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砍刀砍到了脖子上,大股大股的温热自娲娲体内流出。


    濒死之际,姨娘与妹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娲娲却只是麻木地倒在地上,眼看着被自己的鲜血洇湿、染红的大地。


    一片锐痛之中,姜姚的神识猛地抽离了出来。


    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脖子。那里光滑如练,没有深入颈椎的伤口,没有粘稠鲜红的血液。


    第二次自直播中醒来,姜姚开始学着压下自己的惊惧。只是,时空转换的强烈不适感仍然萦绕在她身上,令她喘个不停。


    女娲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别怕。”


    姜姚抬起头来:“女娲,为什么,同样都是从死亡中走出来,你的反应远没有我这样大?”


    女娲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在我自己的一生中,便曾经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生死时刻。”


    姜姚问道:“都是怎样的时刻?野兽追赶吗,或者是生育之时?”


    女娲道:“都有,也有两者结合的时刻。又一次,我在分娩过程中,部落遭遇野兽袭击,我一边忍受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痛,一边带领族人躲避,在路上,将孩子生了下来。”


    姜姚不忍地看着女娲:“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过残酷了。”


    “所以那时候,部落里的人都十分团结,大家都明白,生存来之不易,必须依靠彼此,信任彼此。此前,我从未想过,在人类群体内部,竟也能存在如此大规模的倾轧与迫害,甚至,有的人竟然以同类为食。”


    “当人们实现了温饱之后,一些人的心思便会活络起来,期盼着能够踩着其他人,让自己高人一等。”


    女娲默然良久,问道:“后世会好些吗?”


    姜姚摇了摇头:“从这之后,女性的处境,越来越逼仄不堪。现在虽然已经好了许多,可与你那个时候,全然无法相比。”


    女娲复归沉默。


    姜姚问道:“历史上的女性之路,是一条血肉之路。后面直播出现的,可能会让你感到更加不适。女娲,你还要观看吗?”


    “要。”女娲坚定道,“彼时彼人,恰是此时此人。从古至今,所有的女性都是我,也是你。”


    “好。”姜姚笑了笑,“第三场直播,开始。”


    姜姚的神识沉寂下去,在一个女孩身上醒了过来。不同于前两次,这次她视角开始之时不再是女婴,而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女孩。


    “娃娃,娃娃,过来。”


    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前方不远处扶着墙壁,对着女孩喊道。


    名叫娃娃的女孩呵呵笑着,跌跌撞撞地向着母亲走去。眼看着娃娃就要走到身前,母亲手上微一用力,借着墙壁的回弹之力向前走去,丢下了一串欢快的笑声。


    她走路的方式很是奇怪,双腿颤颤巍巍,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着,十分吃力。


    这一切,都是源于她的那双孩童般的小脚。


    【“她的脚为何会这样?”女娲问。


    “缠足。”姜姚不忍地说道。


    “缠?什么样的绳子,能将人的双脚勒成如此骇人之状?”


    “需要从小开始缠……我们视角所在的这位女童,很快就要经历这些了。”】


    娃娃继续踏着小短腿,歪歪斜斜地向前追赶,几次之后,在院子墙根边追上了母亲。


    娃娃幼小的身子左右摇摆站不稳,母亲忙伸出双手扶她,慌乱中,二人都没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母亲顾不上疼痛,先起来查看娃娃在哪。好在,方才这一摔,她成了娃娃的肉垫子。她无比高兴,搂住娃娃,亲了好几下。


    娃娃笑呵呵地靠在母亲怀里,突闻墙外传来一声声孩子们的嬉闹声。


    娃娃说道:“外面,玩!”


    母亲脸上的笑意凝重了下来:“外面都是些男孩子,娃娃不能跟他们一起玩。”


    “要玩,要出去!”


    母亲抱紧了娃娃:“有时间出去的,等娃娃出嫁的那一天,就可以走出这院子里咯!”


    【“出嫁才可走出院子?”女娲又迷惑又气愤地问道。


    前两场直播里,她尚能理解大部分内容,只是在一些细节方面产生诸多感慨。而这场里,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语,都让她觉得荒唐难解之至。


    “封建王朝中,越往后面,女性所受束缚越加庞大细致,越为骇人听闻。女娲,虽然我已经问过你两次,我还是想问,这些非人之折磨,你真的要继续观看、同步体验下去吗?”


    女娲没有半分犹豫:“要。我与她们不在一个时空当中,只知其痛,却无法亲身解救,也无力分担半分。那么,至少让我与她们同身同心,一同去感受她们的痛。”】


    娃娃听到她以后可以出去,高兴地手舞足蹈,却并不知,那一天距离此时有多遥远,更不知,走出这四方之笼后,等待她的并非广阔的世界,而是另一处四方之笼。


    笑着笑着,她感觉身上一轻,一个男子将她抱在了肩膀上。


    “爹爹!”娃娃甜甜地喊道。


    娃娃体内的姜姚有些不习惯。从小到大,父亲从未抱过她一次,此前两场直播的两位父亲也并不怎么关心女儿,从来没有和女儿玩闹过。唯独这个父亲,让她感受到了一点亲情。


    “乖娃娃。”父亲抓了抓她的小脚踝,又看向扶住墙根,挣扎着站起来的母亲,“我就说吧,你给孩子起娲娲这么大的名字,她容易受不起。我改的‘娃娃’多好,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上哪找去,长大了肯定能嫁给好婆家,让我们全家都发达起来。”


