路走来,磨得鲜血淋漓。


    那把羽扇沾了泥,灰扑扑的。


    不如以往那般好看了。


    陶融装了许久疯子,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地方?”


    官差古怪地瞟他一眼,道:“沧水。”


    “有水?”陶融灰暗的脸色多了一点光彩,“可以沿岸走吗?”


    两个官差将他扫视几遍,低头说了句什么。


    “好,依你。沿岸走。”


    沧水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波涛奔腾着,拍向岸边的礁石。


    一行人又走了四、五里路,官差前去买酒,陶融脚上的那条铁链,拴在了一架弯弯的小桥边。


    陶融正要坐下歇息,忽然一愣,泪水先他一步逃出了眼眶。


    ——他听到了熟悉的江歌。


    知锦。


    陶融不敢置信地向桥下望去,这条沧水绵延出来的小河清澈见底,垂柳在河中濯发,青莲在此地安家。


    这一次,陶融怀里没有那只公鸡,却比往日还要滑稽。


    小舟停了下来,陶融看见知锦抬起头来,向他递来一枝花。


    “小郎君,送你一枝花吧。”


    陶融以为他要溺死在河水里了,虽然他还完好地站在桥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可惜事到如今,人非,事也非。


    陶融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知锦还似从前那般,采了很多花,放在小舟头。


    小舟动了起来,双桨在水面荡出涟漪,一圈又一圈,困住了陶融映在水面的倒影。


    这一次,陶融闻到了,花很香。


    江歌渐渐远去。


    官差站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待知锦走了,才过来问道:“这是你的故人?”


    陶融还沉醉在花里,“不是。”


    官差就笑:“我看也是,她根本不认识你。”


    另一个官差脾气好些,过来给陶融解了锁链。


    “这人我识得,十几年前送夫进京赶考,谁知天意弄人,翻船落了水,被人救了起来,可惜她那丈夫却是寻不到踪迹,凶多吉少了。不过好在夫妇二人都无亲人,走到哪儿,哪儿便是家。她怕睹物思人,也不愿再回家乡,就在沧水旁落了家。”


    陶融不知听没听见,站在桥边,一动不动。


    他一不留神,羽扇就掉下了桥。


    陶融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将头上那两朵枯萎的花摘下来,搁在一块生了青青小苔的石板上。


    “走了——”


    官差扬手催促。


    凋零枯萎的红花有些颓然,羽扇上的鸡毛被风卷到岸边又飘回江面,随波逐流得稍显荒唐。


    陶融一腔可笑的恩怨情仇就这样落幕了。


    他死在押解途中,去独做一场醒不来的春秋大梦。


    云淡天高,万里清光。


    燕唐在马颈上挂了一只银铃,陈伯扬鞭赶车,清脆的铃声一直飘到京州城外。


    陈伯递了出关令牌,冷不丁撇见一个人,唤了句:“琅郎君?”


    燕唐掀开车帘,眼前温和含笑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许琅。


    许琅只站在远处,说:“我来送送二位。”


    奚静观的视线落在他的云纹广袖上,那快吊唁用的白布,他并没有拆。


    许琅看着奚静观的目光很是温和,他道:“我妹妹与你很投缘。”


    银铃声渐行渐远,马蹄下隐隐有桂花香,他们将争权夺利留在京州,来时两袖清风,走时只带了一壶桂花酒。


    锦汀溪中桃溪柳陌,涿仙山百花齐开,望春风内还有纸鸢与红台,万事等春来。


    和光共尘过,赴阳和启蛰。


    朝朝暮暮,未有尽时。


    (正文完)


    2022.08.11


    ◇ 105 侨襄


    ◎来见你。◎


    1.


    正月时节, 檐覆新雪。


    元侨行礼:“夫子。”


    冉遗老蓄起了垂至胸前的长须,手里拄了一支老拐,问他:“襄儿怎么样了?”


    脚下将雪踩出细碎的声响, 元侨道:“尚可。”


    冉遗老又问:“那孩子呢?”


