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作品:《嫁纨绔(重生)

    上卷完


    兰芳榭外叶片零落, 亭边石灯横倒在地,也不见仆人来扶。


    绿意浓浓中,却有掩盖不住的萧条之意。


    燕唐牵着奚静观的手绕过荷风小榭, 恍然间还生出一点错觉, 湖上仿佛还飘着两页小舟, 府中的童儿臂挽竹编的花篮,行经荷丛,采下几朵莲蓬。


    小榭内有人挥扇笑谈、听弦奏乐, 历历在目犹如昨日,而今却是离的离、散的散, 浩大的繁华锦绣一夕间就哗然落尽了。


    齐腰石碑立在惊云楼前, 朱笔鬼画符般写上几个大字, 八成出自那位蜀王河的江湖术士之手。


    奚静观看了看石碑上拴着的红布条,奇道:“这么些年, 竟然也不褪色。”


    “那术士说这石碑镇的是我的祸,保的是我的福。”燕唐将自己也说笑了,“神神鬼鬼,总是离奇。”


    惊云楼的两扇门不知多久未开了,与人生疏不少, 冷不丁被人一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于之闻不知是顾及谁的面子,衙役在楼内转了转,竟然什么也没带走。


    ——也许燕唐所谓的“宝贝”, 在他们眼中与破铜烂铁无异,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奚静观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模样怪异的纸鸢, 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


    “这是你做的?”


    纸鸢挂得高, 在绘遍鲜艳壁画的墙上突兀极了, 燕唐抬手将它取下,递到了奚静观面前。


    “我说过,惊云楼里藏的都是宝贝。”


    皮影箱上毫无纤尘,旁边是大小不一的红豆串儿。


    碎的、裂的红豆散落在木盒中,红豆上的纹路何其眼熟,燕唐挑挑拣拣,才为奚静观串出一串来。


    空寂无声的惊云楼安静得宛若一座坟茔,梁柱与墙壁上的神佛形态各异又无一不是善目慈眉,他们被困暗无天日的岁岁年年中,倾听着燕唐深埋于此、无人知晓的心上事。


    奚静观的心缓缓下沉,她记起前尘,也忆起了昨日。


    十几年的点点滴滴,顷刻间化作浮沫,种种浮光掠影的光阴,她曾历经又消磨。


    四季匆匆而过,到头来,却只记得一个“春”。


    雨打风吹过,少年心动弹指烂柯。


    奚静观问:“燕唐,你从哪里来?”


    从前世,从往昔,从我死后,还是从我生前?


    燕唐看着她敛下的眉眼,轻轻捧起她的脸。


    “无论我从哪里来,我都会守在你身边。小苑儿,能娶到你,是我得偿所愿。”


    众口之中的金玉良缘,于他而言,是上天施舍的可怜。


    四月十四日,洞房花烛夜。


    燕唐掀起红盖头的一瞬间,梨花树下的晚风就越过流年吹到了他身边。


    他对梨花许愿,对陋庙叩问心结,心上事在白浪河上心血来潮拨弄的琴弦,在繁花遍开的春三月。


    松意堂内,烟香缭绕。


    燕老太君已经不再清醒,嘴里还在念叨着:“怎么近来都没见过融儿?”


    宝珍婆婆转过脸悄悄抹了一把泪,才勉强道:“老太君又忘了,古塘州生了些杂事,融郎君回陶府去了。”


    燕老太君愣了许久,才点点头,“是,我想起来了,你昨儿也说过一回。瞧瞧我,愈发不中用了……”


    她不搭腔还好,如是一说,宝珍婆婆又忍不住在心里将陶融咒骂一通。


    “老太君先将药吃了,方才三郎君与三娘子还来看您呢,早些将身子骨养好,也能让他们放心不是?”


    燕老太君没应声,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对宝珍道:“宝珍,你去将我放好的那个木匣取来。”


    宝珍婆婆叹口气,将药搁下,取来了木匣。


    燕老太君试了试,依旧坐不起身,她顺了口气,才开口道:“宝珍,打开。”


    木匣无锁,宝珍婆婆犹豫一瞬将它打开,里面却没什么稀世之宝,只有一封泛黄的家书。


    宝珍婆婆一眼扫过,难掩讶然之色,这家书最后的落名,是燕元英。


    燕元英……


    宝珍婆婆将燕老太君的心思猜透八成,转眼又抬袖拭泪:


    “老太君,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又是何苦?”


    燕老太君又犯了困,那只苍老的手摆得幅度很小。


    “将这家书,送去兰芳榭吧。”


    家书九成写了嘘寒问暖,余下一成,却只说了一件事:


    绝处求生,入京州城。


    是夜,燕唐来连蘅苑,向元婵辞行。


    元婵将那家书走马观花扫了扫,视线落在了燕唐身上。


    “敛芒藏锋百无一用,既然避世不成,何不入仕去争一争呢?”


    燕唐想似往日那般潇洒一点,唇角却重而又重,如何也扬不起来。


    “阿娘,燕氏大势已去,京州暗潮涌动,我与静观此去,遥遥不知归期,你与祖母,要多保重。”


    元婵听到“静观”二字,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静观体弱,你要让她随你入京受苦吗?”


    燕唐摇头,将奚静观搬出的理由重复了一遍,道:


    “奚暄之死,定有隐情。”


    奚暄与奚静观的兄妹之情的确深厚,亲兄惨死,依照奚静观外柔内刚的性情,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元婵恍然,好一会儿才慨然道:“她能对你不离不弃,是燕氏之幸。”


    晴夜中挂一轮玉色银盘,月圆之下,人却残缺。


    熹微雨散丝,元宵与团圆备下了纸伞,忽而又云海迟迟,晴光大绽。


    这是一个艳阳天。


    拜别两姓长辈,车夫笠帽一戴,缰绳一牵,马车就缓缓驶出了长街。


    奚静观靠在燕唐肩上,眼前的画面不断翻涌,一忽儿是血亲惨死的痛,一忽儿又是对官仪的恨。


    悲愤与悔恨交织,她却提不起半分气力。


    白马止蹄,车厢被人轻轻扣响了。


    “三郎君,三娘子……”


    燕唐掀开车帘,眼帘中映出个意想不到的面孔。


    “花婆婆?”


    花婆婆头上的花被威风拂得动了动花瓣,她臂弯中挂着竹编的花篮,小小的花篮中自有一片天地,各花争奇,百芳斗艳。


    花婆婆向车厢内望了望,见奚静观醒着,笑着将竹篮递给了燕唐。


    “京州那么远,带上几朵锦汀溪的花吧。”花婆婆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天下的花都没锦汀溪的好看,来年春天,花还开呢,你们别忘了回来。”


    燕唐接过花篮,还没说两句道谢的话,花婆婆就扭着腰|身,转身离去了。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锦汀溪也几十年如一日,花开又花落,也许被游子带到他乡,也许烂在泥里。


    车帘来不及放下,一碧如洗的晴空上就飘来几只纸鸢。


    孩童的笑声清脆似银铃,遮过了将至未至的夏日炎炎。


    奚静观望着马车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往日的热闹景象。


    “燕唐,我们曾经说好的,来年春天,要去望春风内放纸鸢。”


    燕唐眸光渐亮,郑重其事道:“来年春天,我们一定回来。”


    车夫盘起一条腿,晃荡两下缰绳,回头问燕唐:


    “三郎君,走不走?”


    “……走。”


    马蹄又起,残留一道长影,渐近古道。


    一往无前,才能战无不胜。


    ——走,到天光去。


    072 前世(一)


    京州城三十里外有山峦连绵, 谷中有梨花遍野,山岚外有红霞遮天,花色胜雪, 霞光似血, 绛皓斑驳, 交相辉映,名称绛山。


    花婆婆前脚才进奚府为奚静观议亲,奚静观后脚就拐了只包袱连夜逃离了锦汀溪, 辗转多日,眼见就要苦尽甘来抵达京州, 她却被绛山的奇景美色绊住了脚。


    约莫是舟车劳顿, 奚静观被霞光迷了眼, 紧绷多日的心弦陡然一松,忽的便觉出一股疲惫来。


    可惜此山少石, 她的视线绕了一圈儿,也没在绛山谷里寻出一块能供人歇脚的大石。


    奚静观的病自冬月时就没再发作,这半年来养尊处优,身|子骨康健不少,奚世琼心血来潮时教她的几套剑法与武功招式, 她不会六分也会三分。


    左右环顾的间隙,奚静观以手作扇,在颈侧轻轻扇了扇,目光触及至眼前一株花盛枝繁的梨花树上, 灵机一动,包袱一甩, 人就上了树。


    这梨花树老得几近要成了精, 泥中树根不知延伸出几里, 轻盈的花瓣也落得静谧。


    奚静观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条腿悬在半空,只有间或飘落的花瓣为她遮下一道帘——她在锦汀溪中鲜少有如此行止无状之举,如今没了礼教束缚,她晃起脚来,有种猫儿偷腥般的愉悦。


    圆日西斜,余晖大片大片的泼洒下来,为宛若覆雪的花海罩下金层。


    奚静观眯眼赏了会儿远景,待倦意再度袭来时,便不再同自己较劲儿,合上双眸小憩起来。


    纱裙好似烟云,袅袅的将奚静观裹作一团,巴掌大的脸被乌发隐约掩盖些许,花瓣挂在鬓角,也未有所觉。


    灵光脱俗,是坠入凡尘的仙。


    奚静观的好梦是被一阵马蹄惊醒的。


    她睡得不安生,醒来时眉还是紧皱着的,垂眼向树下黑压压的一队人看去,心中的好奇顷刻间便盖过了怒气。


    整支队伍都向外泛着冷气,奚静观冷不丁触上一个护卫的视线,杀气之重,让她不由自主地再度皱紧了眉。


    她不动声色地将队伍打量片刻,见他们头上个个绑着小辫儿,穿衣打扮实在罕见,忖思须臾,料想这些人许是南邦入京上贡的。


    他们个个孔武有力,衣衫甚至都裹不住精壮的胸膛,悍气十足,勒马在绛山谷中与奚静观沉默对望。


    奚静观并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她稍加思度,开口道:“诸位……”


    “姑娘。”


    梨花枝下方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奚静观不曾想枝头下方还有人,心中一惊,脸上却不露分毫。


    那人与一众护卫截然不同,紫衣玉冠,周身矜贵,余下的半数青丝编作细细的辫儿垂在他胸前,黑眸尖脸,俊俏又雅致,生得分明与京州人一般无二,却又颇有异域风情。


    他不过轻轻拽了下缰绳,身后的护卫便移开了视线。


    年纪轻轻,威望倒是不小。


    奚静观又看他一眼,在脑中不断搜刮着此人,奚世琼与萧巽与她讲过不少番邦的青年才俊,这号人物,却和谁都对不上号。


    官仪任她打量,目光在奚静观颈上的金项圈儿停了一瞬,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问道:“姑娘要到哪里去?”


    奚静观想不出他是谁,只得作罢,闻言眉梢轻挑,不答反问:“你要到哪里去?”


    “是在下唐突了。”官仪也不恼怒,反倒含歉道:“在下要到京州去,不知姑娘……”


    奚静观故作恍然大悟状,“哦,京州啊。”


    官仪对上她的目光:“姑娘与我顺路?”


    “不顺。”奚静观道。


    官仪:“哦?”


    他有些错愕,他身侧的护卫察言观色,语气不善地向奚静观道:“可这绛山只有一条山道,那路只通往京州。”


    奚静观听他如此语调,方才被压下去的火气“腾”是一声又窜了起来:“谁说绛山只有山道可走?路都是人踩出来的,只要我想,这林中哪里不是路?”


