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怪物
作品:《乱春》 那年沈清七岁,正是任性且贪玩的年纪。
因着生辰将近,曹夫人特地从坊间搜罗来了奇珍异宝,供其挑选。然而选来选去,仍没有一件叫她满意。
于是年幼的沈清向曹夫人请求,希望能亲自去街市中挑选一二。
曹夫人对这个小女儿很是疼爱,欣然应之。
原想单独携着沈清出府,不料临近府门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幼子忽然出现。
“母亲与妹妹可是要出门?”
“嗯。”
望着沈晦如苍白柔弱的面颊,曹夫人的心没来由地一痛。
自那件事发生以后,他的性子便彻底地变了,变得越发地孤僻,越发地难以捉摸。
平日也不爱与人往来,只一味居于自己院中,鲜少出现在人前。
因此,每每他忽然出现于大家的视野之中时,周遭的气氛难免会变得拘谨起来。
彼时懵懂的沈清未能从母亲闪烁的目光中读出异样,反倒晃了晃二人相牵连的手。
“阿娘,哥哥可是要与我们同去?”
曹夫人也从中缓过劲来,看向小女儿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不若你去问问哥哥,看看他愿不愿意与咱们同行?”
母女二人对望一眼,后者咧着小嘴笑着朝他望来。
脆而轻快的童声忽地响起,听上去像是在炫耀什么一般。
“哥哥,你要与我们同去吗?”
刺耳的人声……
刺眼的画面……
年幼的沈晦如留着长长的额发,额发没过他的眉眼,遮去了其中泛冷的眸光。
理智叫他生出想要逃离此处的念头,情感却驱使他的躯壳传达出另一种意图。
白日的市集也十分热闹,长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穿行其中的沈晦如却像是个异类一般,犹如被拉扯的提线木偶,迈着空洞的步子,跟在前方那行人身后。
他望着母亲紧紧握住小妹的那只手,下意识摊开空空如也的右掌,而后抬动着指尖,虚握成拳。
一瞬间,面前的哄闹突然变得寂静,人群身上的色调也割裂开来,由暖转冷。
他好像还是无法融入。
面上不由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忽地,像是为了附和他的自嘲一般,一道清脆的啼声击碎了这片寂静。
沈晦如的目光循声而动,同时,原本打算去买糖人的沈清也被这叫声吸引了过去。
二人的视线汇聚在一处,共同停留在蒙着块黑布的铁质鸟笼之上。
“咦?”沈清先他一步凑了上去,手里还捏着曹夫人身着的紫色袖衫一角。
那是个专贩花鸟鱼兽的摊位,旁处还堆着大大小小的铁笼,里面装着些毛色各异的飞禽、走兽。
掌摊的小贩瞧出跟前几位衣着不俗,只道是非富即贵,忙陪笑招待。
“小小姐好眼光,我这儿可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包您喜欢。”
说着便向她介绍起来,可逐一瞧过那些笼子里关着的东西过后,沈清不由得撅起小嘴,嘟囔道:“看着都病怏怏的。”
并非沈清挑刺,她说得不错,那些被关起来的禽兽看着都是无甚精神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小贩也知道这些货品卖相不算太佳,本还想顺着话头圆一圆,不料那小丫头蓦然抬了手,指向了一旁蒙着黑布的鸟笼。
“这个什么价?”
“这个……”看清她指着的东西后,小贩忽然面露难色,“这个是家养的,不卖的。”
“不卖为什么摆出来?既然摆出来了,岂有不卖的道理。”沈清扯了些歪理出来,而后回身对着曹夫人撒娇,“阿娘,你给我买嘛,我就想要那一个。”
曹夫人无奈点头,于是对着小贩道:“假若我出的价是将你这摊子上的所有东西一并加起来,再翻一倍的数,你可愿意?”
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做派,那小贩原还不肯,听了这话后立马点头,乖乖地将鸟笼解下。
而静立在侧的沈晦如则是一直盯着那只鸟笼,尤其是瞧见帘布掀开后,里头装着的、通体雪白的啼莺时,那目光有如实质,仿佛就要将这笼子灼断似的。
注意到了这一情形的曹夫人不自觉启唇询问:“晦如,此处可有你喜欢的,若是有,尽管去挑。”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开视线。
“这是你妹妹的生辰礼。”她提醒道。
彼时沈清正心满意足地将鸟笼取下,拎在手中,她还不忘向母亲和兄长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丝毫未注意到他们眼神中的怪异之处。
曹夫人:“此处若是没有满意的,不如再去别处看看?”
耳畔的话语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去了一般,听不真切。
沈晦如抬眸,定定地看着被小妹紧攥住的鸟笼,只觉那只白嫩的小手十分碍眼。
“晦如?”