    元侨脸上还是看不出悲喜来,只说道:“以后还会有的。”


    元侨打小就像个木头,所思所想都闷在心里,从他嘴里也听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冉遗老本想问问他身边的那个童儿,转眼瞧了一圈儿, 却没瞥见人,只能又将脸扭回来,沉声问道:“五日前我来时, 襄儿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出了事?是你薄待她了?”


    元侨听出他话音中的责备之意,回答道:“前天才下了雪,夜黑路滑的, 随行的童儿没扶稳当,让襄儿在如意门前跌了一跤。”


    “怎么还浑赖起童儿来了?既是雪天,稍有不慎就会出了岔子, 小童儿能中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扶?”冉遗老中气十足地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你的书都白读了。”


    元侨垂眼:“夫子教训的是。”


    冉遗老两句话才落了地,心里就跟着悔了起来, 元侨对许襄的心思旁人不知, 他却是心知肚明。


    “罢了。这孩子与元氏,有缘无分。”


    元侨道:“我也这样说, 自打襄儿怀上这一胎, 每每头晕恶心难止, 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孩子摆明了是来折磨她的,还不如不要。可她总说自己身|子不好,好容易怀上一个,舍不得。”


    他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却极少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她如今正在伤心处,你莫要过多提及此事,白白惹她难过。”


    冉遗老在元府略坐一坐,知晓许襄并无大恙,便也放下了心。


    元侨应道:“好。”


    冬日负暄,折廊檐上的积雪徐徐化开,淋下一道雨帘。


    进屋伺候的小童儿“哐当”摔了铜盆,出门高声喊道:“快去请郎中来,襄夫人落红了!”


    常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才暖过一阵,漫天彻骨的阴冷就兜头将人团团围困住了。


    郎中背着个笨重的药箱马不停蹄赶来,搓了搓僵硬的手指,掀开帘子进了暖阁。


    约莫一刻,他就摆手出来了。


    “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年的冬日格外漫长。


    元侨坐在许襄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且温热,却半晌也没将许襄的手暖热。


    许襄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明,眼下又悠悠转醒,看灯盏中的蜡烛都要燃尽了,元侨却还没走。


    “你醒了?”


    “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许襄的声音微而轻,“你说,我听着呢。”


    元侨为她掖了掖被角,“我说……那年花朝,锦汀溪一片鱼龙灯火,我在岸边,你看到了吗?”


    许襄提不起气力回他,只能露出个似有若无的笑。


    元侨却看懂了,常年板着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了一丝欢喜。


    “荀殷邀我上船,我责他举止无状,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骗了夫子,称病逃学,偷偷去看你。”


    许襄静静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唇角没动。


    元侨愣了许久,温柔唤道:“襄儿?”


    许襄听不到了。


    元侨维持着同一个坐姿一动不动,良久后,他才放下了许襄冰凉的手。


    “我们来生见。”


    元府行丧,斋藤馆里热闹了一阵。


    “襄夫人年纪轻轻的,不是已经见好了吗?怎么就病死了?”


    “要我说,她怀的那个孩子,保不齐与她是一命同魂,孩子没了,她也跟着去了。”


    这话引来嗟叹连连:“许襄是个没福的。”


    2.


    元家缎庄的老掌柜老来得子,小郎君满月那日,宴了半城的人。


    六七年转眼即过,旧事重提,依旧令人称羡。


    “元家的缎子生意办得红红火火,老两口求了半辈子,才盼来一个孩子,能不金贵吗?”


    “话说回来,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位小郎君了。”


    “他眼下正在学堂里念书,日后要走科举路,轿送轿接的,你怎么见?”


    一群人在巷口议论正欢,巷子里就走来个小丫头。


    她背着个大大的竹编花篓,里头盛满了新采的莲花。


    方才的话头便揭了过去,一人招手道:“襄儿,给我一枝莲花儿。”


    许襄将背过身去,任她挑了一枝,接过两个铜板,才抬头问道:“我听你们说什么轿啊书啊的,那个爱坐轿子的小郎君叫什么名儿?”