    那护卫高高在上惯了,几时被人落过面子,何况奚静观在他眼中还不过是个小姑娘,他横起双眉,还要再说,却被官仪冷冷瞥来的一个眼神打落了气性。


    官仪抬眼:“姑娘还没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奚静观坐在枝头,半眼是华郁浓洁的梨花,半眼是山岚缭绕中朦胧的绛色云霞,她察觉官仪在打量自己的行头,神态自若地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随手往山外一指,道:“我要拜佛去。”


    官仪顺着她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却只望见了满眼的浩浩花海。


    柔情分崩离析,蜜意作鸟兽散,情投意合不过是云烟过眼,再回首时,往事已经成了令人近乡情怯的旧桃源。


    奚静观死后,官仪已经身居高位,即使名不正言不顺外,也将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接手万里河山。


    他坐拥天下,却时常会想起绛山。


    那座葬身在烽火狼烟中的山。


    曾经官仪时常与奚静观打马同游至此,看山看水,看赏不厌的梨花,看日复一日、又日日不同的红霞。


    谁在山上哼了句歌,谁又在后头静静跟着,等到云彩都落了山,什么也没说。


    他们那些害羞于心、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愫,想必彼此都懂得。


    眼神下的心照不宣,山能听懂,风能听透。


    官仪终此一生,原来一生中最美的遇见,是在春夏交替时。


    他们在春夏交替时相遇,在春夏交替时错峰,也一定会在春夏交替时重逢。


    这场梦境逼真得令官仪惶恐,他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忍不住心悸将人一把揽在怀里,先是亲亲她的眼,继而又耳鬓厮磨道:“小苑儿,你别哭。”


    夏天的袄子冬天的席,人死之后献殷勤。


    待怀中的人不动了,官仪忽而又没了勇气去看,他颤抖着嘴唇,不厌其烦地想:“那年梨花树下的一眼惊鸿,就是上天在对我说——‘你只能是我的。’”


    这些话,他只在梦中说过。


    官仪独自跪在庭院中,怀中空无一物,他怔怔的,像一尊九寒天里的雪人。


    “侯爷,侯爷……”


    官仪被唤回来了一缕魂。


    “侯爷,夫人殁了——”


    “噗通”一声,了无的声音像把长刀似的向官仪劈来,他终于从梦中惊醒。


    “侯爷,侯爷……”


    分不清真与假,更分不清虚与实,帘外的声音小心而又谨慎,官仪捏了捏眉心,面色阴沉,一手拂开垂帘,抬脚就踹了过去。


    点玉侯府的小厮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才敢斗胆捂住胸口向前膝行两步,道:


    “侯爷,奚小娘子进城了。”


    官仪沉默良久,起身道:“备马。”


    073 京州城


    京州城外, 明灯高悬,城楼之上火烛映天,恍恍若白日。


    此时宵禁已过, 通天大道也瞧不见一人人影儿, 金卫手执银戬, 立在城门边。


    白马劳累一路,打鼻腔儿里窜出几道粗气,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金卫抬起眼皮轻轻一扫, 揣测不出车中之人是何身份,便高呵一声, 道:“皇城脚下, 来者何人?”


    车夫立时迎上一抹面官时的笑, 小心道:“官爷,我们自锦汀溪而来, 我家公子姓燕,是燕公燕修之的嫡子,我家小娘子姓奚,乃奚公奚世琼之女。”


    “罢,”金卫扬手制止, 冷脸道:“休论你家主子姓燕还是姓鸟,官宦之后,无昭不得入京。”


    金卫说罢,转眼看向了车夫, 怕他又多作纠缠,将京州的条条令令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辞藻。


    岂料车夫非但没有多作言语, 反而善解人意的点点头, 小跑两步,行至车边,曲起指节叩响了车厢。


    “公子,今儿这城门,咱们怕是进不去了。”


    金卫道:“贵人既是远道而来,应当先寻个住处歇脚,而不是违背京令,趁夜入京。”


    燕唐淡淡“嗯”了声,车帘一掀,只隐约看见只骨节分明的手,眨眼的功夫,车帘就放了下来,像是里头藏了什么东西,谨慎万分,防东防西。


    金卫低头,看向落在脚边的东西。


    车夫方才错了错眼,没看清,也跟着瞧过去,脸上闪过几分诧异——燕唐竟然抛出一枚玉佩来。


    金卫好似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见动作,车夫见状,走上前去将带着红穗的玉佩弯腰捡起,举在手中,摆到金卫面前看。


    “官爷,识字吗?”


    车夫没存什么坏心思,他不识字,是真诚发问,金卫却被他这句话噎得黑了黑脸。


    “房。”


    车夫听清了,挠挠脑袋,道:“……房?”


    金卫却没有闲思管他是真傻还是作伪了,将银戬握在手里,“铛铛”两步,整了整衣盔,对着垂下的车帘道:


    “小人有眼无珠,不慎冲撞了二位,还望贵人恕罪。”


    燕唐一句“你的眼力不错”漫上喉头,又生生止住,想起方才车夫说过车中坐着一燕一奚,也难为这金卫没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给听进了耳里。


    马儿打了个响鼻,拖着沉重的影子踱进了城。


    奚静观斜靠在燕唐肩头,静心听了会儿动静,用手挡开一点车帘,疑惑道:“京州本是繁华地,怎么街上一道人影也无?”


    车夫闻言,挥鞭儿的手腕稍稍一僵,道:“启禀三娘子,小人在驿站中就已经打听过了,京州早在数月前,就免了宵禁。”


    官道气派而又宽阔,灯座点点外,只有金卫夜鸦般列队巡逻。


    奚静观端详一阵,疑思更深。


    燕唐笑着点了点她不自觉蹙起的秀眉,问车夫道:“既是免了宵禁,合该灯火鱼龙,行人甚繁才对,怎么反倒冷清了下来?”


    车夫轻轻扯了扯缰绳,拧弯了脖颈向四周瞧了瞧,颇为谨小慎微,见无异状,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三郎君有所不知,京州金卫早已归至点玉侯麾下,宵禁解是解了,可这城中四十八条大道并三百二十七条小道,早就是金卫的天下了。天色一晚,无人敢再出来了。”


    “哦?”燕唐悄悄调了个坐姿,好让奚静观枕得更自在些,似是匪夷所思:“背靠点玉侯府,就能在京州城中反了天不成?”


    车夫面露难色,想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若是搁在一两年前,小人所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现如今……京州城内,怕是只有房相能与点玉侯府抗衡一二了。”


    燕唐冷哼:“祸害遗千年。”


    奚静观一言不发,心思却几番轮转。


    前世此时,官仪还活得像狗一样在京州苟延残喘呢。


    金卫……京州……


    奚静观心头忽而巨震,只想躲过命中冥冥。


    她急切地吩咐道:“陈伯,绕过承天门!”


    车夫一怔,自此地至相府,承天门是必经之地。


    马车瞬间停了下来,燕唐眼见奚静观情绪不对,视线一瞬不瞬地锁紧了她。


    “小苑儿。”


    奚静观耳边仿佛掠过了转瞬即逝的前尘喧嚣,她紧紧抓住了燕唐的手,甚至自己都未有所觉。


    “走……走德安门……不,不对。”


    奚静观平复呼吸,慢慢闭上眼,任由前世模糊不堪的记忆如海浪般一朵朵袭来,她似乎化作了岸边的礁石,被浪花拍打又被浪花蚕食。


    京州四十八条大道二十一幢镇城门楼,有条道路,官仪从来不走。


    官仪的生母端阳大长公主自缢于绪华门,今帝念及手足情深,拆除绪华之门,东西各筑绪盛门、宣华门两幢。


    前世的虚情假意中,官仪偶有真情流露,十之八九皆与宣华门有关。


    生母以命换命,这是他的软肋,他不会自揭伤疤。


    奚静观倏然睁眼,眸中已经平淡无波:“走宣华门。”


    车夫迟疑道:“宣华门在京州城最南端,若弃近就远绕路而行,要耽搁不少时辰。”


    燕唐垂眼盯着奚静观,口中却对陈伯道:“听三娘子的,走宣华门。”


    眼下当务之急是避开官仪,以求顺利到达相府,否则多番筹谋都是空中楼阁,只会惹人笑谈。


    车夫听命绕行,折回时又途径过城门口。


    为首的金卫瞥了一眼又一眼,心中愈发惴惴不安,向身边的人道:


    “他既然是燕修之的儿子,怎么不去燕氏的官邸,却拿着房氏的玉佩?”


    身旁那金卫睐睐眼皮,嘴唇撇作一条线,道:“你管恁些作甚,左右你我权小位卑,还碰不起房氏的铁钉头,放他们进城准没错儿。”


    金卫站得笔直,声音却并不稳当:“那……要是出了事呢?”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与咱们这些小民何干?”身旁传来一身嗤笑,“你关心这个,还不如关心关心明早的豆腐摊涨不涨价、米酒铺子的酒又兑了几瓢水来得实在。”


    彼时星月缠绵,明河在天。


    憋住的话像沾了水的面团娃娃,越是不管,越是膨胀,将燕唐扰得如坐针毡。


    他侧眼觑了觑奚静观,小声试探道:“小苑儿?”


    奚静观假寐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你想问什么?”


    “你方才那般……”燕唐开了个话头,又转了话锋,“我记得你从未来过京州,京州的镇城门会依照风水格局不断变换,你却对此如数家珍。”


    奚静观暗暗在心间擂起了鼓,缄默不言,反复斟酌措辞,思忖如何才能将那些玄而又玄的前世今生向燕唐道明。


    燕唐见她始终低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压下慌张,故作镇定道:“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梦魇了?”


    奚静观被他说得愣了愣,待回过神来,不由哭笑不得道:“你以为,我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怪谈,都是梦魇所致吗?”


    燕唐未置可否,扯出一点笑意,在奚静观额心落在一个温热的吻,复又将她揽入怀中。


    奚静观听着耳畔的怦然心动声,燕唐又几不可闻地问她:


    “小苑儿,怕不怕?”


    “不怕。”


    奚静观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燕唐停了一息,才凑到奚静观耳边,低沉道:“我不是问这个。”


    缱绻的气息渐渐升腾,奚静观的耳尖蒸出一片红霞。


    “不怕。”


    燕唐轻笑一声,与她耳鬓厮磨:“我也不怕。”


    燕氏繁华之后,悲凉满地,细数满腹慰藉之言,归根结底,也不过一句“好事多磨、世事多艰”。


    人人都心知肚明,燕唐与奚静观此番跋山涉水背井离乡,不外乎两种下场。


    成,封官拜侯;败,末路穷途。


    阴雨连绵时,燕唐总能看到明日的太阳。燕修之说他是没心没肺、心无城府、难成大器,元婵却对此乐见其成。


    福祸自古相依,若囚于逆境止步不前,与自陷囹圄何异?


    燕唐道:“只是难免遗憾,京州的春天大抵不如锦汀溪的好看。”


    奚静观也道:“这里总有一股腐朽的死气,哪比得上锦汀溪的勃勃生机?”


    “吁——”


    陈伯摘掉草帽,瞧清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群金卫。


    马车停了下来。


    一道清冽人声响起,打碎了皎洁月夜的宁静。


    “若无本侯应允,此地禁止通行。”


    此音一落,便见宣华门下剑光齐闪,身披重甲的金卫赫然亮了腰间长剑。


    这道人声于奚静观而言,恐惧之意比梦魇更甚,她瞬间攥紧了衣袖,呢喃道:


    “官仪……”


    宣华门能拦住感念生母的人,却拦不住丧心病狂的鬼。


    宣华门也拦不住他。


    两世的愤恨冲破岌岌可危的牢笼,奚静观的眸光暗了又暗,交织复杂的仇意让她情不自禁咬牙切齿:


    “官仪。”


    陈伯被金卫押下了车,官仪驱马径直掠过弯腰驼背的老车夫,停在了马车前。


    紫衣白马,玉冠红缨,衬得他比月色还要白上三分。


    “奚小娘子,别来无恙。”


    官仪候了片刻,奚静观不应,他脸上笑意更甚,又道:


    “我早说过,你我有缘。你瞧,重逢之日这便来了。”


    奚静观呆滞须臾,便反应过来,官仪口中的“重逢之日”从何而来。


    燕老太君寿宴之时,礼官送来了官仪的琥珀红绳。


    ——“惊鸿之喜,可待他日重逢日。”


    奚静观深吸一口气,素指掀开车帘,露出一张波澜不惊的俏脸。


    “不知点玉侯月夜拦车,有何贵干?”


