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作品:《傀儡也想逆天改命

    暴雨未歇,血腥味在大雨冲刷下仍经久不散。骨峭狂风伴随怪物最后一声咆哮终止,永无止境的战斗终于画上休止符。


    楼苍放下滴血的剑。


    闪电劈裂整个天空,照亮雨竹坡。断裂的爪牙、撕毁的藤蔓在地上蠕动,黑雾狂生。


    这些是受“障眼”影响发生异变的非人生物,比寻常魔物难缠得多。


    楼苍满身血痕,雨水从斗笠边缘坠连成线。黑眸静垂,比这个阴鸷的雨夜更令人不寒而栗。


    倏然,竖立的黑色空洞在他的背后阖上,变成一线雾气。


    此即障眼。


    此时,这只“眼”已经合上,却仍透着诡谲、神秘,不详之息。


    楼苍收剑,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休息吧,小师弟。”


    穆玦卸了力道。用力过度的双腿骤然失去支撑的力量,他踉跄倒了一下,扶在树边喘气,嚷嚷,“累死了累死了。”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就这么意识模糊许久,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穆玦侧目去看,眼罩因过于湿润糊住眼睛,他勉力抬手,好几下才拽开。睁眼后,透过视野的一片红影看到楼苍。


    雨声嘶哑,竹林曳响,杂草乱竹在漆黑的的夜色中狂舞。楼苍没有休息,拨开雨幕在四周巡查。


    穆玦盯着他的背影看,扬了扬眉毛。


    让他苦不堪言的三天两夜里,楼苍挥剑的力度如一,方位未错一步,连呼吸也没乱一下。


    可真厉害,真不愧是无相宗扬名立万的大师兄。


    穆玦笑出声来。


    “这里有人。”楼苍说。


    穆玦甚至没看到人影,便按了按酸痛的脖颈,习以为常道:“你动手还是我动手?……算了,你来,我好累。哎呦。”


    他们在此地祓障已有五日。五日障气影响之下,除了有所准备的修士,哪里还有“人” ,应该已经是个异变的活死人了。


    而活死人,不论老弱病残,就应该斩草除根。比起道德的谴责,他们无痛觉、不死不休的特性和强大的感染力才是实打实的威胁。


    楼苍没回答,只是从角落草垛堆里拎出个人。


    是个小女孩,蓬头垢面又瘦弱,小鸡仔一样在他手里战战兢兢,两手紧紧捂住嘴巴,发出抑制不住的恐惧哽咽。


    穆玦实在使不上力。他甩甩剑,柱在手里当拐杖,踉跄走过来瞧她,看到新玩具似的,语气竟是很惊喜,“呀。还是个小孩?真稀奇。”


    小女孩看到他,更绝望了。


    这两个男人,一个冷得掉渣子,另一个是半脸全是疤,都不像好人!


    穆玦观察着她。


    女孩的脸上和身上暂时还没出现活死人的特征。不过想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


    障眼中的障雾异化人的躯体之前,必先摧毁人的心智。这样的反应特性,在孩童身上体现得尤其残忍。他们的躯体支撑不到异变的结束,会在剧烈的痛苦下离世。


    修士祓障的目的就在于,在他们异化的开端就斩除威胁,同时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


    大雨淅沥沥,竹叶狂摇,催命符一样呼啸压抑。


    “小孩,遇到大师兄算你倒霉。哎哎呀,别哭,哭没用哦。知道何为‘至剑无情’么?”穆玦像个寻常的邻居哥哥似的逗趣调侃,“大师兄,你待会下手可要轻些,小孩子最受不了疼了。”


    他话音落下,稚嫩的躯体受惊,痉挛似的颤抖。


    大雨滂沱,雷声撕裂苍穹,恍然中有地动山摇。


    楼苍不知道吧。他死人一样毫无灵魂的眼睛,是浑身上下最令人畏惧的地方。


    女孩迎着他的视线牙齿打颤,居然转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向穆玦,“别、别杀我……求您!”


    扯掉眼罩之后,穆玦右脸的长疤显露无疑。可除去疤痕,他无疑是一副亲切面相。此刻笑眼一弯,让女孩竟觉得得到了安抚。


    可她还是太单纯,没看出那对明亮笑眼里面尽是漠然。穆玦只是随手捏住一只飞蛾,正细细品味这微薄的生命在手里挣扎的滋味。


    “别抖呀,我们有这么可怕吗?”穆玦好声好气地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嚓嚓一下就完了,很快的。”


    他说着就习惯性去摸自己的眼罩,没摸到,只碰到满脸的疤痕,陈旧的伤痕淋着雨,像被鲜血濡湿。


    不知道想起什么,他皱起眉,笑容骤然落了下来。


    那边,楼苍手指微抬。


    女孩知道再说什么都无力回天,凡人就是这般命薄。她凄凄地紧抓住楼苍湿冷的衣角,抽噎着闭上眼等待。


    “解决完就该下山了。”穆玦索然无味,望着泼天大雨之外滚滚的乌云,伸手勾勾画画,口中还在闲聊,“今夜雨真大。我灵力空竭用不了避雨咒,待明日——”


    话音未落,他余光的视野中泛起白光。他意识到了什么超出预料的事情,猛地转头,瞳孔紧缩、视线凝固。


    楼苍那只沾染无数名人先烈鲜血的手,触在女孩额头,莹白的灵力如游龙长剑汇入她的眉心。刹那,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庞大的力量足以令风雨绕行。


    解灵咒。


    对使用者的灵力要求极高。为数不多的,对异化有缓解作用的灵咒。


    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明明杀了就是了。偏偏……


    穆玦唇边笑意扩大,眼眸冷意沉沉翻涌。


    一盏斗笠的重量,轻轻落到女孩的头顶。


    暴风雨好像停歇了,雷声亦被隔绝。女孩明显地怔住,她茫然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活路可走。


    穆玦眉眼弯弯,语气如坠入寒渊般阴冷,“这算是假好心吗,大师兄。让我猜猜,难不成你指望她对你感恩戴德?”