曹夫人轻声呼唤着他,试图切断他那近乎粘连在鸟笼之上的视线。
不知为何,她忽有些不安,一如当初救回沈晦如的那时。
她望着伤痕累累的幼子,心疼之余,又陡然多了些陌生感。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变化逐渐叫人感到害怕,哪怕是她,也难以挣脱那份萦绕于心头的恐惧。
好像回来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一个披着沈晦如面皮的怪物。
恰在这时,“怪物”如愿将目光收回,继而抬眸向她看去,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似的。
曹夫人被这突然而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像是要掩饰自己此刻的心慌似的,她刻意凹深了唇边的笑容。
“我儿,要去别处看看么?”
“不用。”沈晦如微微一笑,面上也显出几分附和年纪的乖顺,“母亲肯允我出来散心,便已经足够。”
明明是独属于孩童的天真笑意,却让人看出了背后藏着的瘆人森然。
曹夫人下意识望了眼沈清,心中更生疑。
奈何她无论如何试探,所得的结果都证明了眼前人就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再怎么猜测,都无法否定这一事实。
也许是因着这份消不去的芥蒂,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偏心于沈清,想从小女儿身上找到些慰藉。
而这一点,即便她没有严明,沈晦如也能够清楚地感知。
回去之后,他再度将自己关回院内,身边就只留那个叫做“不言”贴身随侍。
偌大的庭院,又恢复了寂静,哪怕是为着府中小姐生辰宴忙碌的仆从们经过时,都不约而同地噤声。
这日,正准备给自家公子送书的不言刚要踏入院门,便被沈清身边的侍女月莹拦了下来。
“月莹姐姐,可是有什么急事?”
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模样,又想起方才府中似要乱作一团的众人,他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接下来月莹的一番话叫他明白了此事之急。
原来就在生辰宴开宴前一个时辰,心里系着啼莺的沈清回到房中,预备再陪它玩上一会儿。
没想到仅是走开片刻的功夫,负责照看的侍女竟不小心放跑了啼莺,这也叫沈清当即急哭了出声,说什么也要找到那只鸟,否则就绝食。
这一闹,便闹得大家伙儿停下了手头的事情,纷纷去寻那只白色的鸟儿。
不言也不能幸免,他欲寻到公子说明此事,不想正碰到公子拢衣而起,看着像是要出去。
听过不言的请求后,沈晦如点了点头,削瘦的下巴藏在白色披风里,越发衬得人面无血色,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掉一样。
此时堪堪入冬,寒风凛冽,穿戴披风出门其实是常有的事。
只是换在了沈晦如身上,却有些奇怪,他虽然畏冷,却也讨厌厚重衣物带来的束缚感。
所以目送人出门后,不言纳闷地往里走了几步,试图验证他的猜想。
果然,没花多长时间,他的视线便被地上那片沾着血的白色羽毛吸引了过去。
他默默地拾起,而后装作没有看到一般,转身走出门外。
*
“原来被关久了的囚鸟,是会忘记展翅的。”
叶片逐渐变得枯黄的树篱丛旁,沈晦如望着掌心处躺着的啼莺,勾唇轻笑。
那鸟儿通灵性,似乎听懂了他口中的话,真的扑腾了一下翅膀。
然而它的身子早就不如从前轻盈,尤其是在那对瘦小翅膀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笨重。
他拨弄着啼莺的长喙,继而延向它纤弱的颈部,莹润的甲面划过白羽下的皮肉,似乎想要剖开此处,瞧一瞧到底是何物使得它的叫声如此聒噪。
往日沈清带着这鸟儿绕着府中到处转时,它的叫声总是能越过院墙,扰乱其间宁静。今时倒是偃旗息鼓,默不作声了起来。
“难道你只会取悦那丫头不成?”
沈晦如垂眸,明知这鸟儿无法回应,还是问出了声。
“无妨,很快,你便解脱了。”
他瞥过旁边新挖的深坑,提起鸟儿的脖颈比对了一二,确认大小是否合适过后,便要往里放去。
也许是出于对生的渴求,啼莺拼尽力气挣扎着,它的动作将原本的伤口撕扯得更深,继而流出了更多的鲜血。
可它仍是不肯放弃,爪子胡乱挥动着,即便是抓伤了钳制着自己的那双手,也不愿就此罢休,甚至用着嘶哑的嗓子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沈晦如低低笑了起来,眼中的狂意开始涌动,伴随着他五指渐渐收紧,鸟儿逐渐停止了挣扎,最后归于无声。
回过神来时,那白羽上早已泛起鲜红。
终于……解脱了。
唇畔的笑意更深,沈晦如抬手,预备将它的躯壳置于坑底。
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质询。
“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