    再见故人,官仪的眼神遽然温柔下来,道:“我来带你走。”


    这话珍而重之,生怕惊扰了什么。


    过往行经的山穷水尽,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


    白马驻足,官仪向奚静观伸出一只手。


    “我来带你回侯府。”


    此情此景在刹那间,总能给人一种错觉。


    他们好似穿越了血海深仇与爱恨纠葛,又停留在绛山山谷中的梨花间。


    ——“姑娘要到哪里去?”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官仪身上萦绕的梨花香令奚静观几近作呕。


    074 宣华门


    奚静观掉开脸, 寂静的夜色中渐渐弥漫起了肃杀之气。


    月色,好像更深了。


    宣华门下两相对峙,一方是重兵铁甲, 一方却只有一匹惊到喘息的苶然之马。


    燕唐眉眼中尚存一丝散漫, 与奚静观并肩而立, 对着眼前好整以暇的官仪,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宣华门归于房氏辖内,点玉侯拦路挡车越俎代庖, 该当何罪?”


    官仪静静盯了他一会儿,不咸不淡道:“丧家之犬, 谈何治罪?”


    他微微抬起下巴, 又像是懒得与燕唐多费口舌, 目光转了转,敛尽高高在上之态, 望向奚静观。


    “你该知晓,我自何处来。”


    奚静观故作懵懂,“侯爷自侯府中来。”


    官仪不自觉地按了按手腕,无声片刻,身后的金卫已经步步紧逼过来。


    再开口时, 他就要凉薄许多:“我来迎你,日后你也自侯府中来。”


    官仪一语甫经落地,宣华门后就抬来一顶宝辇。


    那辇驾未饰悬挂之物,未绣金银之纹, 静悄悄在漫漫夜色中行来,竟无鬼魅之状, 只有威压之姿。


    “宣华门下, 不得撒野。”


    抬辇武夫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宝辇中飘来一道语声。


    燕唐听闻此声,心头大石陡然落地。


    在宣华门下撒野的官仪安然坐于马上,对此恍若未闻。


    他身旁的金卫在心里高呼了声“倒霉”,仗着一点残存的侥幸,向那宝辇道:


    “皇城脚下,王侯面前,何人胆敢造次?”


    武夫抬眼瞧了那金卫一眼,将他瞧得足底发颤,而后恭恭敬敬将辇帘揭开。


    辇中人道:“我。”


    待那人走出宝辇,奚静观才懂得了锦汀溪斋藤馆中所言“目光似鹰,不似女辈”是个什么模样。


    燕元英发髻高挽,未见珠钗,却富贵雍容,两道视线在宣华门下一扫,金卫的气势便矮下七分。


    方才还大喊燕元英“造次”的金卫恨不得缩进地洞里,察觉到燕元英审视的目光,心一颤,手也不稳了,佩剑“当啷”就掉在了地上。


    “长者少眠,荣华夫人果真年岁见长,深更半夜跑到宣华门下指点江山来了。”


    官仪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金卫统领以下犯上,被当庭杖毙时,圣人就开了金口,宣华门起,长隆门终,皆由房氏接辖。”燕元英道,“官仪,你要与京州昭令为敌吗?”


    “莫说宣华门、长隆门,放眼京州二十一门,本侯哪个围不得?”官仪目不斜视,并不看向燕元英,却对奚静观薄唇轻启,一字一句道:“就是圣殿金门,也拦不住我。”


    奚静观挪了挪脚步,避开他的炙热视线。


    “点玉侯请自重。”


    燕唐错开步,将奚静观掩在浓浓身影里。


    如此一来,官仪瞧不真切奚静观了,却让燕元英看了个分明。


    奚静观一身素白,俏丽面容未施粉黛,乌发如云,鬓间簪一朵小小的白花,显然是在为奚暄服丧。


    思及官仪,燕元英若有所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官仪将这些卿卿我我看在眼里,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青影,“本侯以为,燕氏的败落能够让你清醒些。”


    燕元英截过话头道:“点玉侯若执意为房氏看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这三人一马,我要带走。”


    官仪拂了拂云纹袖口,说:“奚静观留下。”


    燕元英寸步不让:“眼前的这三位,我都要带走。”


    “都?”官仪重复念了遍这个字眼,眼珠终于舍得转上一转了,可那表情分明与看死物无甚分别,“华容夫人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燕元英嘲讽道,“我看是你贪心不足才对。这人,我是非要带走不可。”


    官仪满不在意,道:“华容夫人深居简出,想是对局势并不分明。”


    燕元英说了恁些,许是说得有些厌烦了,眸中透出凌冽,带着一品夫人的十足威严:


    “区区小儿,安敢插手?”


    正是针锋相对之时,一个低眉顺眼的老宦官忽然自远处踱了过来,一手扶着官帽,神色慌张道:“侯爷,宫中有急昭。”


    他压着声调,官仪听得眉头一抬,微微侧目过来,仿佛大发慈悲般赏他开口:“说来听听。”


    老宦官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拂尘,喉头滚了又滚,才小声与他说了句话。


    官仪自若的神态上有些许诧异转瞬即逝,问道:“当真?”


    老宦官重重点了下脑袋。


    官仪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一遍,心中似在掂量老宦官话中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末了,他轻轻抬手。


    “放行。”


    金卫无不惊诧,大眼瞪小眼彼此相视一番,长剑才纷纷入鞘,方才的兵戈僵持登时散去不少。


    月光如盐,铺陈在宣华门下,夜风都轻柔了许多。


    奚静观转身的刹那间,官仪的声音又被风灌进耳里。


    他说:“我们来日方长。”


    目送马车被长夜吞没,待到宣华门下的街灯都暗了暗,官仪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马儿徐徐前行,官仪随口似的问:“陶融抓到了吗?”


    老宦官卑躬屈膝:“还没有。”


    “狡兔三窟,他还真会藏。”官仪冷嘲热讽后,又道:“不要去富贵繁华地界寻他,多去……”


    他停顿少顷,勾起个一闪而过却恶意满盈的笑。


    “多去河边走走。”


    “老奴自然晓得,那水里,藏着他的魂呢!”


    老宦官的步子迈得极快,堪堪能与白马上的官仪并行,他说完,又问:“只是,若他不肯乖乖就范呢?”


    官仪半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握住缰绳,道:“若是不肯,那就送他一程。”


    送哪儿去?归西去。


    老宦官讷讷一阵,彻底没了声响。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去。


    老宦官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走过来扰官仪的清净:“侯爷,老奴方才想起,隐卫在城外抓到个人。”


    官仪斜乜过来,老宦官会意,立刻凑上前来,与他低声禀告。


    咂摸了一会儿那个人名,官仪兴味一笑,心情好了不少。


    “留她一条命,日后会有不小的用处。”


    075 梵郎君


    “姑母。”


    燕唐状似冷静, 心弦却紧绷作了一条线。


    较之燕元贞、燕元晨,燕唐与燕元英之间的血缘仿佛只是一条纽带,纽带两端互不相熟, 共处一室时, 难免有些无所适从。


    更遑论是在如此逼仄的车厢中。


    房氏的宝辇紧随马车其后, 陈伯稍一转眼,便能觑见几个抬空辇的年轻武夫。


    陈伯抬手将帽檐压下一点,还是捉摸不透, 燕元英放着宽敞的宝辇不乘,非要挤在马车中作甚。


    燕元英没理睬燕唐, 却用一双明眸来回端详着奚静观。


    奚静观不知她有何用意, 小脸一垂, 作出点温顺模样,便放飞了思绪, 任之神游天外。


    燕唐有意制造了点声响,也没将燕元英的目睛吸引过来。


    一路奔波,燕唐的额发洒落些许挡在额前,他道:“姑……”


    燕元英没待他说出口,就截过话头, 向奚静观道:


    “其实远来此地,不必一身缟素。”


    话音略作停顿,燕元英又说道:“细看起来,你与你阿兄, 真是十分相像。”


    这话像是牵引风筝的一条丝线,将奚静观飞出去的神思悉数拉了回来。


    “姑母也说我与阿兄生得相像, 如今阿兄没能不负众望荣归故里, 也没能马革裹尸报效家国, 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我一身缟素入城吊唁,悲他天妒英才早逝,伤他壮志未酬而终,有何不妥?”


    “奚暄在九泉之下兴许都过了奈何桥了,做这些个繁文缛节、排场俗礼给活人看吗?”


    燕元英点点头,又说。


    奚静观从容道:“给我看,给阿嫂看,给天子看。”


    燕元英默默一瞬,“你倒是伶牙俐齿。”


    她看了看燕唐,又对奚静观道:“我很喜欢。”


    星稀时,一行人抵达房氏府邸。


    燕元英一袭姜黄褙子,内着杏红襦裙,两道黛眉并未细细描绘,额心的花钿赫然是金灿灿的明黄色。


    金殿上的人也不是百则千事昏聩无能,至少“容华”二字封号,实在衬她。


    挑灯童儿在前引路,燕唐问:“右丞尚在宫中?”


    燕元英看过来,话中多了一点欣慰:“看来入京前,你做了不少准备。”


    燕唐未有迟疑,道:“京州诡谲,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若我一人便罢,可我还有软肋,实在不敢冒险。”


    “软肋”侧脸瞥了燕唐一眼,看他面不改色,奚静观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有些定不下心神了。


    燕元英拍了拍燕唐的肩膀,笑说:


    “你这是被鸟啄了眼,总算知道拿石子儿丢了。”


    燕唐惯性地想要翘起唇角,唇角却僵硬得好似不会笑了。


    “近来可有阿耶什么消息?”


    他就这么望过来,或许还有些压抑许久的翘首以盼。


    燕元英眼睑微垂,没有正面作答:“你该晓得,深宫之内必有变数,圣心向来难测。”


    燕唐不语。


    “有。”燕元英叹口气,才如累重负般开口说道:“殿前宦官悄悄给递了个信儿,说圣人病中怀旧,故此才集结一众护国文臣缅怀先皇。”


    “缅怀先皇?”


    这个由头,朝野万民谁听了都会摇头失笑。


    见状,燕元英道:“无端被幽禁宫中的文官可不是只有燕氏。”


    奚静观心念一动,声音轻轻道:“文官祭宫,在此之前亦有先例。”


    燕元英转过身,问她:“那些先例,下场如何?”


    奚静观沉默片刻,喉中发干:“死生难测。”


    “这才是憋屈所在。”燕元英道,“当庭杖毙尚且算个明白结局,这种生亦死、死亦生般的糊涂下场,莫说青史在册,连个遗臭万年的机会都没有,试问天下士子谁甘心受得?”


    燕唐整顿心情,又问:“兄长而今境况如何?”


    他虽没指名道姓,燕元英却猜出他是在问燕席。


    燕元英还是那般事不关己的语调,道:


    “昨日熹微,闻昭入宫。”


    奚静观眉心骤紧,“那……邢媛嫂嫂……”


    燕元英不知是忧愁还是欢欣:“依我看,燕氏上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情种。唐儿有软肋,你兄长自然也有,他本本分分为官这么些年,就欺上瞒下耍了一回心眼儿,全用来护邢媛周全了。”


    见奚静观神色缓和,她不忘嘱咐道:“不过邢氏上下恐受牵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几日不是你们会见的好时机。”


    “叔父他们的……”


    那两个字实在难以说出口,燕唐的话止了又止,才问道:“尸骨可曾入殓?”


