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破庙

作品:《长夜行

    香炉充当器皿,嘟嘟冒着泡,盈盈肉香充斥着不大的破庙。


    躺在火堆中央的楚栖乐闻到此味却虚汗频频,眉头紧锁,干裂惨白的嘴唇轻颤,此刻她正陷入梦魇。


    火。


    滔天的大火蔓延整座王城。


    硝烟味、肉焦味、血腥味盘旋于整个韩国。


    韩王战死于沙场,满身血窟窿,金城失守。


    韩姬被宫人送出城外,周遭哀嚎声遍野。


    她自马背回望故国,做最后的告别,却目睹韩后于护高墙仰面下落,金丝织成的华美衣袍在空中充盈宛若飞翔蝴蝶,下落瞬间便被城下漫天火光吞噬。


    那天。


    韩姬刚满六岁。


    不知渡过多少河流,不知走过多少古道,耳边只听得身后传来宫女在呼号、在尖叫,在让她跑。


    跑,快跑。


    韩姬不断跌倒,不断流血,不断爬起。


    “殿下……”


    女子发出最后的呼唤,一柄长剑自她后背捅入,粉色宫衣被染成鲜红,剩下的话语被永远掩埋。


    黑衣人如野如兽,手持长剑不断逼近。


    韩姬不断倒退,忽而目光扫到旁边的血口大开的蛇头,心中顿生一计。


    她跑向蛇头附近,然后瞅准男子朝她挥刀的时机,矮身朝旁躲,用尽全身气力把他一推,男子往蛇头所在地踉跄几步,正好踩到咧着毒牙的蛇头。


    韩姬咧开嘴角,眼里是跟毒蛇一样恶劣的神情。


    衣袖被人拉动,楚栖乐趔趄了下。


    再抬头时,黑衣人消失不见,倒地的粉衣女子也消失不见。


    “别怕。”拉她衣袖的是个小女孩,弯着眼睛朝她笑,“我的护卫们可厉害了,马上就能打跑那些坏人。”


    女孩笑颜如花,像朵常年朝阳的向日葵,并将她拉到一旁灌木丛,远离战局。


    她这才听到周遭的嘈杂之音。


    兵器交接的刺耳尖锐、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声、尖叫声怒号声迭起。


    “我叫楚栖乐,阿兄和阿母都叫我蓁蓁,你也可以叫我蓁蓁。”


    女孩眉眼弯弯,仿若身旁的刀剑纷乱与她毫不相干。


    “你叫什么名字呢?”


    韩姬没有回答,刚经历众人离她而去悲惨情状的她,只觉得面前女孩笑容刺眼。


    为什么她这么开心?


    忽然,一柄染血长剑越过重重护卫,朝她而来,却刺入身旁女孩胸腔。


    女孩嘴角的笑意还未淡去,便喷出大口鲜血,血沫星子溅在韩姬稚嫩脸颊,烙印在韩姬瞳孔。


    血,目之所及全是血。


    死,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人全是死。


    场景再次变换,阴森幽暗的森林消失,抬头是纹路斐然的华丽藻井。


    “韩姬殿下,您的命是栖乐殿下的,是王上的,是整个楚国的,唯独不是您自己的。”


    日月转轮的占星高台上,帝师霍乱遥望星辰,漠然声音清晰回荡在空旷的球形望天楼。虽然用词恭敬至极,却没有半分敬畏。


    镂空穹顶倾泻银色月华,洒在帝师金丝银线织成的长袍上,熠熠生辉,恍若谪仙临世。帝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将下方的韩姬笼入黑暗。


    “看到那颗贪狼星了吗?霍某欲以殿下的血肉,点亮它。”


    霍乱话音刚落,黑影不断放大,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潮水般朝韩姬袭来。


    冰凉而黏腻,是黑暗实体化的真实触感。


    每挣扎一分,缠绕在周身的无形压力便束紧十分。


    她沉溺于黑潮,束缚于巨蟒,困顿于囚笼,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周遭却仍是一片死寂。


    可怜韩姬因接连目睹人间炼狱而失语,不仅不能说出一个字,连音节都无法发出。


    最灰暗时刻的重现,令楚栖乐猛然惊醒。


    这里既不是帝师阴暗空旷的占星台,也不是潮湿的东芝林,而是间破庙。


    “你醒了。”耳边响起陌生男声。


    素衣黑剑,是东芝林遇到的男子。


    “这雨下得忒大,不过好在如今停了。”


    “若非传承先古遗风、心怀侠义的燕某路过,姑娘怕是性命堪虞……”


    燕牧稷不断絮叨,却从未得到女子回应。一抬头,才发觉女子还沉浸在醒时恍惚,刚才所讲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饶是能言善道如他,没人搭腔也会觉得无趣。他不断用树枝削成的勺子,来回搅动香炉里的鸽子汤以此缓尴尬:“在下姓燕单字無,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


    若不是她睡梦中吐出几个含糊音节,先前有交谈过几句,燕牧稷简直怀疑自己救了个聋哑女,不然为何不说一句话,对他讲了那么长串也每个反应。


    楚栖乐回过神来:“何事?”