    【听闻此言,姜姚冷笑一声:“原来,他对女儿之所以如此疼爱,是觉得女儿能给他牟利,是他的‘招商银行’。”


    女娲平和道:“因利生爱也是人之常情,天然忘我的亲情终归少见,在父亲身上,更为罕见。不过,殊途同归,只要娃娃能够得到切切实实的爱,这爱因何而起,又有何妨呢。”】


    娃娃每日在母亲的照料、父亲的宠爱之中快乐地生活。她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四岁的一天,母亲拿来了一块长长的浸满了药水的布。


    “这是什么?”娃娃好奇地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僵硬地笑了笑:“要给娃娃洗脚丫咯。”


    “好!”娃娃高兴地挥起双臂。


    母亲牵着娃娃,扶她坐在小凳子上,脱下她的小袜子,将她的脚放在一只小木桶里。


    温热的水泡着很是舒服,娃娃摆动着身子,两脚在水中不停晃荡,脚趾欢快地屈起又伸平。


    母亲将娃娃的两只小胖脚抬起来,仔细擦干了每一滴水珠,又抹上了许多娃娃像是面粉一样的粉末。


    一滴不知来自何处的水落入了木桶中,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娃娃抬起头来,四处寻找这滴水来自何方,却只见母亲头顶的发髻。


    “娘……”


    刚说出一个字,一阵剧痛自娃娃脚上传来。她低头一看,母亲双手死死握着她稚嫩的脚趾,狠狠地将它们向下掰,与脚心掰到了一起。


    “啊啊啊————”娃娃的惨叫声响彻了院落,与院外男孩们嬉笑跑跳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


    “娘,不要,不要啊!!”


    娃娃的哭喊没有让母亲手软半分,她迅速将一旁的裹脚布缠在了娃娃双足上,死死裹住被掰断重叠的断足。


    娃娃痛得本能去掰母亲的手,可她一个孩童,力气如何能与大人抗衡。母亲平常总是牵着她的柔软的双手,此刻却如同两只铁钳一般,死死地拽紧绳头,在娃娃的断足上打死结。


    娃娃自重重泪幕中,望见母亲的脸因发狠用力而狰狞扭曲成了世间最为恐怖之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上一刻还是爱她的母亲,为什么这一刻会变成这样狠厉的恶魔。


    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才惹得母亲如此生气。


    一定是。


    她哭着求饶:“娘,娃娃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母亲一言不发地将裹脚布缠紧,将娃娃抱起,放在了床上。


    娃娃立即伸手,要解裹脚布,母亲却是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碰到自己的脚。


    娃娃生生受着这要让人发疯的疼痛,耳边似乎响起了骨头一分一寸断裂的声音。


    “为什么,娘,为什么?”


    这一句问话,娃娃不眠不休地重复了一整夜。只在她痛昏过去的那一刻,得到了母亲的一句回应:“我都是为了你好。”


    【同步忍受痛苦的姜姚攥紧了拳头,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


    “母亲的脚,就是这样形成的吗?”女娲如死水一般的声音响起。


    “是。”姜姚无力地答道。


    “为何?”


    “最初,是有人说女人脚小好看。很快,缠成小脚的女子受到男性追捧。发展到最后,不缠足的女性根本嫁不出去。”


    女娲眉头紧锁:“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何苦要如此伤害自己?”


    姜姚摇了摇头:“这时,女性所受压迫达到了顶峰。她们无法独立工作,只能依附于男性,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没有一户人家会允许自己女儿不嫁人。”


    “可是,难道没有人考虑过,自己女儿的脚被缠成这样,嫁出去之后,若是被丈夫抛弃,或者遭遇灾难,她们也只是死。”


    “这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有句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母与女儿的缘分,仅止于出嫁之时。”


    女娲愣住了:“父系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竟然如此严密,织成了一个无微不至的罗网,让女性无处可脱。”】


    一连七天,裹脚布都紧紧缠在娃娃脚上,只有片刻的时间能解下来。可这片刻的喘息时间,却无一不是用来为下一次的裹紧助力。一次又一次,娃娃脚上的布越缠越紧,越勒越痛。


    【女娲与姜姚同步感受着娃娃的痛苦。


    “好痛。”姜姚起初还能够忍痛做出评价,可随着疼痛的一次次加剧,她所有的精力都被忍受疼痛而夺走,再也分不出一点余力去旁观。


    “我知道,我也很痛。”女娲的声音也因疼痛而变得有些不稳,“可是,娃娃比我们更痛,她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可以倾诉。”


    姜姚感受着娃娃胸中撕裂的绝望:“是啊,我们只不过是一时旁观体验,可这些疼痛,娃娃是在用一生承受。”】


    此时,娃娃与她体内的女娲和姜姚都以为,用布缠足,便是她们要受的最大的苦。却没想到,这是她从今往后最轻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