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起来, 顾白衣自从穿越过来之后,确实没有见过养母留下的那封遗书。


    原主之前的记忆当中,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也模糊得很。


    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 顾白衣原以为他是悲伤过度, 所以刻意遗忘了那些痛苦的细节。


    现在看来, 或许并非如此。


    原主大概……已经沉眠在那片漆黑的湖底, 然后才有了顾白衣的穿越。


    他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顾白衣看向虚空处,神情有些恍惚。


    “真被吓到了?”沈玄默一边问着, 一边顺手就摸上了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大概真的只是被噩梦吓到了。


    顾白衣没办法解释穿越的那些事,只能点点头。


    胆子真小。


    沈玄默这么想着。


    他叫来空乘,要了一杯温水, 怕顾白衣恍惚抓不住,还特意递到他嘴边。


    “还有二十分钟, 暂时就别睡了。”沈玄默看了眼时间,见顾白衣渐渐平复下来,才问了一句, “梦到什么了?”


    顾白衣有些恹恹地答:“梦见爸爸妈妈了。”


    沈玄默动作一顿。


    他是知道顾白衣养母的事的, 闻言才恍然,难怪会哭。


    饶是如此, 还是叫人有些无措。


    他这个父母双全的, 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扯开话题,问他饿不饿。


    顾白衣摇了摇头。


    这个话题算是岔过去了。


    沈玄默暗自松了口气, 余光瞥向顾白衣的眼角,这会儿他眼神清明了,眼底那点湿意早就不见踪迹, 只是眼尾被擦出的那点红痕还顽固地停在皮肤上。


    莫名叫人生出一点欺负了他的心虚。


    沈玄默移开视线,语气却又温和了许多:“我在那边有自己的房子,不过地方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平时也没人照顾。回沈家的话,人就多了,最近还会有很多人过来串门。你想住在哪边?”


    顾白衣:“沈哥平时住在哪边?”


    沈玄默:“以前是过年那两三天才回沈家,我不喜欢应酬。不过今年我跟我妈那边有点业务往来,总要往外跑一跑,没办法一直待在家。”


    如果顾白衣跟他一起住在外面,他很多时候都没办法陪他。


    顾白衣在首都这边人生地不熟,单独出去乱跑也叫人不怎么放心。


    沈玄默简直是操起了老妈子的心。


    顾白衣听得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手机,也记得你的号码。”


    沈玄默一顿:“那你是想跟我住在外面?”


    顾白衣点了点头,小声说:“不用见生人,感觉也自由一点。”


    沈玄默便拍板定下:“那就去我那里住。”


    不过等下了飞机,他们还是要先回沈家一趟打个招呼,也认一下门。


    下了飞机就有人来接。


    保镖加助理就来了三个,据说这还是沈玄默不喜欢人跟着,于是再三抗议后的结果。


    另外还有两个司机,一个负责帮忙运送行李,一个则是送沈玄默和顾白衣回沈家。


    助理自称姓黄,是个干练爽利的姑娘,据说是专门负责沈女士的一些生活琐事。


    包括给儿子接机。


    不过真相可能是沈女士怕下了飞机儿子就跑了,所以特意叫人过来压着他回家一趟。


    黄助理提醒:“游老先生和游老夫人正在沈家做客,沈总说务必请沈大少爷回去一趟。”


    她说着顿了顿,看了眼顾白衣,见沈玄默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便压低了音量,复述沈女士的原话:“——然后趁早把他们打发走。”


    沈玄默眉头跳了跳:“那我妈呢?”


    黄助理望望天望望地,含糊地说:“沈总在加班。”


    沈玄默嗤笑了一声:“昨天她还信誓旦旦地炫耀她今天开始连着休假三天。”


    黄助理低头望脚尖:“那不是……难免有点突发情况。”


    沈玄默问:“那要是一不小心把他们给气死了,算谁的?”


    黄助理瞄了眼顾白衣,沉默片刻,继续转述:“沈总说了,两位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区区……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沈玄默把顾白衣拉到一边,挡住黄助理打量的视线,最后问了一句:“我爸呢?”


    黄助理答:“游教授早上回学校了,现在可能已经回家了。”


    沈玄默没再为难她:“那走吧。”


    黄助理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给他们带路,请他们上车。


    顾白衣全程没吭声,安静地在沈玄默身边站成了一个漂亮的花瓶。


    虽然他一开始不知道那对姓游的老夫妻是什么人,但听到后面的对话,他已经反应过来,大概就是沈玄默父亲那边的人。


    他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早在决定跟沈玄默一起过来,他就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来都来了,总会见到沈玄默那边的熟人的。


    黄助理悄悄朝他投来视线的时候,顾白衣还微微扬了下嘴角,冲她笑了笑。


    绵软乖巧,毫无脾气。


    黄助理看得心下唏嘘,暗自叹息。


    沈女士没有声张顾白衣的事,知情人除了身边的秘书,就只有宁城那边寥寥几人。


    如今卡着过年这种特殊时间点,沈玄默冷不丁地带了个人回来,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他给自己找了个挡箭牌回来。


