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衣和沈玄默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不是适合聊私事的地方, 但出来之后他们也没有谁率先开口,而是漫步在阳光之下。


    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在脸上, 晕出一点微醺的暖意。


    图书馆前面一道连廊穿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个带着喷泉和湖景的广场, 正值寒假, 很多孩子吵吵闹闹地来回奔跑。


    年轻的父母或者年迈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花台边,偶尔叫一声孩子的名字, 警告他们不要爬进喷泉里。


    这地方没有集市,但有很多小摊贩,白天没有亮闪闪的玩具,但有几辆棉花糖车。


    沈玄默想起几个月, 顾白衣站在集市门口等他,脸上有好奇和渴望, 但最后还是因为“工作”而走向了他。


    记性太好有利有弊,时隔许久的画面常人早就遗忘到脑后,在他的脑海里却依然清晰得宛如昨日。


    沈玄默停在摊位前, 买了两根棉花糖, 一根嫩粉,一根嫩蓝, 递到顾白衣的面前让他挑。


    顾白衣愣了一下, 伸手接了更近的那根嫩粉色的。


    他其实是想直接问的,但又怕戳中沈玄默的伤口,踌躇之间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回去再问也许更加合适。


    毕竟外面人来人往的, 不适合谈心。


    顾白衣找到了借口,低头去舔了两口棉花糖。


    甜滋滋的。


    沈玄默跟在身边,挡住旁边撞过来的小孩, 指了一下身侧:“这个广场每年元宵都会有灯会活动,去年这个地方,挂的是一个绿色的兔子,老板放错了彩灯,眼珠子里面的红颜料被水打湿了往下淌,把一个小孩子吓哭了。”


    顾白衣微微愣了一下。


    他们路过一个卖卡通气球的老人,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时,沈玄默又继续说:“他前年的这个时候也在这里,不过那时候是批发了蜻蜓玩具还有水枪,去年春天的时候我路过这里,看到他在卖花环,但生意不太好。”


    沈玄默记得很多事情。


    小到一块砖缝裂纹延长了几寸,大到广场前的招牌换了哪些部分,又是在什么时候换下的。


    他并不会时时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但总是很轻易地能想起来那些无用的细节。


    顾白衣安静地听着,中途大概说过一两句“真厉害”,除此以外就没有再表露别的什么情绪。


    然后他慢慢地舔完了手上那根棉花糖。


    沈玄默又把自己手上的那根没动过的递过去。


    他不太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但看得出来顾白衣挺喜欢的,未必是喜欢甜食,只是觉得这种食物很有趣。


    顾白衣接过来的时候,旁边小路里又有一个小孩子猛地冲出来。


    沈玄默拉了他一把,伸着手,将他半护在怀里。


    跟在后面的年轻母亲气恼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副决心要好好教训他的架势。


    顾白衣的视线追着他们跑到这条路的拐角。


    沈玄默在旁边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宁宁。”


    那声音就在顾白衣耳畔炸开。


    听得他难以自制地一抖,险些没有听清楚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动作一僵,惊诧地去看沈玄默:“你……”


    他有些语塞,不知道是不是单纯的巧合。


    “第三次——”沈玄默说,“不对,是第四次了。”


    顾白衣低头继续舔棉花糖,含糊地问了一句:“什么?”


    其实心底挣扎得很,不知道该不该听答案。


    沈玄默说:“每次听到有人喊‘宁宁’的时候,你都会回头。”


    应该也没有每次。


    而且恰好叫“宁宁”还能被他们迎面撞上顺道喊人的,更是屈指可数。


    顾白衣自己都不记得刚刚路过的人叫的到底是什么了。


    有些反应完全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跟记忆都沾不上边。


    但沈玄默记得,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玄默问:“是你的小名吗?”


    顾白衣已经意识到他的记忆力变态到什么程度,因此迟疑了那么片刻,最终没有选择撒谎,只是略有些含糊地说:“算是吧。”


    那也曾是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么叫的人不多而已。


    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另一个世界的大哥。


    师父偶尔也会叫两声。


    其他亲朋好友更喜欢叫他“小白”。


    沈玄默那么叫他,他并不觉得反感,只是不太习惯。


    好在沈玄默并未纠结于名字的问题。


    沈玄默问顾白衣:“你觉得吓人吗?”


    顾白衣反问:“为什么会觉得吓人?”