    “元侨。”


    元老掌柜望子成龙,得偿所愿,元侨在十岁那年,中了秀才。


    元侨在簇拥中至宗祠祭祖,临走前,看到了人群中背着竹篓的卖花童。


    庙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道:“那是许家卖莲花的小襄儿。”


    许襄一吓,转身跑了。


    元老掌柜大手一挥,又在府中设下了筵席。


    元侨寻个由头跑了出去,来到了那所宗祠前。


    许襄躲在石狮子后头,小小的身板儿遮挡得倒是严实,可那大竹篓却还露在外面,粉荷翠叶坠在外头,向在冲元侨招手。


    许襄偷眼想看他走了没,一转身就差点撞上元侨的胸膛。


    她慌忙垂下头,指了指宗祠对面破破烂烂的花神庙,说:“我是来拜花神的。”


    元侨一时哽咽:“我是来……”


    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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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 107 非昨


    ◎雪满长天,举目团圆。◎


    1.


    文若雨怀抱琵琶, 对着一面铜镜出了神。


    铜镜里的她面若桃花,眉眼含春,可文若雨却无端地想念起了挹水庭里的那面铜镜。


    只有那面把人照得身形扭曲的铜镜, 见过她和奚昭在一起的样子。


    “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童儿在幔帘后回道:“好像是一个侯门贵族的小郎君启程归乡,路过此地。”


    文若雨不悦:“什么小郎君,竟弄出这样大的排场。”


    童儿认真想了想,道:“姓奚。”


    奚?


    文若雨压下心中的悸动, 细问道:“可是从北边来?”


    “是从北边来。怎么?小娘子认得……”


    童儿的话还没说完,文若雨就奔向了帘外的红台。


    红台临空建在阁外, 香粉扑鼻,彩绣纷飞。


    这是文若雨歌舞卖笑的地方,她历经周折辗转, 总与“风月”二字逃脱不了相干。


    奚昭该有十六了,他此去漠北,一去就是两年。


    文若雨藏在彩绸后,向长街遥遥望了一眼。


    那匹骏马颈戴绸花, 奚昭还如以往那般绑着红色的额带,他好像高了一点,模样没大变, 文若雨还没瞧清楚,他就风一般地吹过去了。


    你打马街头,我作舞花楼。


    这匆匆一眼, 文若雨甚至还未及怅然, 她不曾想,与奚昭再见一面竟是这般情形。


    “悠悠几声, 懒回顾春……”


    那夜心血来潮的唱段儿, 顶着朦胧的月光, 倒不知是唱的奚昭,还是唱的她。


    童儿听文若雨的话,拿来一个鼓鼓囊囊、绣着鸳鸯的荷包。


    一转身,童儿就看到文若雨伏在案上,凑近瞧了,竟是写了一纸的“歌如旧,人非昨”。


    童儿不敢冒然问她,只将荷包解开,倒出一包茶,道:“这茶已经发霉了,小娘子还留着它做什么?”


    文若雨将荷包接过,将里头腐烂结块的茶都倒了出来。


    童儿好心劝道:“发霉了的茶是不能喝的,太苦了,我给小娘子换份儿新的来。”


    “苦。”文若雨用手指捻了捻茶块儿,听了童儿的话,连声地道:“苦得很。”


    她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对一面铜镜都能发半天呆,童儿没当回事儿,转身去忙了。


    不一会儿,童儿掀开了幔帘,带来一股冷意,兴奋道:“小娘子!”


    文若雨抬眸。


    童儿手里掬了一点晶莹的雪,笑道:“你瞧,下雪了。”


    2.


    管事儿的嬷嬷天不亮就敲开了燕序的院门儿,童儿睡眼惺忪,拉开了门还没缓过神来。


    嬷嬷搓了一把他的脸,道:“望春风送来了一株白海棠,淋了雪还开花呢,待序郎君醒了,记得领他去看。”


    浴雪初开的白海棠可是奇物,童儿先跑霜落园里去看了一眼,园中的春海棠早就败了,团团如霞的红艳艳犹在昨日,而今却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干瘦枝丫。


    那株白海棠孤零零地立在茫茫雪中,童儿不由想起燕序,不由自主心生唏嘘。


    风光年少不再,海棠已至凋零。


    他裹紧了衣裳,嘀咕道:“怎么冷浸浸的?”


    冷风乍起。


    棠花吹落北风中。


    3.


