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刁难
作品:《乱春》 时值暮春,人间芳菲已至,苑宅中的桃花次第盛开,惹得莺燕相环绕,啼鸣其间。
这日,将军府的园子里正热闹着,远远便能听见府中几个哥儿姐儿们的哄笑声。
“你们快看,她又摔了。”
“一转眼摔了两回,真是够笨的。”
他们围着花树边被白色缎布束着眼,且因着一时的失衡、无措跌落在地的粉衫少女放肆嘲讽着。
少女蒙着眼,外人瞧不见她眸中的羞愧与愤懑,只能瞧见那缎布下露出翘挺的鼻梁与小巧的鼻尖、峰缘饱满,泛着浓郁色泽的唇瓣,以及轻微颤动,削瘦露着尖的下巴。
知情的人只消一眼便明白,这是沈家养女又遭人欺负了。
为首的黄衫少女柳眉稍蹙,凤眸轻扬,未长开的五官仍能窥见往后的端正秀丽,眉眼间还盛着与年纪不符的趾高气昂。
她对着树下摸索着起身,衣裳上沾了尘泥的粉衫少女,催促道,“喂,崔时烟,我们几个在这等着可不是要看你丢人的,别磨蹭了,赶紧起来。”
春风携着日晒的暖意掠过花树下的人影,捎落些许花瓣,留聚在被人扔至一侧的木头拐杖旁。
崔时烟似是还未习惯失去支撑物所带来的恐慌,她攀着凹凸不平的树身,慢慢寻回了熟悉的平衡。
身后是某人略显刻薄的促声,她抿着发白的唇,深呼吸了一下,随后装作无事人一般,回应着:“我要开始数了……二十、十九……”
“咱们也准备准备。”黄衫少女见状低头取出绣袋中装着的小石子,招呼着身边的两个同伴——蓝衫少女和蓝衫少年,一齐分了去。
三人相互对望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般,不约而同地绕着花树跑开。
也不知是谁先丢了第一块石子,且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崔时烟的小臂,痛得她倒吸凉气,下意识“嘶”了一声。
大抵是这效果满足了他们的预期,接下来便有更多的石子砸中她的后背、小腿。
“三……二……一……”崔时烟忍痛数完,而后张着双臂,摸索着向前。
“她过来了——”蓝衫少女朝着黄衣少女低呼出声,捏着石子欲扬的动作也因此停住。
后者正低头从袋子里摸出一颗新的石子,而后往半空中抛了抛,“怕什么,她又看不见。”
才说完,她便将才从空中落下的石子直直往人影的膝盖上扔去,那少女的身躯果真不堪一击,又往地上跌去。
此人也得意地扬了眉,一副“早就知道会如此”的表情。
再次跌倒的痛楚贴着膝盖猛地袭向心头,与之牵连的手心也刹地攥紧,崔时烟倔强地昂着纤细的脖颈,忍着眼眶泛起的酸涩,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
身边随时飞来的横石并未因着她方才的遭遇而休止,反而更加精准地击中她的肩膀。
由此,少女不得不用一只手护住在胸前,另一只则往前摸索。
这样的场面,若要换做旁人,想必早已不堪忍受,而崔时烟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一般,咬牙继续往前行着。
没错,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他们这样刁难。
自她跟着认祖归宗的表兄住进沈府起,自她担了沈府养女这个身份起,她便开始学着忍受,忍受这些人无端的刻薄与刁难。
他们瞧不起表兄与她,认为他们是野种和野种的妹妹,可这些人却从来不敢在表兄面前明说,只敢在私底下拿自己撒气。
其中尤为过分的便是方才主张拿石子扔她的黄衫少女,也就是这将军府上的三小姐——沈清。
此人是在沈家主母的溺爱下长大,因此也养成了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性子,向来不顾他人感受,只图自己痛快。
“刚寻到点趣味,石子就不剩多少了。”沈清揪着只剩零星石子的口袋,懊恼道。
在旁的一男一女是她的两个表亲,前些日子因着沈府新请了一位名气甚高的教书先生而到府中寄住,时常同沈清厮混在一块儿,最擅狐假虎威。
“去石林那如何?”其中一人提议道。
“好主意。”
沈清挑眉轻笑出声,随后又朝崔时烟扔了颗石子,直中她的手背。
看到那人捂着微微肿起的手背,故作柔弱的姿态,沈清嫌恶地撇了撇嘴,“这儿太没趣了 ,我们要去石林玩,你自己跟上来吧。”
临了,她还不肯罢休地添上一句“不许拄你的破木杖,也不许叫下人扶着你”。
崔时烟闻言,面色微白,唇线不自觉抿得更深。
她幼时曾经发过一场高热,自此以后便患上了怪病,发作时便瞧不清任何东西,双眼也畏光,只能蒙上眼布,避光静养。
“三姐姐,我眼睛疼得厉害,能否放过我这一回?”