    彼时他们正行至一扇月洞门前,燕元英的半张侧脸隐在暗处,教人辨不出她究竟是何表情。


    “他夫妇二人被烧得骨头灰都没留下,何来入殓一说?”


    血淋淋的事实残酷如斯,戚颖的不拘小节在繁规陈列的燕府中弥足珍贵,只一言,浓到化不开的悲戚又围堵过来。


    “此事,可曾告知序儿?”


    燕元英沉吟道。


    “没有,阖府上下都瞒着他呢。不过……”


    奚静观的喉头犹如哽了一物,险些说不下去,“序儿历来聪颖,只怕早就猜到了婶娘与叔父凶多吉少,却不曾说。”


    燕元英话锋骤转:“说到底,庭儿一事才是急如星火。滁阳王是否包藏祸心犹未可知,他虽蔑视王权、有错在身,却罪不至死。七日后于青雀道前问斩滁阳王余孽,庭儿便是百中之一。而今京狱司卿软硬不吃、咄咄相逼,若庭儿拿不出个像样的证据出来,定然难逃此劫。”


    燕庭危在旦夕,燕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奚静观注视着燕元英:“姑母可有应对之策?”


    “有。”燕元英在心中称了一声“奇也怪哉”,不知奚静观怎么就看透了她的心事,道:“可此事成与不成,全要依仗静观了。”


    燕唐率先反应过来,面色十分不虞。


    “此话怎讲?还望姑母言明。”


    他这语调在房府中实在是大逆不道,在前引路的童儿脚步顿滞,偷偷转头觑了几眼燕唐。


    观他行止,哪里像需要燕元英言明的模样?


    童儿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这位远道而来的燕三郎君下一刻就要上演大闹右丞府的话本儿了。


    燕元英视若无睹,放低了声音,问奚静观:“你可知晓宣玟?”


    奚静观点头:“她是二兄长的结发妻子。”


    燕庭在锦汀溪早有婚配,四月时亦是携妻归溪,可是造化弄人,他夫妇二人再入京州时,燕庭莫名就成了滁阳王的嫡孙女婿。


    燕庭素日忙于公务,奚静观鲜少与他交谈,至于宣玟,奚静观更是只有一面之缘。


    赐婚的圣旨一至,燕唐还没去找元婵问个究竟,就被打发来的嬷嬷三言两语堵住了嘴。


    元婵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此事多有蹊跷,她不想兰芳榭插手。


    而那宣玟,似乎就此销声匿迹了。


    思及此处,奚静观恍然大悟:“姑母是想用她……”


    燕元英将计策和盘托出,燕唐听罢,不甚赞同道:“此乃一步险棋,稍有差池,便会大难临头。”


    “青雀街前的铡刀可不等人。”


    燕元英自知此乃下下之策,可事到如今,想要盘活死局,唯有此招可用。


    奚静观脸色发白,一言不发。


    燕元英徐行道:“官仪与你,可有纠葛?”


    奚静观没应声,燕唐却开口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姑母怎么也信了那些人云亦云的无稽之谈?”


    燕元英回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你急什么?”


    燕唐:“……”


    “人云亦云。”燕元英好似来了兴致,视线又转到奚静观身上,问她:“你在锦汀溪内,可曾听说过我?”


    奚静观避开了她的视线,声如蚊呐道:“有。”


    燕元英兴趣大发,追问道:“那他们是骂我蛇蝎毒妇还是责我亲手弑夫?”


    奚静观摇摇头:“都没有。”


    燕元英轻笑一声,“是吗?”


    奚静观不愿多言,燕唐适时将话引开:“夙引表弟去了望眉涧。”


    燕元英恍惚少顷,略略怅然道:“我早就知晓,他志不在此。”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就此无言。


    鸿德大街,梵音楼。


    乐妓在红栏间卖笑,丝竹管弦悠扬。


    一扇檀木雕福禄寿折屏后,几名俊才对弈棋盘、鏖战正酣。


    忽的有个小奴贴近过来,对其中一名白衣郎君悄声低语道:“公子,奚小娘子入城了。”


    宋梵眉梢一动,目视棋盘,轻轻落下一枚白子。


    这步棋落得恰到好处,有逆风翻盘之效。


    旁人来梵音楼下棋是求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求棋艺精进些许,宋梵来此却是神态悠闲,慢悠悠落座,慢悠悠举棋,却总能杀人个出其不意。


    对面的人与他相熟,玩笑道:“看来我还是学术不精,今日又要输给你了。”


    宋梵将桌边的一管白玉长萧收了,嘴里道:“今日对弈到此为止,何谈输赢?”


    “嗯?”好友一惊,忙问:“你做什么去?”


    折屏外的乐妓听了,纷纷探颈儿张望过来,七嘴八舌道:“梵郎君,怎么这便要走?可是奴家的曲子不合您的心意?”


    “非也,非也。”


    宋梵把掌心中剩余的一枚白子抛了抛,慵懒着拖了个长音,道:“稀客将至,迎客去。”


    075 糟糠妻


    奚静观又做了个梦。


    漫山遍野的华花郎一回回开, 浩浩荡荡的北境风一阵阵来,她被锁在棺中看人间一轮轮朱颜辞镜。


    坟茔前总有絮絮人声,或早或晚, 不间断地响在无人荒野, 吵得她不得安宁。


    画面一转, 奚静观死而复生,又来到了喧闹街市。


    街道上人头攒动鼎沸不止,她站在人群之外, 只能窥见街心中一道熟悉身影。


    耳边传来徐徐马蹄,那是一匹白马, 奚静观第一次见它, 是在京州城外的绛山内。


    那年梨花花开悱恻, 官仪抬头看见了她的金项圈儿,料定她的奚世琼的女儿。


    这一眼, 就此定了她注定潦草结局的死生。


    “奚大将军,若无昭令,重甲游市,按律当斩。”


    官仪驱马缓行而来,远远听那语气, 仿佛是在随口闲谈。


    嘈杂人声中,奚静观所熟悉的那道背影终于回转过来,她识得那身盔甲,纵使奚暄已经蓬头垢面、荣光不再。


    奚静观心念未动, 脚下先行,她穿过人群, 一步步走近。


    奚暄做了许久困兽之斗, 心知已经够无力回天, 他环视一周,两道目光瞥见什么,停顿少顷,又不动声色移开,再面向官仪时,仿佛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手腕一翻,将手中的剑立于地面,凌冽的眉目间威压尽现:


    “天子脚下,你一介窃政弄权的奸贼,有什么资格斩我?”


    奚静观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凄凉又哀婉:


    “他到死都在护我周全,从未怪过我一星半点。”


    “你,”官仪淡淡扫眼,随手点了个小兵,命令道:“去脱了他的甲。”


    小兵显然不敢招惹这佛挡杀佛的煞神,不敢不动,一点点挪着脚步靠近奚暄。


    “奚将军……”


    奚暄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不知多少遭,得失且先不论,这身御赐盔甲却是至高荣誉的象征,奚世琼曾带着手捧铁甲的他在列祖列宗面前磕过头,他走过沙场领过兵,这是他浴血奋战、为国厮杀博来的“功名”,里面藏着百万将士的忠烈鲜血。


    奚暄没动。


    官仪嗤笑:


    “罪臣之后,有何颜面再穿重甲?”


    “官仪!”


    他一句“罪臣之后”彻底触及奚暄逆鳞,金卫看他目露凶光,顿时抖擞精神,纷纷张臂拉弓。


    他们全副武装,却又对奚暄颇为忌惮,纵使他已经精疲力竭,依旧犹犹豫豫不敢近前分毫。


    奚暄不顾满脸污垢,单手执剑立于风中,一语掷地有声:“你放肆——”


    “是你薄情寡恩构陷奚氏步入死局,是你戕害忠良,是你谗言祸国,是你……”


    “谋逆。”


    官仪终于等来了他这句话,唇边漫出一点得逞的笑意,轻轻道:


    “蔑视皇权者,杀无赦。”


    他紫衣高冠,拉满长弓,对准奚暄,毫不留情地射出了一箭。


    “阿兄——”


    奚静观原本只是沉默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脱口而出,她恍若一只危在旦夕的蚍蜉,被人掐住了命门,还妄想去扳倒叶茂根深的大树。


    她想:“真古怪,我明明应当在棺里。”


    她的思绪又飘摇着纷飞了,像一纸失了线的纸鸢。


    下一刻,奚静观又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抓住就近人的衣角,生怕自己也跟着飞走。


    她木偶般地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官仪神色大变。


    官仪脸上的冷静与运筹帷幄龟裂了一瞬,下一刻,他又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对身侧的金卫吩咐道:


    “拖下去。”


    奚静观周围的人自觉为身披重甲的金卫让开一条路来,对倒在地上的她冷眼相看。


    “卖国贼!”


    不知谁带头啐了奚暄一口,他睁着两眼就此长眠,奚静观忽然在浓烈的悲伤中溢出一点庆幸。


    还好他不再耳聪目明,听不见谩骂诋毁,也看不见丑恶嘴脸。


    遥想当年,这些人也曾对凯旋而归的奚暄夹道相迎。


    这分庆幸还没落到实处,奚暄的尸体就被人踢了一脚。


    “拉去喂狗。”


    震耳欲聋的钟声敲得奚静观心头震颤,她不知打哪儿借来了一股力气,推开了面前的两个金卫,奋不顾身向奚暄奔去。


    可惜下一刻就被金卫按在了地上。


    “阿兄——”


    金卫挡住了悬日,将奚静观一把扣在地上,覆下灰暗的阴影,把她拖出了人群。


    人群逐渐散去,凄厉的哭喊却传了很远,响彻在城南。


    “阿兄——”


    奚暄胸口的血染红了奚静观的眼,她披头散发,在牢笼中挣扎。


    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死去。


    一如绛山的梨花一点点凋零。


    奚静观被关进侯府,这里比黄土下的薄棺更令人窒息。


    她安安静静,也没再闹。


    官仪再没出现过。


    如是过了两日,奚静观被捆上了一辆马车。


    去哪儿?


    奚静观意识朦胧,猜想官仪是想将她埋在哪个荒郊野岭。


    覆在双眼上的布条被撤去时,奚静观看到了那个腰身肥硕的老尼姑。


    “师太。”


    了无宽大的僧袍一尘不染,她睐睐眼皮将奚静观从头打量到脚,嘴皮动了动,道:“侯夫人,许久不见了。”


    奚静观一路被金卫拖到点玉侯府,衣衫脏得不成样子,近日来彻夜难眠,面庞上只能觑见些病色的冷白。


    了无走在奚静观的前头,抬手向她指了指藏在丛生杂草中的破败矮庙。


    “这是若禅寺,七十多年前,香火也是鼎盛过的。”


    若禅。


    奚静观手里拎着个不知道是谁打点出来的包袱,对此不置一词。


    了无藏不住脸上的鄙夷,轻视道:“日后,就由贫尼照料侯夫人的起居。”


    前世不堪回首的种种碎了一地,奚静观跪在地上东拼西凑,也拼凑不出全貌。


    梦中的她一忽儿生,一忽儿死。


    奚静观四下望望,没有看见自己的坟茔。


    亲族早已含冤九泉,那她坟前,又是谁在哭呢?


    “侯夫人?”


    了无的脸陡然逼近,奚静观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瞳孔,心弦不由一动。


    这张脸,与在大梵山清天观里吊死的尼姑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奚静观想开口,了无的脸又在她面前破碎。


    她又躺回了棺中。


    棺外哭声依旧。


    不足一刻,奚静观又站在了京州喧闹街头。


    这下,她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是在做梦。


    方才帧帧轮番上演,奚静观冷静了不少。


    等到有人驱马缓行而来,她却发现了不对。


    白马紫衣小玉冠,向来风轻云淡的官仪,变成了眉头紧皱的燕庭。


    奚静观心思急转,转身跑向了街边的卖茶铺子,店铺的屋檐下,有一口用来接水的大缸。


    果不其然,倒映在水面上的脸,奚静观有些陌生。


    那时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宣玟。


    宣玟……


    奚静观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过来。


    燕庭如同官仪,宣玟如同奚静观,满腔情意被他在锦绣前程上弃如敝履。


    ——你新生,如我赴死。


    窗外没了熟悉的鸟鸣啁啾,奚静观在宁静的熹微中醒来。


    她背沁薄汗,望着陌生的帐顶愣了会儿神,一侧的人忽然出了声:


    “如此专注,你看见了什么?”