    八月八,昙花绽。


    燕府南角门边儿搁了几个石墩,各院儿各房的童儿嬷嬷闲来无事时,总会聚在此处,唠上一段里短家长。


    新入府的童儿蹦蹦跳跳走了过来,怀里抱着几件旧衣裳,将角门儿一启,要出府丢了去。


    守在门边儿的嬷嬷看了几眼童儿怀里,道:“六娘子这些衣裳都没穿过几回,丢了多可惜,不若给我收了,送给我侄女儿去。”


    一旁的人撞了一下她的胳膊,道:“你拿了便拿了,好歹给他留一件。这小童儿丢个衣裳都能欢天喜地的,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借此出府玩儿。”


    童儿被戳破了心思,圆圆的脸“砰”地一下就红了个透,嬷嬷将衣裳收了,拍拍他的肩,笑着道:“你且去玩儿,万别误了时辰,我们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童儿点点头,闪身出了南角门儿。


    他兴尽归来的时候,角门儿边多了一个精致的小香盒。


    童儿一连几天都看见了这东西,都克制住了好奇心对此视而不见,今日却按捺不住,鬼使神差地将香盒打开了,低头嗅了嗅,味道好闻得紧。


    将香盒来回翻看,见没有什么独门暗器,童儿伸长脖子左右看看,道:“哪儿来的卖香郎?”


    声音在巷子中传过去,又送回来,童儿摸摸脑门儿,将香盒放回原地,带着疑惑回了府。


    他夜里睡不着,问燕元晨旁边的嬷嬷:“嬷嬷,八月八是什么日子?”


    嬷嬷忙捂了他的嘴,走到无人的地方,才说:“八月八,原是六娘子出阁的日子。”


    童儿再问,她却不说了。


    第二日,童儿留了个心眼儿。


    他假装拐弯儿,却没走远,躲在墙根儿底下,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巷子里的动静。


    果真有脚步声传来。


    童儿一个闪身,叫道:“呔!何人胆敢在此鬼祟?”


    入目是一个头戴大帽,弯腰驼背的卖香郎。


    他挑了个宽宽的扁担,扁担两头各勾了一只竹筐。


    卖香郎瞧起来瘦瘦弱弱,饱经风霜,实在不像坏人。


    童儿有些窘迫,余光又瞥见了台阶上的香盒,道:“我家六娘子不用香。”


    他是新入府的,从没见燕元晨燃过熏香。


    卖香郎仿佛没听见,挑起扁担,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


    4.


    一片桑榆围就的凉荫,简陋的茶摊前摆了一层不算高的木头架子,一个说书先生躬着如虾的背脊,身穿青色长衫,手拿惊堂木,缓步迈上了台。


    惊堂木猛地拍在木墩子做的桌面,他摇头晃脑,有模有样地念了一句刘过的词权作开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燕唐坐在树下,在心里接了一句:“故人今在否。”


    说书先生说的书却与这句词毫不相干,燕唐正听得入神,身边陡然一暗,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个大胡子老头。


    “听说郎君有故事呢。”


    燕唐轻笑:“老人家何出此言,我能有什么故事?”


    他招手唤来茶童,又要了一壶茶。


    茶童将茶沏了,燕唐又问那老头儿:“老人家自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大胡子老头笑眯了眼,也不同他客气,将茶径直接了,道:“我走南过北,无处不来,无处不去,无处不可来,也无处不可去。”


    闻此豁达之言,燕唐连连点头:“万般自由,身无负累,也令人称羡。”


    老头儿含笑问他:“你羡我不羡?”


    燕唐摇头:“我所愿所成,所求所得,自然不羡。”


    老头儿抚掌大笑,又说:“我喝了你的茶,合该还你一个故事。”


    “我没有故事。”


    燕唐装出一派恭谨温良。


    老头儿并不放过他:“没有故事,可有过错?”