    不提外面那些烂桃花,家族里的人也都开始关心起沈玄默的终生大事。


    平时能躲在宁城,眼不见为净,但过年总归是逃脱不了的。


    要是找个伶牙俐齿脾气泼辣的,说不定还能挡一挡,现在这个……


    看着乖乖巧巧的,只怕要被欺负哭。


    黄助理觉得有点不忍,顾白衣看着脾气软,但模样气质都是很出挑的,跟沈玄默站在一起也完全没被压下去。


    沈玄默虽说有那么一点点叛逆,但到底也是底蕴深厚的大家族里培养出来的豪门少爷。


    站在他身边能不露怯、不显小气的,也不多见。


    要不是清楚沈玄默那种断情绝爱的注孤生狗脾气,黄助理都要忍不住想,这两人要是真在一起,光从外表看也挺般配的。


    可惜了。


    黄助理暗地里脑洞大开思绪扩散,明面上仍是面沉如水,看着格外沉着冷静。


    顾白衣默默往车窗边挪了挪,试图避开她隐晦的视线。


    沈玄默在旁边低声跟他讲那对老夫妻的事:“那是我爷爷奶奶。”


    顾白衣有点意外:“你两边都叫爷爷奶奶?”


    沈玄默:“不是,我妈那边是外公外婆。不过我跟我妈那边关系更近一点。”


    顾白衣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爸是……”入赘。


    沈玄默低笑了一声:“我爸妈是在大学里面自由恋爱,传统嫁娶,原本我是要跟我爸姓游的。”


    当年沈女士和游教授这一对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除了圆满也没别的词好形容了。


    游家家世也不差。


    相较于沈家这种各行各业遍地开花的,游家就是彻头彻尾的学术世家,名牌大学本科学历那都是家族垫底的存在。


    沈玄默父亲那一支都是历史领域的专家,沈玄默的祖父母——游教授的爹妈都在这个领域深耕,专业知识过硬,可惜私下里就有些封建古板。


    人倒也不坏,就是总免不了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结了婚的女人应该顾家一点如何如何的。


    不过他们起初也只是喜欢嘴上念叨两句,并不强迫他们做什么。


    夫妻两人结婚之后直接搬出来住,忙到一年见不了几面,到春节才抽出时间去游家过年,听他们念叨几句,沈女士为了家庭和睦,也就忍下来了。


    但等到沈女士怀孕,这种情况就开始变本加厉了。


    游老夫人并不苛待儿媳妇,甚至还特意请了几个月的假回去照顾怀孕的儿媳妇,衣食住行都小心谨慎地盯着。


    然而就是管不住嘴,时不时来一句“我们老游家的种”、“就算第一胎是女儿也没关系”、“你是我们游家的大功臣”……


    沈女士被气得不轻,偏偏那会儿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想法,她婆婆这样不介意第一胎生女儿的,已经算是“开明”的了。


    就连她爸妈也觉得,这就是游家的孩子。


    又能上哪儿说理去呢。


    最后是游教授发现妻子郁郁寡欢,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恭恭敬敬地将亲妈和丈母娘请出了家门,自己请假回来照顾老婆。


    看在他照顾殷勤体贴的份上,沈女士那点气早就消了,也不再介意“游家的”还是“沈家的”,终归都是他们夫妻两人的孩子。


    公公婆婆在旁边聊到孩子叫游什么,她还能给点参考意见。


    结果等孩子生完上户口的时候,游教授闷不吭声就给儿子安了个“沈”姓。


    沈女士都惊了,问他怎么让孩子姓沈。


    游教授反问她,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不能随她姓?


    沈女士被问住了,这种事她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从没说出口。


    既然丈夫都这么说了,她便不再反对。


    于是名字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游家那边知道之后自然免不了一场大战,游教授充分发挥了自己在学术之外的口才,从伦理学辩到生物学,把父母说得哑口无言。


    沈家那边虽然也觉得这事儿做得有点过,但到底还是向着自家闺女,对沈女士而言,这就是一场小风波而已。


    唯一的变化就是后来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通常都留在沈家过了。


    原先老两口还指望着儿媳妇再生个二胎,结果儿子又冷不丁地跳出来说他结扎了。


    他们的大孙子,也只能有沈玄默一个。


    纵然再多郁闷,木已成舟,他们也只好接受现实。


    但随着大孙子年纪渐长,老两口步入退休,闲暇下来,他们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


    这对老夫妻就是近年来的催婚主力军了。


    往年沈玄默都是能躲就躲,躲不掉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都当做没听到,然后转头找他爹解决问题。


    游教授就是他们家应对游老夫妻俩的主力军。


    “肯定是我爸给我妈打的小报告,让她找借口躲出去。估计是老人家又要提什么烦人的话题了。”沈玄默对父母的这点小动作早就熟稔于心,“我爸那点勾心斗角的心思,全用在这种事上了。”