    奚静观翘起唇角,回他道:“云绡纱帐。”


    “你看我就从没这么出神过。”


    燕唐的声音中带着些慵懒的暗哑,他琢磨了一下,又说:“这个时辰,房铭也要回府了,稍后向姑母辞别的时候,我们难免要与他打个照面。”


    “那就打吧,”奚静观笑着瞥他一眼,“看你一脸忧心忡忡,怎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燕唐清俊的眉眼弯了弯,轻叹口气,与她对视道:


    “你若是见了他,芳草堂就非去不可了。”


    奚静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梦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奚静观被官仪囚在了若禅寺,宣玟被燕庭藏在了芳草堂。


    “姑母以宣玟为饵,本就是一招险棋。”燕唐为奚静观抚平双眉,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险。”


    奚静观道:“姑母也说,此计万事俱备,有九成胜算。”


    燕唐贴近过来,热息扑在奚静观耳畔:“那余下的一成呢?”


    他将奚静观抱在怀里,像行走荒漠的人拥住了他的绿洲。


    “你若有个好歹,我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兄长一事呢?”


    燕庭一事迫在眉睫,耽误一日,就错过一分良机。


    燕唐道:“阿兄一事我自有打算。”


    奚静观垂下眼,不置可否。


    燕唐见状,也不再卖关子了,直言道:“我要去侍郎府走一走。”


    他语气轻松又笃定,显然已经想好了对策。


    “躲过房铭,姑母那关也不好过。既然此计最为行之有效,姑母定然不会轻易舍近求远,放弃眼前之机。”


    沉默了一会儿,奚静观缓缓道。


    “此事在你我意料之中,当初在锦汀溪时,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燕唐说,“阿耶而今被困深宫之中,久无音信,京州的燕宅多日无主,确需你我主持大局。以此为由离开房府,姑母断然拒绝不了。”


    “……是。”


    奚静观嘴上应承下来,对适才的梦境却有些念念不忘。


    燕唐怕她心有顾虑,便道:“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宜久留房府。昨夜宣华门下打草惊蛇,官仪若是狗急跳墙,恐对房氏不利。”


    燕唐说罢,又想起来昨夜奚静观苍白的脸色。


    “我看得出来,你也不想去的,对不对?”


    燕唐一语中的,奚静观昨夜对燕元英提出的计谋万分排斥,自然是千百个不愿前往。


    可历经过那一场梦,她又改变了主意。


    奚静观轻声说:“燕唐,宣玟与我……处境是很相像的。”


    燕唐不解:“什么?”


    奚静观戳了戳燕唐裸露在外的胸膛,移开了话题:“燕唐。”


    “嗯?”


    “给我讲讲他们吧。”奚静观笑了笑,“宣玟与燕庭。”


    “他们的故事其实很短。”燕唐说。


    “阿兄十四岁那年入京,临行前本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谁知半道上马车忽然出了岔子,车夫与随从都修理不好,十里八乡又没有像样的店家,阿兄别无选择,只能停在就近的一处村落歇整。”


    “他借宿在了阿嫂家?”


    奚静观眨了眨眼睛。


    “对,”燕唐点头,“村落中农户不少,许是他二人有缘,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偏生就这么遇见了。”


    奚静观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很有缘。”


    燕唐接上前言,道:“自此以后,阿兄每每入京、归溪,总会绕上一段远路,借故到那处村落中看看阿嫂。久而久之,阿耶岂能瞧不出端倪,问明二人的心意,又与阿娘商讨后,便应允了这门亲事。”


    “兄长此先并未表明心意吗?”


    奚静观眸光潋滟,流露出些许好奇。


    她话到此处,燕唐没忍住慨然了一句:“若阿耶不问,照阿兄那般性子,指定要憋到七老八十了,才肯主动求亲。”


    奚静观对燕庭印象不深,有意将话往宣玟身上带,“我在燕府,只见过阿嫂一面。”


    燕唐顿了一顿,看穿了她的意图,略作沉吟,才接言道:“那你见过兄几面?”


    奚静观仔细想了想:“也不多。”


    燕唐顺水推舟道:“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兄与阿嫂二人,是闷到一块儿去了。”


    奚静观问:“阿兄待她如何?”


    燕唐凝眸,与她相望道:“很好。”


    “那他与滁阳王的嫡孙女儿……”


    燕唐听到此处,忽而恍然大悟,终于将奚静观至此的异样揣摩清楚了,他心下思索片刻,说了句场面话:“皇命不可违。”


    耗费多时也没能套出他的话,奚静观不由心生遗憾。


    她嘴上不说,心中却燕唐的说法嗤之以鼻,什么皇命不可违,不过是些冠冕堂皇之言。


    “小苑儿,如果你想,你可以亲自去见一见阿嫂。”燕唐目不转睛地看着奚静观,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又添道:“去芳草堂。”


    芳草堂,若禅寺。


    奚静观想去芳草堂,看看堂内有没有一株春日枯死的老树,有没有灰羽稀疏的老鸟。


    奚静观踌躇片刻,心头郁结松开了一点。


    “你说得没错,我是该去一次芳草堂。”


    077 将军府


    京州此行, 燕唐与奚静只想安然入城,逢人能避则避,繁饰佩物能摘则摘。


    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 只带了赶车的陈伯而来。


    燕唐拗不过奚静观, 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折扇也收了起来。


    燕唐换了身月白圆领袍, 长身玉立,手里却比昨日多了一样东西。


    他将那柄“雀气春枝”的折扇挥来挥去,无限感慨道:“老朋友就是不能离身, 一没了它,我浑身都不自在。”


    他一语说完还不作罢, 非跟着又说:“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啊。”


    “少鬼扯。”奚静观美目一横, “没送你扇子前,也没见你何处不自在。”


    燕唐不敢与她争辩, 折扇一拢,张扬的舊shígG獨伽神色也收敛了许多。


    “娘子所言极是。”


    奚静观不常听他如此唤人,乍一听见,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手指一僵,暗自羞恼一刹那, 才将一支素白的花簪戴在了发间。


    ——这是她能找到的最不会惹人注目的白花。


    毕竟在法规森严的京州中,穿白服丧是为大不敬之举。


    燕唐与奚静观才一一向燕元英行过早礼,房铭后脚就踏进了门。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紧随其后的侍卫接过他的官帽, 在门前止步,恭恭敬敬向燕元英行了一礼。


    奚静观看向来人, 她前世远远见过房铭一眼, 却不真切, 如今细细一看,此人不过而立年纪,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却已经在仕途上登峰造极,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


    房铭面容刚毅,周身却有种温和气质。


    奚静观不由暗道:真是长了张能迷惑人心的脸。


    能把京州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人,怎会与温和相干?


    奚静观放缓呼吸,随燕唐一起,向房铭行礼。


    房铭颔首,探究的视线在燕唐脸上扫过,看向了奚静观。


    “这便是燕三娘子了?”


    奚静观距房铭十余步远,却听见了他将如一算盘打得“噼啪”响。


    燕唐道:“正是家妻。”


    燕元英向身边梳着双髻的半大童儿使了个眼色,童儿低眉为房铭奉上一盏茶,及时止了方才诡异的氛围。


    房铭在燕元英身边落座,听她道:“唐儿,你府中的仆从,何时才能抵达京州?”


    燕唐答:“约莫三日。”


    “既如此,你与静观便在府中暂住三日,待可信之人到了,你们再走不迟。”


    燕元英悄悄偏过一点视线看向那盏奉给房铭的茶,房铭大抵有所察觉,目视燕唐,手却揭开了茶盖。


    燕唐与奚静观一唱一和,将在腹中准备多日的措辞一并说了。


    燕元英变了变脸色,她何其聪明,哪里会想不到这些话是何用意,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与我这般生疏?”


    她只觉头顶冒了火,却发泄不得,手里的茶稳稳当当地撂在了桌上。


    房铭瞥了一眼。


    燕氏一脉在京州与燕元英从未有过交集,本是同根生,却形同陌路。


    诚然,燕唐与奚静观能顺利入京,燕元英无疑是关键所在,燕唐对燕元英自然心存感恩,可若单单因此,就让他对这个并不相熟的姑母产生亲近与信赖,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更遑论燕元英为达目的,甚至可以置奚静观的生死于不顾。


    她的雷厉风行与行事果断,令燕唐敬佩也令燕唐咂舌。


    房铭抿了口茶,才向奚静观与燕唐道:“你们思虑周全是好事,不过燕宅无主多日,你夫妇二人冒然入府,恐怕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不妨在房府中多住两日,待我择人到燕宅探查一二,你们再走也不迟。”


    “至于官仪……”房铭不甚在意,“何足为惧?”


    燕唐寸步不让:“可静观不日就要前往芳草堂去,她自房府启程,与自燕宅启程,意义可全然不同。”


    听到“芳草堂”三字,燕元英神情稍缓,开始权衡起了燕唐的话。


    眼见曙光将现,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房铭兀然笑了起来。


    他看向奚静观,道:


    “芳草堂?你不必去了。”


    奚静观震惊过后,对房铭的话生出几分好奇。


    燕唐:“……”


    绕来绕去,竟然白白兜了一个大圈子。


    燕元英目露疑思,问房铭:


    “静观不去芳草堂,如何救得庭儿?”


    房铭道:“夜里子时二刻,滁阳王的八儿子私自越了狱,燕庭斩首之日,囚车经过何处,此子就会在何处扰乱皇城,届时燕庭只需将其击毙于闹市街头,将功折罪,可解此祸。”


    “刑狱森严,他怎么逃出来的?”


    燕唐疑问。


    奚静观猜测:“莫非是斩草未除根,刑狱外有滁阳王府的人?”


    燕元英却一脸了然。


    房铭轻描淡写道:“我放出来的。”


    燕唐稍加忖度,将因由忖出个七七八八,又问:“他跑到哪里去了?”


    房铭道:“被关在房府里了。”


    话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燕庭的脱罪之招已经浮于水面了。


    燕元英眉心紧皱,“胡闹。”


    房铭又看向奚静观,试探之意溢于言表:


    “芳草堂是个变数,你就不怕一去不回?”


    奚静观岂会不怕,可话到跟前,她却说:“那就一去不回。”


    房铭赞许道:“果然是奚暄的妹妹。”


    奚静观面色落寞。


    “你阿兄他——”房铭想了想,“确有大丈夫风范。”


    燕元英缄口良久,又劝燕唐道:


    “既然静观已经不用以身犯险去芳草堂了,你又何必急匆匆离开房府?”


    奚静观截口道:“我要去看看阿嫂。”


    她此言一出,莫说燕元英,房铭在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奚暄之死是京州中人最不愿提及的话题,此事轻则罢了,若是稍有不慎,揣摩错了圣意,难保不会株连己身,招来杀身之祸。


    个中利益干系,奚静观无须言明。


    燕元英只道:“唐儿也要去?”