    楼苍沉默。濡湿的发丝凌乱贴着他的面颊。


    他一向是这般沉默,像木头,又像石头。


    “真难办。你知道放任异化的代价,你知道一个活死人会给我们制造多少麻烦。”穆玦说。


    楼苍漆黑的眼睫抬起来,终于开了金口。


    磅礴大雨中,他音色低缓,却清晰。


    明明他在发声,他的声音却让人感到无尽的静。又静又冷,无可避免地想起广袤无垠的死海:“参照宗规‘拂清律’三十章第五十七条。她还没有异变。不能动手。”


    “嗯?你真是好死板啊。未经防范接触障眼的人无一生还,她变成活死人不是迟早的事吗?在那之前永绝后患,简单又省事。”


    楼苍又不说话了。


    穆玦眉眼间最后一点笑意褪去,俊俏的脸孔浮着不耐,啧了一声。


    他一会儿想,这家伙在他的质问下心虚了。


    一会儿又烦,行啊,又是这死人脸,做给谁看。


    “楼苍,少在我这玩你那宽厚仁心的一套,很可笑。”穆玦说。


    “等她开始承受异化痛苦的时候……我们好心的、仁义的、宽和的大师兄,猜猜看,她会不会觉得早点死了才好,会不会恨强行让她活下来的你啊?”


    “不,不会的!仙师救命之恩,我若是能活下来,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女孩不禁开口,着急地辩解,“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有未竟之事……”


    穆玦哈哈笑起来。他长了一双葡萄似的杏眼,笑起来稚气未脱。


    可惜右眼那道疤痕贯穿半脸,给他的眼瞳都刻入痕迹,扭曲了他的灵俏俊美。


    “哎,所以我最讨厌凡人了,没有修习天赋,所以特意磨练出一副好嘴皮子。求人的时候就开始三言啊、两语啊,搞得人不得不依着做嘛。”


    女孩嗫嚅着,想反驳又生怕触怒他,便不言语了。


    她隐隐察觉到面前这两人里,寡言的冷面修罗说不定才是好说话那个,总在笑的人,才是完完全全的铁石心肠。


    穆玦:“大师兄现在打算怎么办?”


    女孩怯怯看向楼苍。楼苍一点视线都没在她的身上停留,道:“安置回无相宗祓清堂。”


    祓清堂是专门容纳可能被障眼感染的凡人的地处。说是容纳,其实和牢狱无异,待在那处的,都是“死囚”。


    女孩小声道:“我想,我想下山看我阿妈。”


    “你好麻烦。”穆玦,“嗯,说起来,正好我们今夜也要下山休息。”


    女孩小鹿似的看着他,带着可怜兮兮的乞求。


    穆玦迎着她的视线歪了歪头,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揭开女孩的斗笠,然后在她一惊一乍的眼神中轻笑。


    还以为能让楼苍这没心肝儿的人心软的,会是个天仙呢。


    也不过如此啊。


    “不过——”穆玦半遮着右脸凹凸不平的伤痕笑了下。他笑起来显得非常可亲,眸光却晦暗地闪烁,“大师兄慈悲心肠,我又不是。大师兄想救你,我又不想。”


    楼苍终于抬眸看着他。


    穆玦扬起天真的笑脸,仅仅一道长疤,在雷雨天却衬得他像个恶鬼,“我们真的不可以把她杀掉吗?我们把她杀掉吧。好不好?”


    雨声哗啦哗啦,惊雷轰隆轰隆。多美妙的曲子。


    然而这凡人女孩竟哆嗦得这么厉害,实在扫兴。


    穆玦的剑出鞘一寸,雪亮寒光乍泄,映出他带笑的嘴角。


    穆玦是个机灵的,他隐约知道,楼苍身上被人下了某种禁令。


    一种不可拒绝的禁令。当有人问及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他那锯嘴葫芦嘴巴只会说好、行、可以,而完全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


    哎。


    穆玦指尖弹刀,听到铮铮然的响声在鞘内回荡,灵台空明,他扬了扬眉。


    不知道是谁设的这种傻瓜禁令,可真是方便人干坏事啊。


    女孩惊恐之下,颤巍巍地叫起来,“别、别……”


    她打断了穆玦的逼视,也打断楼苍即将出口的字眼。


    “……哈哈。吓到你了?”穆玦皱眉,很快又微笑起来。气场卸下后他又变成邻家哥哥,手指敲着剑鞘,“开玩笑的,我可是名门正派的修士,又不是坏人。小孩,你家在哪?”


    女孩的心一上一下狂跳,生怕他反悔,结结巴巴却语速很快:“把我带到山脚下的医馆便好!多多多,多谢二位仙师。”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村里现在没什么人了,仙师也可以在医馆稍事休息……”


    穆玦看向楼苍。


    楼苍没说话。大雨浇湿他的发他的眼,也依旧如此静谧、沉默。穆玦觉得,多数时候,楼苍比起一个人,更像一把强大的刀,一座冷冰冰的雕像。


    穆玦推他一把,踢他一脚,楼苍好不容易被雨冲刷干净的血衣又添了脏兮兮的脚印,也还是没说话。


    哎。这张毫无变化的死人脸,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