    他只觉得沈玄默很厉害。


    不过他也能理解在这种过人的记忆力面前,大概很多人会觉得很有压力。


    尤其是相熟的人。


    这意味着沈玄默会记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翻一翻旧账。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但如果心里没鬼,那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沈玄默不像是会计较那些的人。


    相反,沈玄默平时表现得相当平和且宽容。


    若非此刻他主动向顾白衣提及,并且刻意地去“展示”这种能力,平时也鲜少有人因此对他心怀芥蒂与恐惧。


    沈玄默在这方面掩藏得很好。


    他大概也并不希望别人因此而畏惧他。


    “刚刚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妈也和你的反应一样。”沈玄默轻笑了一声,“哦不对,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觉得我就是天生要在学术史上留名的天才,说不定还会推动人类文明再往前跨上一步。”


    游教授希望儿子通读历史,沈女士则搜罗了一堆理科教材。


    好在他们仅仅是怀抱了一些期望,却并未打算剥夺儿子的童年,连带着儿子身上那点天才的小秘密也一并瞒得死死的。


    最多在其他亲戚朋友过来做客的时候,拿着成绩单出来宣扬一番,儿子多么多么聪明。


    但也仅仅只是“聪明”。


    他们从不对外说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


    那个时候,他们还期望着等到儿子长大以后投身科研界,然后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一声,啊呀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也没有特意去培养什么,我们只希望他开心快乐就好了。


    这未能说出口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


    沈玄默如他们期望的一样聪明,比如被拆过一遍就变得无聊起来的玩具,各类书籍知识更让他觉得有趣。


    他的理科成绩相当好。


    但比起数学和物理,他对化学生物乃至医学更加感兴趣。


    “在那件事之前,有一段时间流行恐怖片,满屏都是断掉的肢体,喷洒的鲜血,乱滚的眼珠子,甚至剥皮抽筋……”


    沈玄默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很有趣。”


    寒风吹过湖面,垂落的枯枝撞到一起,发出枯朽的声响,冬青的叶片从高处零零散散地飘下。


    他们以近乎相拥的姿势站在河边的树下。


    拂过湖面的风吹扬起发尾,带起絮絮的痒意。


    远看是浪漫,近处是静默。


    沈玄默看着顾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低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白衣眼底浮现出惊诧。


    他明白。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其他的反应。


    沈玄默发现自己更畏惧于从他脸上看到后知后觉的惶恐与畏惧,于是略显仓皇地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顾白衣觉察到了这一点,下意识拉住了沈玄默收回去的手。


    “我……”顾白衣怔了怔,回过神,却没有收回手,而是放轻了音量,问,“然后呢?”


    更像是安慰,而非畏惧。


    沈玄默沉默了片刻,语气平常,却没再提那些鲜血残肢的兴趣,而是说起了后来的绑架案。


    “那个绑匪是我一个校友的父亲,白手起家赚到了一点钱,但是因为赌|博很快就被败光了,信任的朋友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让他背上了一大笔债务。他走投无路,所以盯上了我。”


    秋日的午后,年幼的沈玄默在门口的文具店买笔,刚出了店门就被打晕带走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郊区的仓库里面。


    绑匪没有沈女士和游教授的私人电话,于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让老师转告家长,索要了一大笔赎金。


    那笔赎金在那时候是一笔天文数字,老师闻言都被吓得腿软,但沈女士和游教授毫不犹豫,一边报警一边就开始筹钱。


    沈玄默就躺在绑匪的脚下,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绑匪一无所觉,一边打着电话,时不时还怒气上头,对着沈玄默踢上几脚。


    甚至没有避开脑袋和咽喉。


    他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沈玄默的命。


    他与年幼的沈玄默本身无冤无仇,但他憎恨沈女士,憎恨那些光鲜亮丽家财万贯生来就站在罗马的人。


    要钱不过只是个幌子。


    他以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沈女士肯定筹不出来那笔钱。


    因为筹不出钱所以害死了唯一的孩子,他想要沈女士因此而愧疚痛苦。


    在绑匪挂掉电话之后,沈玄默本该立刻死在那间郊区的废弃仓库里。


    但是他对绑匪说,那根本算不上“痛苦”。


    他若是死得这样简单,父母又都还年轻,他们还能有新的孩子。


    时日一久,痛苦总会被时间消磨干净。


    他们可能会遗憾,但必然会逐渐遗忘。


    绑匪那样区区一个失败者,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更不会被人记在心。


    “我跟他说,我可以你教你,怎么把‘痛苦’变成一辈子都磨不灭的‘绝望''''。在数次希望来临的前一秒,再硬生生地捻灭,最后告诉他们,你看,就差那么一点,你们就能救下他了。”


    “他信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