    燕唐被问得一怔,旋即道:“姑母说笑了,夫妻同心,静观之意,一如我之意。”


    “也好。”燕元英低了低声音,“宋珂应当想你想得紧了。”


    陈伯没忘记燕唐入京前的吩咐,特意赶了个早,头上扣着他的大草帽,坐在车辕上在房府门外等候多时。


    燕元英在上金丝楠木圈椅上坐了许久,才不无惆怅道:“这临了,临了,一个人也留不住。”


    她猝不及防就想起了石夙引,她下落不明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却比她冷心更甚。


    房铭将手边的茶盏放在燕元英手中,“良玉需细雕是没错,可依我看,这块良玉似乎不大瞧得上利禄功名。”


    燕唐自小便对入仕兴趣缺缺,燕元英自是知晓,她垂眸看着茶在茶盏中泛起的一点涟漪,道:


    “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想不想要,都得受着。”


    “凡事不是都以成败来衡量的,这些啊……”燕元英撇开眼,“都是他的造化。”


    房铭一笑置之,他挥了挥衣袖,满室的童仆会意,低头鱼贯而出。


    燕元英只当他有要事与她相商,正色道:“怎么了?”


    房铭从袖中掏出个细细长长的木匣。


    燕元英放下茶盏,将木匣打开,见是一支宝蓝点翠朱钗,双眉一抬,问道:


    “好端端的,送这个做什么?”


    她将东西收了,又猜:“莫非近日有宫宴要赴?”


    “没有。”


    房铭摇头。


    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东西衬你。”


    那厢,陈伯避开了京州大道,专拣了条毫不起眼的小道来行。


    奚静观靠在燕唐肩头,闭眼将此事推敲了一阵儿,道:“右丞对姑母倒是十分敬重。”


    燕唐冷哼,意味不明道:“他年满三十,还未娶妻。”


    奚静观倏然睁开了眼,心念微震,仿佛知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燕唐在房府中一番话搪塞得漂亮,可马车行驶的方向,却不是燕氏宅邸。


    陈伯勒马,向车内道:


    “三郎君,三娘子,将军府到了。”


    将军府门庭冷清,此前威风凛凛的守门侍卫早就遣散干净了,只余灵幡迎风招摇。


    奚静观叩门,思亲心切,一时情急,脱口就像向探出头来的门童自报家门道:“我是奚静观。”


    门童看着面前的两个谪仙般的人物,脑袋瓜转得飞快,回想着谁是奚静观。


    奚静观看他浑身戒备,对年迈的陈伯都提防有加,心中莫名感到一股欣慰。


    奚静观对此早有所料,递过去一个雕花木锦盒,这里头的镀银嵌金珍珠玉簪,是宋珂给她备下的新婚贺礼。


    “烦请小兄弟代为通传一声,就说……”


    门童看了看那雕花木锦盒,猛地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将军家的小娘子!”


    他说着就笑着要出来迎人,“我们夫人可盼您许久了……”


    门童冒冒失失,脚下被门槛一绊,险些栽到燕唐身上。


    燕唐伸出手将他扶住,还没说什么,那童儿就“啪”的一声又拍了下脑门儿,道:“将军说小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想必这位郎君就是那坨牛粪了。”


    奚静观没笑,陈伯也没笑。


    远处拉车的马却突兀地打了个响鼻儿。


    燕唐:“多谢。”


    门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你这郎君比梵郎君还要奇怪,明明是你扶住了我,免我受伤,怎么反倒与我道谢?”


    奚静观惊奇道:“宋梵竟然没被绑回宋府?”


    门童左顾右盼了一圈儿,回过头来笑道:“绑了,这不……又逃回来了。”


    燕唐竖起耳朵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咕嘟咕嘟的酸水在肚里翻江倒海。


    “宋梵这小子……”


    奚静观掰着手指给他算了算,“你属兔,他属牛,你十九,他二十一,比你还要大上两岁,你怎么喊他‘小子’?”


    一入将军府,奚静观的话就多了起来,因她声音极轻,是以并不显得聒噪。


    这里的每一条路奚暄都带她走过,只要停下思绪,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奚静观从天南说到地北,说一句,燕唐便能接一句。


    在她身边,他永远游刃有余。


    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仆从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夫人。”


    078 桂水巷


    宋珂一身缟素, 昔日温婉的面容已被诸多变故凿进了几丝风霜。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不算苦,却弥漫在四面八方。


    这药的味道有些熟悉, 燕唐不消分辨, 便知这味道与奚静观常吃的药味一模一样。


    不过一个苦得发涩, 一个却像是苦尽甘来,在百般苦味中艰难地熬出来了一点点甜。


    宋珂扬了扬唇角,却挤不出笑来, 只好牵过奚静观的手,温柔唤她道:


    “小妹。”


    奚静观霎时红了眼。


    奚暄身死前望过来的那一眼锥心又刺骨, 她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到死都在护我周全, 从未怪过我一星半点。”


    “阿兄他……”


    “宫中多变。”


    宋珂轻轻掩住了奚静观的唇, 看向了方才的引路童仆,意有所指道。


    奚静观心中一惊, 宋珂又凑近她,低声道:


    “事到如今,我连暄郎的尸首也没瞧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珂方才所言,无非是想告诉她, 将军府中被安插了眼线。


    可如果奚暄连具尸首都寻不见,此事就绝非蹊跷可言了。


    奚静观问:“阿嫂切莫过多心伤,若让阿兄知晓,他势必要心疼了。”


    这种场面儿话, 她刻意放大了声音,却惹得宋珂泪眼汪汪。


    奚静观一时手忙脚乱, 燕唐在旁看着, 手里的帕子是递也不是, 不递也不是。


    纠结过后,他长臂一伸,把干净的白帕子递到了奚静观面前。


    奚静观接过来为宋珂拭去了泪珠,宋珂哭哭笑笑,任由她动作。


    “我原本已是哭够了的,可一见到你,我就……”


    她说着说着,便又哽咽了。


    如此这般,三人许久才到了正堂。


    奚静观挨着宋珂坐下,燕唐独自坐在下守,平白无故的,就体会到了一点孤家寡人的意味。


    宋珂除却双眼略红,脸上已经恢复了和婉:


    “父亲母亲可还安好?”


    “嫂嫂放心,阿耶与阿娘都好。”


    此情此景,奚静观只得将奚世琼一夜白头的事隐瞒下来。


    宋珂眉间的愁绪淡了些许,便又问:“那昭儿呢?他书念得好不好?”


    奚昭早就去了漠北大地饮风醉沙去了,书念得好还是不好,奚静观当真不知晓。


    奚静观摇摇头:“劳嫂嫂挂念,昭儿读书并不十分好。不过他倒是醉心武学,日后若能刻苦些,想必也能有一二造诣。”


    亲耳听了这话,宋梵才彻底放下心来。


    “说来好笑,梵儿他前些时日还总是念叨着你呢,如今你来了,他又变成鹌鹑,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燕唐听久了,认真思索起来要不要剪个纸人回去扎扎。


    早些年间,燕元贞病逝后,燕氏与奚氏就断了往来,燕唐见了奚静观,也不敢表露真心,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都被宋梵抢了去。


    偏这宋梵能说会道,妇孺老幼,谁见了都要道他一声好,在“蛊惑人心”此处,燕唐自认难以望其项背。


    宋珂正与奚静观讲述着宋梵的趣事儿,打门外就走来个人。


    “我怎么听到,有人偷偷说我坏话?”


    他白衣白衫,气定神闲,行经之处都飘着一股药香,腰间别了一管白玉箫,径直走到奚静观身边,道:“我听闻你入城了,人还在梵音楼与人下棋呢,心就飞回将军府来看你了。”


    燕唐按捺住冷笑,暗道:“油嘴滑舌。”


    若宋梵再如此胡侃下去,燕唐约是管控不住表情了,他久违地展开折扇,低下头,对着扇面上已经看了千百遍的雀儿佯装出神。


    好在奚静观是与他连心的,她四两拨千斤,将宋梵的话挡了回去。


    “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变未变。”


    宋珂只在旁边掩唇笑,宋梵围着奚静观绕了一圈儿,看着她的脸,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你按时吃药了吗?”


    奚静观微愣,随即皱眉,有些不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宋梵道:“我给你配的药你还不吃,我还能害你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探手拉了张长背椅过来,在奚静观面前落座了。


    “我给你把把脉。”


    宋梵此话才一落地,身后的童儿就解开了斜背在身上的布包,掏出个脉枕与一方干净的手帕,双手呈了上来。


    燕唐冷眼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目光没忍住落在童儿身上的那个小布包,以目作尺比了比脉枕的大小,不由的奇怪他是怎么装进去的。


    奚静观看了看宋梵,见他拢起双眉,心里霎时也没了定数:


    “我在锦汀溪时,也是日日请脉的,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宋梵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手帕盖上了奚静观的手腕,不屑道:“那些个老匹夫能有什么用处?把脉还得请我去。”


    安静一会儿,宋梵问:


    “你这脉象……嘶,好啊你,你私自把药给换了?”


    燕唐闻言,虽是不喜他的语气,却也心知,宋梵的医术绝对不容小觑。


    宋珂瞪了宋梵一眼,又问奚静观:“小苑儿,是不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没有。”奚静观抽回手,道:“只是此前出了一场意外,那药被人做了手脚。我连着几日没吃,后来身|子好些了,再煎药时,会佐以一副配药。”


    宋梵若有若无地瞧了眼燕唐,将椅子又拉近了一点,炫耀他与奚静观有多亲近似的。


    “主药你都没吃明白,还敢自作聪明弄出配药来吃。”


    他这般明目张胆,燕唐反倒不惧什么了。


    对这好似儿戏的挑衅,燕唐视若无睹。


    宋梵一计不成,只得又对奚静观道:“你这小脑袋瓜,怎么一日比一日不灵光?”


    奚静观看着宋梵的童儿将脉枕塞回小布包里,才回答说:“是府中的郎中想的法子,我虽久病,却还没成医,岂能不听?”


    “唉——”宋梵长叹,颇有些恃才傲物:“都是庸才。”


    宋珂清咳了一声,对燕唐笑了笑,才对宋梵道:“你的性子,真是愈发张狂了。”


    从前有奚暄压着他,宋梵多少还知晓收敛,如今奚暄不在,他可不就是无法无天了?


    奚静观也道:“总有外亲夸你为人谦和,真该让他们来看上一看,你与这二字中的哪一个都毫不相干。”


    宋梵摊手:“若他们不服,不妨与我来比上一比,若我输了,这京州第一圣手的名号给了他们就是。”


    他年少成名,性子一年比一年傲,可这话也是不假,放眼京州,的确找不出第二人能与他在杏林匹敌了。


    宋梵道罢,将一只金缕雕古钱纹花镯子摆在了桌上。


    奚静观抬眼,一脸疑惑。


    宋梵将镯子向奚静观推了推,道:


    “你的新婚贺礼。”


    奚静观失笑:“还真是出其不意。”


    宋梵摆弄着那一管玉箫,说:“我说要随将军去锦汀溪看你,也因着宋氏的乱子耽搁了下来,一时忙过了头,连这东西也没让将军捎去,好代我送给你。”


    宋梵对奚暄向来敬重,饶是宋珂已经嫁入将军府多年,宋梵还没改过口来,总是唤他一声“将军”。


    奚静观道:“我四月成婚,如今已经七月了,你补它做什么?我又不记恨你。”


    宋梵却答:“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补不补是我的事。”


    他看着桌上纹花镯子,又说:“反正此物我是交给你了,你若不要,只管拿去丢了。”


    燕唐看他语出咄咄,不禁思及京州宋氏一族。


    宋氏名医辈出,虽没有起死回生之才,却有妙手回春之能。如是多少年,未有能出其右者,久而久之,他们的确有了许多古怪脾气。


    宋氏从不入仕,有道是“无官一身轻”,他们在京州威望颇高,名利俱全,万不会想不开去蹚官场这滩浑水。


    可到了宋梵这一代,景况却发生了变化。


    宋父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说宋梵身有大劫,唯有出仕一计可解。他爱子心切,以死相逼宋梵入朝为官,宋梵不堪其扰,带着童儿逃出了府。


    可惜一物降一物,他逃一回,就要被绑一回。


    父子相斗,谁也不肯低头。


    燕唐想到此处,忽然一阵胆寒。


    若他上头没个燕庭顶着,难保燕修之会不会也将他绑在燕府,逼他读书用功,以备将来承袭官爵所用。


    燕唐再看向宋梵时,眼中便大发慈悲般的多了不少同情意味。


    燕唐正沉浸在思绪之中,一道白影风一般地掠过身前,在他头顶盘旋一圈儿,稳稳落在了他的肩头。


    燕唐偏头,对上一双锐利鸟眼。


    这是他送予奚暄的白鹰。


    宋柯见那鹰在燕唐肩上甚是乖巧,由心道:


    “这鹰还念旧主。”


    燕唐抚了抚鹰的羽毛,道:“我宝贝似的养了它许多时日,它若当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可要伤心了。”


    灵堂内白烛齐曳,满目灵绸。


    奚静观拜过空空如也的棺椁后,与燕唐出了将军府。


    桂水巷,燕宅。


    锦汀溪中的巷子弯弯绕绕,不能与京州同比而语。


    桂水巷内酒旗纷扬,两侧的桂枝探墙而出,沉甸甸地砸下来,这繁茂的绿与酒坊前的红抱作一团,猝不及防闯入人的眼帘。


    奚静观睁圆了杏眼,问燕唐:“这些都是桂树吗?”