    燕牧稷搅动鸽子蘑菇汤的手顿住,暗道还挺会反客为主。


    “小女子方才想事有些出神,不知公子能否再讲一遍?”楚栖乐抬眸对上燕牧稷,温声道。


    若不是这个男的手下出手,她也不至于昏迷,更不至重现旧日不堪,她没兴师问罪已是雅量,他倒还想邀功?


    余光瞄到一圈火光,她周身满是燃烧的木枝,虽火势式微,却不断传来暖意,倒还算个君子,楚栖乐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多谢公子。”


    良苦用心总算被看见,燕牧稷放续践行君子之风:“欸,姑娘哪里话。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是每个君子应所为,我炖了鸽子汤,要不要尝尝?”


    褪色且最外层漆剥落的香炉里是漂浮着些许黄色油沫,暂且不论这器皿以及这汤炖得她胃口全无,其间还有几朵看辨不清种类的菌类,却是异常眼熟。


    这菌类,不就与火架下方,被穿成串的土青色蘑菇是同一种。


    此神似草菇的菌,却名唤死帽蕈,顾名思义含剧毒。


    这人是想毒死她,还是不懂辨别菌种?


    若是前者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弃她于林中,成为野兽腹中餐即。此情此景,显然是男子不懂辨菌类,误采有毒口蘑。


    究竟有多大的心,才能在遍地生长毒株的东芝林,恣意采野食,她不由得端详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嘴角却带丝缕痞气,弱化了诸多英气,让他有种亦正亦邪的迷离感,教她辨不清男子目的。


    燕牧稷见女子久久不语,还以为女子感动至极,毕竟哪个女子遇到如此潇洒的救命恩人,还亲自为她熬汤嘘寒问暖,试问有哪个女子能不动容。


    只是女子为何蹙眉,似乎是……嫌弃?


    女子的视线不断投向香炉,燕牧稷随之也看向被捏着两只耳的香炉。


    香炉外壁满是剥落的漆体,手一碰不住往下掉煤屑。燕牧稷嘶了口气,刚才满门心思扑在熬汤山,没注意香炉是如此不经用,确实有点破坏氛围,但事权从急,荒郊野外哪里有瓦罐之类的炊具,好在给他翻出个香炉。


    此香炉不仅洗了很多遍,还用煮沸的热水洗涤过,绝无吃坏肚子的可能!就在燕牧稷打算开口辩解,自己虽不讲究但也非随便之人时,女子率先开口:


    “公子为何如此?”


    燕牧稷纳罕,这是与花楼女子告别时常说台词,他不仅未曾负面前女子,还是其救命恩人,此话何从起?


    若不是看她孤弱女子夜行雨中,还满身伤痕,想着烤鸡的时候顺道熬锅鸽子汤给她补补。


    这下好,不仅没落着半点好,反而引得她颇有怨言,好人果真做不得!


    “为何在汤中下毒。”女子道。


    燕牧稷笑容僵住,无辜地望向楚栖乐,再看回捧着的香炉。


    鸽子是长鸣打的,炖是他亲自炖的,也没加其他辅料,怎么可能有毒?难道是这蘑菇有毒?不至于啊,灰不溜秋的草菇味美增鲜,又不是色彩鲜艳的毒蘑菇!这姑娘那不成是烧糊涂了?


    “此菇名唤死帽蕈。”像是察觉他心中所想,女子解释道。


    燕牧稷只认识几种常见的菌类,虽不知道死帽蕈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草菇伞盖正圆,死帽蕈偏扁且伞盖下有白色斑点,毒素都集聚在伞下。”楚栖乐继续道,“公子若是不信,可取蘑菇伞下白点撵碎,流出的汁液会令人产生麻痹感,若是误食,会立即毙命。”


    燕牧稷放下香炉,俯身取柴堆旁的蘑菇,翻看背面,果真如女子所言,伞盖下有十数颗小白点,顶端如欲绽花苞,裂开一道小缝。


    “时下正值梅雨季,乃蕨类真菌最为喜爱时节。白点即孢子,菌类以此繁殖,是植株中最毒的地方”


    听及于此,燕牧稷默默放下手中蘑菇,还不着痕迹地将脚旁边的香炉踢远了些:“姑娘博学广识,还不知如何称呼。”


    楚栖乐眉眼低垂,缓缓道:“阿蛮。”


    “阿蛮?”这名字,她昨夜昏睡时唤了两次,一般人是不会在梦里叫自己名字。燕牧稷也不拆穿,谁叫他也是化名,两人算是扯平了。


    “野蛮生长,当真是个好名字。”


    楚栖乐闻声抬头,对上男子灿若桃花、满眼堆笑的双眸,有些错愕。


    他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开心,怎么可以!


    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好不容易积聚的点滴好感顿时消散。


    楚栖乐走到庙外。


    天际灰朦,细雨停驻。


    西边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东方是延绵不绝阡陌。


    “多谢公子搭救,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不就夸了她名字好,怎么就急着要走。


    燕牧稷藏下心中疑惑,询问:“姑娘可有要紧事?”


    “公子救我于东芝,我亦将死帽蕈相告,已然两清。”楚栖乐淡淡道。


    “阿蛮姑娘,保重。”


    燕牧稷特地加重了阿蛮二字,果不其然,女子身形稍顿,但很快如常。


    小径通幽,女子身影不消片刻便淡出视野。


    燕牧稷淬灭破庙柴残火后,亦步跟上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