    燕唐睐睐眼,满不在意道:“百般红尘千帆过,那些是非对错,是留予后人说的。”


    老头儿笑得大胡子乱颤:“你这小郎君,果然通透。”


    燕唐纠正他:“不是通透,是知足。”


    二人东扯西拉,燕唐已经为面前的老头儿添了三壶茶。


    燕唐也不再诓他,说道:“我还真有一段故事,劳烦老人家帮我说给芸芸众生。”


    老头儿专心饮茶,眼也不抬地回道:“众生即我,我即众生,你说给我,便是说给众生。”


    燕唐弯了弯眉眼,谈了三月三,又谈四月十四,讲过涿仙山,又讲霜落园,说完望春风,又说百意浓,道罢华胥台,又道启明宴。


    好巧不巧,正说到盛宴将散,邻桌茶童忽然上茶来,口中喊着:“客官,茶凉了——”


    燕唐倏然住了声,再没了兴致。


    “起风了。”


    5.


    红烛迎春,除夕夜。


    锦汀溪街上的傩戏才散,驱鬼娱神后,爆竹就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


    贺蔷赴过宴吃过酒,半醉半醒出了燕府,沿着庭燎照亮的一条道,慢慢悠悠往贺府赶去。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①


    前面突兀地响起了拍手声,贺蔷定睛一看,两个矮矮的人,竟然生了个斗大的脑袋。


    他心下一骇,险些就将燕唐、荀殷、阮伯卿乱喊一通,再细细一瞧,原来是两个傩戏中的护僮侲子。


    贺蔷差点闹出笑话,不由皱眉道:“傩戏都散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去?”


    那两个护僮侲子对视一眼,啪嗒啪嗒迈着脚步跑了。


    贺蔷七拐八拐回了府,不想着尽早歇息,反而转道去了一间上锁的院落。


    他在袖中找了找,不知怎么翻出来一支双蝶簪。


    这簪子眼熟,却与从前那个不大相像。


    石阶铺满凉意,贺蔷靠着墙坐在地上,头一垂,睡着了。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贺蔷遽然打了一个激灵,睁眼喊道:


    “贺悦——”


    院落分明还上着锁,方才除了风,谁也没来过。


    贺蔷喃喃道:“我醉了。”


    一轮明月照两乡。


    贺悦。


    这面墙,比天还高。


    5.


    祭过祖拜过神,酒宴也撤了,燕府却还是亮堂堂的。


    兰芳榭院中腾出一片空地,点了个大火堆,火堆边人影幢幢。


    不远处摆着些削好的竹子,喜官与团圆往火堆里扔了几个,迸出一朵朵金红色的火花。


    喜官与团圆闹过,环视一圈儿也不见福官的身影,便道:“福官做什么去了?”


    奚昭坐在燕序身边,正与他讨论什么弓好使,听到喜官问,抬头说:“她去埋旧鞋子了。”


    奚静观看向燕唐,小声问道:“埋鞋子做什么?”


    喜官捧腹大笑,乐得气儿都喘不匀:“除夕埋鞋子,将来好让小郎君做大官儿!”


    燕唐双眼含笑,轻轻咳了一声,与奚静观低声说:“听到了吗?”


    奚静观登时红了脸,“这个福官,真是愈发胡闹了。”


    燕元晨在不远处听见了,吩咐身边的童儿将燕文姬抱了过来。


    燕文姬有些不情愿,“我还要说吉祥话,向三婶儿讨铜钱呢。”


    邢媛点了点她的鼻尖儿,笑说:“眼下还没到时辰呢。”


    元宵被门口的童儿喊了去,过了一会儿,门房进来说:“门上来了个说书的。”


    燕唐道:“兰芳榭够热闹了,你去问问阿娘乐不乐意听。”


    门房依言退下,元宵恰好回来,手里多了个鲤鱼飘。


    燕唐时不时瞄一眼奚静观,见她脸上的红还没下去,心中一动,凑近与她耳语。


    “你醉了?”


    兰芳榭外又传来了笑语欢声,宝珍婆婆登门讨口彩:


    “酒酽春浓,吉祥止止。”


    雪满长天,举目团圆。


    (全文完)


    2022.08.12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敦煌写本


    我比较笨蛋,不会做大纲,也没看过几篇小说,什么都不懂,写一点忘一点,写得不好,但是我写完啦(有一点点骄傲)。


    下本高考后见。


    ◎最新评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