    燕唐也循着她的视线张望出去,“是桂树。可惜眼下不是桂花花开的好时节,待到八月,金桂初开,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儿能传出十里远。”


    马蹄渐缓,奚静观看见遥遥有座大宅,远观层楼叠榭,近看朱门拱梁,心知这便是燕宅了。


    “我记得从前燕宅不在桂水巷,何时移到此处了?”


    燕唐率先下车,递进来一只手接她:“阿耶上任时。”


    他见奚静观似乎听明白,复又小声说道:“阿娘喜欢桂花。”


    房铭许是派人过来递了个信儿,一位老管事带着两个童儿正下了石阶来迎接二人。


    “三郎君,三娘子。”


    奚静观疑窦未解:“这巷中怎么不见其余人家,只有酒坊茶摊?”


    那名老管事忙接言道:“九月九,桂花酒。八月花开,九月酿酒,三娘子说的这些酒坊茶摊,在九月里都会摆满桂花酒,醉不醉人倒在其次,当真置身在桂水巷中时,纵使酒不醉人,花也能把人灌醉了。”


    燕唐点头:“桂水巷就是因此得名。”


    “只有酒?”奚静观一双黑眸直望过来,“没有糖葫芦吗?”


    燕唐轻笑,捏了捏她的手掌心,道:“有的。你想要的,此处都有。”


    二人迈进高高的门槛,奚静观还没瞧清宅中陈设,一道尖细的腔调就在外高喊:


    “圣旨到——”


    079 薛仰止


    奚静观挑眉, 她还是头回见这种前脚粘着后脚的架势。


    “这倒是奇了。”


    宦官趾高气扬入宅,明黄色的圣旨捧在胸前,身后还跟着十余个带刀金卫, 瞧这姿态, 知晓内情的说他是来传旨, 不知晓内情的,还道他是抄家来了。


    这圣旨比奚静观与燕唐想象得要快,朱砂所批的内容却与他们所想的相差无几。


    燕虚敬虽已告老, 在天高皇帝远的望眉涧当了多年的和尚,可先皇所赐虚衔尚在。如今燕修之生死不明, 燕庭又被滁阳王谋逆一事所累, 这说来好听却没实权的职称, 不偏不倚就落在了燕唐头上。


    奚静观对金殿上的圣人虽然无缘得见,桩桩件件古怪事件数上一数, 大抵也能知晓他是个什么性情。


    无非是善忌多疑,又爱坐山观虎斗,池子里的水清了,他都要扬把土洒进去,以图地位稳固。


    他坐了几十年的江山, 这毛病依旧没改,金科玉律都能朝令夕改,京州有官仪、房铭两方势力分庭抗礼,他犹觉不足, 迫不及待地屈尊纡贵来添上一把柴。


    燕唐,就是那把柴。


    燕唐领旨谢恩, 一旁的管事极识时务, 掏出银钱就往宦官手里塞。


    燕唐侧目, 心道这管事倒有未卜先知之才,竟比他想得还要周全。


    宦官略作推辞,客气一番后将钱袋在手里掂量掂量,转手就塞进了怀里。


    燕唐旁敲侧击道:“天子脚下,果真风水宝地,连圣旨都能听声辨人了。我才入府,它就到了。”


    宦官笑得一脸灿烂:“祈安君真会取笑奴婢。”


    燕唐得封“祈安”二字,算上清源仙、拂云叟两重身份,他那名字后已经跟了一串别称。


    奚静观在心中偷偷笑了笑,见那宦官还赖着不走,趁机问道:“祈安二字,是否有其深意?”


    宦官拿人手短,脑袋一摇,两片嘴唇上下一碰,说道:“不知。”


    奚静观索性换了个问法:“我家夫君的封号不像是礼部所拟,不知是由谁拟定的?”


    宦官还是遥头:“奴婢不知。”


    奚静观正要作罢,他却又说:“不过此先,点玉侯才入了回宫。”


    宦官点到即止,临走前,看着奚静观缎子般的青丝与秋水般的眼,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她道:


    “三娘子生了一副好容貌,像画上的菩萨似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实在微妙,奚静观琢磨半晌,联想到他口中的“点玉侯”,顿时竖起一身寒毛。


    奚静观整顿心情,向燕唐道:


    “官仪如此大费周章,你我之前所料,恐是空穴来风。”


    燕唐看她双唇都抿在了一处,可想而知此事之利害,但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他们只得再作图谋。


    “他乐意打哑谜就让他打吧,我们入京的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燕唐将圣旨撂进管事手中,“先立足,再翻身。”


    奚静观望向那道圣旨,一段绢帛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救命的稻草,是羊入虎口还是绝地反击,只看他们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么办了。”


    燕唐肩上的担子轻快了一点,他道:“如今圣旨在手,我们的双脚也算是沾到了地,可要想站稳,还得靠……”


    奚静观搭上话茬:“清谈会。”


    奚静观初入燕宅,管教下人就要耗费不少功夫。


    轻不得、重不得,不能越俎代庖,又要恩威并施,个中分寸稍有偏差,就容易被人在整个燕氏的紧要关口钻了空子,引起萧墙之祸。


    走过几处亭台,有不少童仆向奚静观、燕唐行礼问安,奚静观粗略记了一下他们的年纪与相貌,偌大一座燕宅,除了燕唐身边的老管事,竟然一个嬷嬷都瞧不见,尽是些年岁较小的丫鬟、童儿。


    燕唐还未行几步,管事忽然与他说了句什么,燕唐微一沉吟,向奚静观道:


    “未时我要出门一趟。”


    奚静观揶揄他:“燕三郎君新官上任,就迫不及待要去逞威风了?”


    “与阿耶共事多年的左侍郎病了,我去看看他,顺便……”燕唐折扇一展,冲奚静观眨眨眼,“探探虚实。”


    夜深人静时,一顶官轿停在了房府门前。


    房府管事前去相迎,轿中出来的人,正是邢媛。


    燕席进宫后,邢媛就被邢父派人接回了家,朝局动荡,燕氏肉眼可见其颓势,年迈的邢父大手一挥写了一封折子,眼见就要辞官保女,燕元英的邀约就及时雨般到了府中。


    燕席没有任何消息,邢媛忧心忡忡,几日下来,精神难免染上些许颓意。


    她与燕元英站在一处,若不是邢媛口唤“姑母”,瞧起来倒更像姐妹。


    燕元英抬手招来个童儿,吩咐道:“你到燕宅走一遭,将三娘子请来。若三郎君也在,且将他支开。”


    童儿应“是”,转身出了府。


    邢媛大惑,“唐儿既然也在,何不一道请来?”


    燕元英见鬼一般看她一眼,狐疑道:“咱们说话,请个臭男人来做什么?”


    邢媛凝噎一会儿,答不出话了。


    看来传闻果真不假,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能入得了燕元英的眼。


    燕元英察觉到邢媛的视线,勾唇笑了一下,语出惊人道:


    “若舍了我与燕氏的血亲之故,我还要反问你一句,好端端的,对男人动什么真情?”


    燕修之与燕庭出事以来,燕宅能够有条不紊,全仰仗于燕修之培养出来的好管事。


    管事见了房府来的童儿,热情又疏离地将人迎进门,待奚静观应邀后,他又隐晦曲折地与奚静观分析了两姓牵连,以免奚静观身在局中,瞧不分明。


    奚静观清楚他是顾及燕修之不与燕元英往来之故,细细权衡利弊后,有意来迟些许。


    奚静观一只脚才踏进门,邢媛就起身走来,亲切地拉住了她的手。


    “文姬在家可还乖巧?”


    她如此热情,一来,是为实在招架不住燕元英惊世骇俗的一番道理,二来,也是发自内心挂念女儿。


    奚静观看向燕元英,见她垂眸饮茶,便回道:“嫂嫂请放心,文姬向来听话。”


    邢媛顿时放下心来,又问过燕老太君与元婵等人,待奚静观向燕元英问安过后,才拉着她落了座。


    自童儿通传奚静观入府起,燕元英就在悄悄观察着邢媛,见她们妯娌间相处十分融洽,脸上划过一瞬匪夷所思。


    可她对此并不大感兴趣,一开口,又接上了方才的话头:


    “方才你说的鸳鸯下嫁,是在暗指石喑?”


    倘若邢媛的定力稍稍不足些,怕是要流一脑门子虚汗。


    燕元英的目的向来明确,又隐约可见其不问到底死不休的难缠性子,被她看着,又被她这样轻飘飘地问着,邢媛今夜第十八次后悔,或许她不该在冲动之下到房府来。


    “是。”


    燕元英神色淡淡,不见她多欢喜,也不见她生厌:


    “我求着嫁他,也未必是爱他。”


    奚静观还没听懂,她揣了满腹的计策经纶,怎么到了房府,却是在谈儿女情长?


    邢媛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偷偷在脑子里接:“非一般人所想,非一般人所思。在父母堂前跪了整个雨夜以求下嫁,最后却说,‘所嫁之人,非我所爱’,这全天下,估计也难找到第二个。”


    燕元英蓦地笑了起来,又说:


    “我眼睁睁看他死去,也未必是恨他。”


    邢媛惊愕,心中警铃大作,转着眼珠看了瞬奚静观,仿佛在问:“我们再听下去,会不会被灭口?”


    燕元英却坦坦荡荡,道:“石喑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换作别人,我也会跪在松意堂前,求母亲应允我下嫁。”


    她扫了扫邢媛,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好心解释道:


    “阿耶早就为我铺好了青云之路,可惜那条路劳神要费时,所以,我另想了个法子。”


    室内有童儿来来往往,燕元英却从不怕这些颠倒伦常的话传出去:


    “我要让他成为我手里的砖,去砸开更高的门。”


    这句话,直接将邢媛钉在了椅子上。


    燕元英难得翻出这笔烂账,嗟叹道:


    “锦汀溪里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他们自然不会懂得,石喑……我根本不屑于杀他。”


    奚静观稀里糊涂过了京州十六条大道,自燕宅赶到房府,只是去当回廊柱,听燕元英说了许多陈年往事。


    她浑浑不知所觉半晌,在车中对车夫道:“洪福,附近可有糕点铺子?”


    自锦汀溪到京州,陈伯赶了一路的车,这会儿还在燕宅歇息,此时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是常年随燕修之走南闯北奔波的仆从。


    奚静观白日里问过他的名字,可这仆从这是摸摸脑袋,腼腆地说:“小人原是没有名字的,连个姓氏也不曾有,被卖到谁家,就跟哪家主人的姓,直到跟了燕公,他才给我赐了一个‘洪’姓。”


    他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奚静观随即明白过来,燕修之给他起了个姓,究其用意就是让这仆从自己起个名字,可他实在憨厚,主人说一就是一,自己是不敢做二的。


    奚静观身边的童儿道:“三娘子,我们都常唤他作‘洪福’的。”


    燕唐那时还没出发去侍郎府中,听见此话,笑道:“那府中有没有一个叫‘齐天’的?”