    好消息是勉强维持了家庭的和谐。


    老夫妻俩知道儿子鬼主意多,反倒是沈女士有时候都觉得公公婆婆被丈夫刺激得挺可怜的,还会从旁劝两句,这二十几年来也没什么新的矛盾,关系倒是和缓了不少。


    坐在前排的黄助理听得神情复杂。


    这些事她当然也都一清二楚,这些套路她这些年也亲眼看过不少次了。


    不过听沈玄默说这些,她还是颇为意外。


    一来沈玄默不是会随意跟人聊起家事的人,二来……


    那些话从沈玄默嘴里说出来,总有种微妙的既视感。


    黄助理忍不住又看了顾白衣一眼。


    然后她就听见沈玄默又继续说:“我爸完全不在意传宗接代那点事。他以前就说过,如果早知道怀孕生子那么辛苦,甚至都不会有我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黄助理:“……”


    ——不用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


    为什么不用担心?


    黄助理的表情愈发震惊——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顾白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黄助理心虚地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


    沈玄默笃定家里的事有他爹兜着,顾白衣相信他的判断,也就放下了心。


    顾白衣多少还是有点惊讶,但并不是因为沈玄默这样仔细地安慰他不用担心被为难,而是父母辈往事当中透露出来的细节。


    沈玄默说那些事主要是他舅舅告诉他的,还有一些则是表姑表叔之类的从旁补充。


    哪怕是故事当中闹了不小的矛盾的游家老夫妻俩,这些年的关系大体上也还算和睦,否则就不必特意接待,而是直接闭门拒客就足够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个家族的关系都堪称和谐。


    单就沈玄默本人来说,他的小家庭完全可以说是相当幸福且美满的。


    那他身上那种游离在外的格格不入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白衣蓦地想起沈玄默厌恶雷雨这件事。


    ——是在雷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白衣兀自出着神,从前他不愿多问,如今却有些压不住探究的欲|望。


    正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沈玄默的好朋友元以言,才注意到车速渐渐减缓,进了某个别墅区。


    穿过亭台水榭连廊湖景,车停在某栋三层别墅门口,隔着一座不小的精致花园,斜对面是地下停车场。


    不过沈玄默说一会儿还要回自己的住处收拾东西,司机就将车停在门口等着。


    游教授刚送走两位老人,一回头就看到儿子从车上下来。


    他视线越过沈玄默,径直投向他身后的顾白衣,略一打量,脸上便带了几分笑意。


    果然态度很和蔼。


    “玄默,这就是你那个对象?”游教授问道。


    “嗯。”沈玄默点点头,指着身后的人,简短介绍,“顾白衣。”


    然后他又向顾白衣示意:“我爸,姓游,一般都叫他教授。”


    顾白衣乖乖问好:“游教授。”


    游教授笑容愈发温和:“叫叔叔就好。先跟玄默回家坐坐吧。”


    沈玄默回头看了眼顾白衣,见他没有抵触的意思,才点点头,拉着他进了家门。


    游教授也只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便起了身:“我去接你妈回来。晚上在家吃晚饭吗?”


    沈玄默直接回绝了:“过两天吧。我就带人认个门,暂时不想当电灯泡。”


    游教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你陪小顾多坐一会儿。”


    但转身走的时候,也毫不犹豫。


    等游教授离开,顾白衣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真没告诉你爸真相?”


    沈玄默说:“没有。”


    顾白衣微挑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玄默摸了摸鼻尖:“要骗过外人,那肯定得先骗过自己人。”


    说到“骗”字,莫名气虚。


    他轻咳了一声:“我爸不是那种刨根究底的人。你不用担心。而且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不会为难你。”


    顾白衣“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追问:“那,在游叔叔面前,也需要‘演’吗?”


    沈玄默被问住了。


    直觉叫嚣着,好像答什么都不对。


    最后他只能含糊地说:“像平常一样就好了。”


    顾白衣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沈玄默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又想起好友那句带着怜悯的劝告——


    还是放弃挣扎吧。


    他确实想放弃了。


    尤其是当顾白衣站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低头看着屋内的陈设与摆件,抬头看着墙上悬挂的照片的时候。


    到处都充斥着沈玄默成长的痕迹。


    从幼年时的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再到后来多年压抑自困牢笼,他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便不必再受半点折磨。


    难得回来时,他也鲜少驻足停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父母一直都将他留下的东西保存得很好,不知是为了睹物思人,还是隐晦地挽留。


    他宁愿对此视若无睹,但仍会不由自主地随着顾白衣的视线去看,陪着他去探究自己的过往。


    没有想象当中的排斥与抵触。


    如果仅仅是幼年到少年间,如普通人一样的成长趣事,他甚至愿意主动讲给他听。


    可惜顾白衣没有开口问。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转头问沈玄默,这个可以看吗?


    沈玄默只能说:“可以。”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开口说,留下来吧。


    成为这些痕迹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