“放过你?”沈清冷哼出声,从中挑起了刺来,“真是可笑,说得我们几个好像是什么恶人似的?”
“对啊,咱们不过是在一处玩闹,难道崔妹妹不这么认为?”旁人见机附和了一句。
玩闹……
崔时烟的手背已经泛起大片青红,她虽瞧不见,却也真切感受着这屈辱的痛意。
“表妹,你看这样如何,若是她抓到了我们三人中的一个,今日便到此为止?”
大抵是担心闹过了头,蓝衫少年主动开了口。
沈清睨了一眼自家表兄,心知他是动了怜香惜念头,也没驳他的面。
“表哥既然发了话,那便随你的意了。”
听得众人渐远的脚步声,崔时烟攥紧了掩于袖中的手,往前迈着步子。
不许她用木杖,不许她唤下人,她便一点一点摸着横面不平整、粗糙的石墙,摸着有细小沙砾凸起的假山,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石林。
石林傍水,立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岩石,犹如棋盘上的棋子,分散在各个角落,中间或连石阶,或隔绿木,叫人恍若置身迷宫。
眼疾未发时,崔时烟便对此处心生惧意。
她深知在黑暗中寻不见出路的恐慌,也因此,会刻意规避能将她拉回这份恐慌的一切。
然而,当下的状况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沈清等人嘲弄的笑声正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像是锐利的尖刃,对准了她仍发痛的眼,刺起千层浪。
“我猜,她待会儿一定又要摔上一跤。”沈清双手交叠倚向旁边的假山,眼神锁住一步一停的崔时烟,“要不咱们来赌她今日会摔几次,输的人要将今日夫子布下的课业全部解决了。”
“行,我赌四次。”
“我赌五次。”
“你俩可真狡猾。”眼见着自己想说的答案都被人接连抢去,沈清虽无奈,却也大胆在其上加注,“我赌十次。”
十次。
余下两人对望一眼,难得为着崔时烟捏了把汗。
谁人不知这沈家三小姐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儿,遇上了她,有理都要变无理。
而崔时烟打一开始就连着摔了三次,到了这石林后就变得分外谨慎,恐怕,准是要吃大苦头了。
浑然不觉自己被当做了赌注,崔时烟仍向前探寻着,盼望他们能够收了捉弄她的心思。
奈何当下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她一而再地小心,却还是会被突然伸出的树枝绊住,甚至崴到了脚踝。
听得围在身旁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嬉笑声,崔时烟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稳住了重心,又被身后的人大力推着撞向前方冒着棱角的岩石。
心下顿空的同时,耳畔是某人急切地推脱,“我只是想吓吓你……不是有意的,你……”
那人没有说完,似是因着场面的失控慌了神,随后匆忙掉头,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自额角延伸的刺痛感钻进神经,攥紧她的五脏六腑,随后而至的昏胀感叫崔时烟一时支撑不住,歪着身子向地上摔去。
周遭是快要将人吞噬掉的寂静,不久前还在刁难她的那些人如愿地失去了踪迹。
微凉的液体缓缓从额角渗出,沿着崔时烟的颌线,徐徐滴落。
喜欢么?享受么?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内心深处,忽地响起这么一句质问声。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你的人,此时又在哪?若你没有厚着脸皮跟着他到了这里,又怎会遭受这一切。
声音还在继续,她蜷缩着上半身,抱头捂耳。
不是的!不是的!
委屈、愤怒、恨意、以及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一刻尽数漫上了心头,崔时烟在身体疼痛与情绪上涌的双重压迫下,濒临窒息。
不该是这样……可……又该是怎样……
她也许会带着这一身的伤痕自行回到住处,也许会在此处或是途中遇到好心的仆从相助。
无论如何,她总会得救,只是不会有谁肯为她讨公道,那些人也会继续肆意妄为,继续换着花样欺负着她。
崔时烟没有流泪,只是呆滞地睁着眼,任由自己陷入自上而下笼罩全身的情绪沼泽之中。
忽地,无边的黑暗中传来鞋履碾过碎叶的轻响,并在距她仅有小段距离处停住。
崔时烟似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俯身向前。
“谁在那儿?”
她因着身体上的痛楚不自觉发着抖,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连着尾音都带着颤。
“无论是谁在那,请帮帮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