    “有!”童儿重重一点头,道:“我就叫齐天。”


    “你这名字,倒是十分的威武霸气。”


    燕唐没想到,他放个空线也能引出鱼来,没忍住笑了起来。


    洪福道:“前方不远就是景记糕点铺子了,他们家的芙蓉糕不错,三娘子要不要去瞧瞧?”


    景记?


    奚静观失了兴致,“算了。”


    她原想着顺道为燕唐带份糕点回去,眼下夜渐渐深了,也不知他自侍郎府中回来没有。


    可这景记,奚静观是万万去不得的。


    “请三娘子的安。”


    洪福突兀地勒住了马,奚静观透过半开的车帘向外探看,入目是一顶熟悉的高高官帽。


    那人抬起头,可不就是官仪身边的那个老宦官。


    奚静观似笑非笑:“好巧。”


    老宦官向身后一众侍卫使了个眼色,待侍卫悄无声息隐匿在如水夜色里,他才捏着古怪的腔调道:“能遇到三娘子,是奴才的荣幸。”


    奚静观截口问道:“敢问公公贵姓?”


    老宦官呆滞片刻,笑道:“奴才福薄姓贱,唯恐脏了三娘子的耳。”


    奚静观微微笑后,并不吭声。


    诡异的沉默后,老宦官道:“奴才姓薛,皇恩浩荡,赐名仰止。”


    奚静观不动声色坐正了身|体,试探道:“宫中宦官惯以‘奴婢’自称,薛公公是圣人赐给点玉侯的官宦,却脱口自称‘奴才’,想必是随点玉侯在关外时日长了些,规矩称呼一时也改不过来了。”


    薛仰止不置可否。


    奚静观美眸一转,勾唇道:“薛公公在这巷口等了多久了?”


    薛仰止“哎呦”一声,佯装疯傻道:“三娘子说的话,奴才一句也听不懂。”


    奚静观道:“既然不是在等,那薛公公就是一路在跟了。”


    薛仰止卑躬屈膝,抬脸冲奚静观笑。


    奚静观暗骂了一句装神弄鬼,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猜测道:“薛公公去了康记?”


    薛仰止点头,将手里的东西扬了一扬:“三娘子聪慧,奴才正是为小侯爷买蟹粉糕而来。”


    康记蟹粉糕。


    奚静观动了动心弦。


    官仪的口味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官仪的口味没变,奚静观的记忆也没有问题。


    可这个薛仰止……


    记忆破碎又模糊不堪,奚静观或许记不太清旁物,可她却能断定,官仪身边从前可没有薛仰止这号人物。


    看来此生,与前世大有不同。


    080 仙客坊


    “三娘子, 从前我为燕公驾车时,也遇见过这个老太监。”


    洪福驱车驶离了巷子,待四遭无人了, 才犹犹豫豫开口道。


    奚静观被他一句“老太监”逗得忍俊不禁, 问道:“老太监与父亲说了什么?”


    “并没说什么。”洪福答。


    薛仰止虽是生得不甚好看, 却也不至于让人一见就心生厌烦。


    奚静观疑惑道:“那你为何对他如此不喜?”


    洪福叹了一声,才说:“这太监老奸巨猾,虽是没与燕公说什么, 可自打见了他,燕公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


    奚静观听他义愤填膺, 心中好奇更甚:“父亲都遇到了什么坏事儿?”


    车轮碾过一块石子, 轻微地晃了一晃。


    洪福一时自责难当, 慌忙认真看了看前路,好在京州街街道道上皆有明灯, 赶起夜路,也并不多耗心神。


    他道:“遇见老太监的第二日,燕公就被点玉侯找上了门。”


    奚静观脸上瞬间失了笑意:“他来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洪福拽了句文,又长吁短叹道:“又过一日,燕公就领会一位娘子, 说要带回锦汀溪去。”


    奚静观神思一凛,詹念?


    燕修之能为元婵择宅而栖,可见他也并非如传闻那般对元婵毫无情思,他将不管不顾将詹念带回燕府, 流言蜚语暂且不论,惹元婵不快却是显而易见的。


    詹念引出徐题, 徐题受陶融怂恿毒杀许襄, 如是一环扣一环, 陶融自以为掌控全局,殊不知,他在官仪眼里,不过是一把趁手的刀。


    奚静观不无讽刺道:“点玉侯真是好算计。”


    她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说自话。


    洪福许是没听清奚静观说了什么,自顾自往下说:“点玉侯说那小娘子是他恩师史先生的外室,燕公信以为真,才帮了这个忙。可小人前几日分明在仙客坊里见了她,她那里是什么外室,分明是个逢场作戏、卖笑为生的风尘女子!”


    奚静观灵机一动,道:“仙客坊距此处有多远?”


    洪福想了一会儿,扭头说道:“此时怕是去不得了,三娘子若是想去,要等到明日才行。”


    奚静观望着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道,问:“京州城中已无宵禁,为何去不得?”


    洪福解释道:“仙客坊不远处就是孔府,孔洽是点玉侯一手提拔上来的金卫指挥使,性情古怪得紧,若是半途遇上了他,不好脱身。”


    孔洽?


    奚静观对此人闻所未闻。


    洪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道:“孔洽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卖艺武生,点玉侯广纳奇才,对他有知遇之恩。”


    “原来是这样。”


    官仪前世便招拢了许多奇人异士,听音元宝便是其一,想来这位孔指挥使,也不会好相与到哪里去。


    燕宅。


    奚静观梳洗之后,正在对镜出神,薛仰止一疑未解,又跑出来个孔洽,她思索半晌,只觉思绪乱作一团,逐渐蹙起了愁眉。


    燕唐拨开垂幔,见了此情此景,拎着手中的细麻绳儿就走了过去。


    奚静观只见眼前虚影一晃,定睛一瞧,鼻尖紧接着就嗅到一股香味儿,抬起头问道:


    “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燕唐将东西搁在桌上,随手倒了杯茶润喉,说道:


    “绕路给你买的藕粉桂花糖糕,锦汀溪里可买不到这么正宗的。”


    燕唐半日未归,厨娘特意备好了飧食等着,他一入府门,鱼羹就热腾腾出了锅。


    齐天正在垂幔外头将调羹摆上桌,洪福才与他说完三郎君和三娘子有多恩爱,说得他心中的泡泡还没散去,听见燕唐此话,没忍住在外扬声道:


    “三娘子方才还惦念着三郎君,要给您买糕点来呢。”


    燕唐曲指勾了勾奚静观的下巴,笑道:“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奚静观受不住香味儿引诱,拈了一块糖糕来尝。


    燕唐道:“锦汀溪的那家伙计手上总是没个准头,糖不是放少了就是放多了。”


    奚静观目露赞许:“这种甜食,甜而不腻才好。”


    燕唐从容接话:“待到八月,桂花开了,我们到巷子里折了桂花,也来做做看。”


    奚静观与他笑着出了次间,见燕唐为她盛了一小碗鱼羹,摆了摆手,调侃道:


    “我早就吃过了。只是没想到你如此不讨左侍郎的喜,他竟然连顿便饭也不留你。”


    燕唐笑弯了眼,也自我打趣道:“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不喜我,他与侍郎夫人在我面前夫唱妇随演了一天的戏,称得上是诚意十足。”


    奚静观将话茬引至正轨:“可探出左侍郎是虚是实了?”


    燕唐装模作样长长一叹:“管他是真生病还是假抱恙,但从他口中打探虚实的路,怕是走不通了。”


    奚静观稍显错愕:“何出此言?”


    “左侍郎他是个‘一问三不知’。”燕唐道,“我问他‘侍郎在任几年’,他都要抱着脑袋说‘我头痛,什么也不知晓’。”


    他一手拿着细细的调羹,捏着嗓子学左侍郎学得惟妙惟肖。


    奚静观乐不可□□你岂不是虚度了这半日?”


    燕唐故弄玄虚道:“倒也不算虚度。”


    “怎么?”


    燕唐正色道:“我哄着他应下了清谈会之行。”


    奚静观松了一口气:“那还真是不虚此行。”


    皓月当空,待值夜的童儿熄灭了烛火,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了窃窃私语。


    奚静观将詹念与仙客坊一事同燕唐说了,又说:“不妨寻人到仙客坊中打探打探,若詹念还在坊中,也好早做打算。既然詹念的事牵扯到了官仪,若能将她收为己用,或许可以在紧要时刻,助我们一臂之力。”


    “仙客坊?”燕唐忖度须臾,道:“明日我亲自去一趟。”


    奚静观略加思索后,谨慎道:“你要小心,切莫莽撞行事。官仪做事,向来是狡兔死、走狗烹,他能留詹念一命,或许……她身上还有些别的秘密。”


    燕唐看出她心有顾虑,宽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奚静观又怅然道:“算算日子,喜官他们也该入京了,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没什么消息?”


    元宵与团圆乘坐宝马雕车与奚静观、燕唐二人在同一日驶离了锦汀溪,随行还有喜官、福官、兰芳榭中的几个童儿,浩浩荡荡一队人,只差将“燕三郎君在此”写在车厢上昭告天下了,生怕别人不知晓行踪。


    这兵分两路、声东击西之法好用是好用,就是忒耗费时间,真怕那些个童儿耽于游山玩水,忘了约定好的入京时日。


    常言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燕唐犹豫再三,也不敢断言,只好说:“他们走的官路,又专拣远路绕行,慢些也在情理之中。”


    仙客坊彩带飘扬,红楼上美人凭窗摇扇,媚眼一抛,不知酥了多少人的心肠。


    燕唐丰神俊朗,摇扇前来,仔细一瞧,他手中的扇子却不是奚静观所赠的“雀栖春枝”了,只有白白的一张扇面,扇面一转,露出燕唐途径字画摊前时请老先生随手写的四个大字——天香国色。


    鸨母眼前一亮,“哎呦”笑着就凑了过来,一边向旁边露出雪白胳臂的小娘子使眼色,一边招呼道:“这是哪家的郎君,生得这般好看。”


    她又瞥见燕唐手中是折扇,容色夸张道:“郎君不仅生得好,这字儿也写得漂亮!真是才貌双全,难得,难得。”


    鸨母夸出的话多半用来形容女子,燕唐听在耳中,佯装受用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避开贴上前来花娘,向鸨母扬了个笑,道:“您也漂亮。”


    鸨母被他笑得心尖儿一颤,恨不得年轻二十岁,自己提裙上场,短暂的遗憾过后,她又心花怒放道:“一般人写字可写不出郎君这般风骨,不说别的,就说坊前那个碍眼的字画摊子,那老头写出的字与郎君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燕唐:“……”


    这字就是托老头写的。


    他心知风月场所中没有真话,大多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可今日跑来见识了,才清楚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婆婆认得这字?”


    鸨母被他一句“婆婆”堵得面色铁青,讪笑着道:“认得,认得。”


    燕唐含笑道:“婆婆念来听听。”


    鸨母眼皮一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结结巴巴念叨:“天、天……天……”


    方才接了她眼色的花娘抬起衣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仙客坊的顶楼。


    燕唐侧目,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鸨母两手一拍,故作思考须臾,断定道:“天字上房。”


    燕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婆婆聪颖。”


    鸨母惊出一身虚汗,生怕再陪一会儿,就将自个儿绕了进去,便开门见山问道:“郎君来我坊中,是看上哪位小娘子了?”


    燕唐掏出一锭金,“烦请婆婆将坊中得闲的娘子都请过来,我要一一挑选。”


    鸨母见钱眼开,将金子握在手中再三掂量,谄媚地笑道:“郎君稍等片刻。”


    燕唐从没闻过如此重的脂粉气,他仿佛被丢进了胭脂堆里,头上还被人盖了一桶钿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