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吴玉北只上山的半小时功夫就消失踪影，再也寻不到消息。母亲方友云不信邪，夏日晴朗，天气正好，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在山上失踪。她一直扯着丈夫吴方远要他找人一起搜救孩子，绝不接受眼下的现实。


    “这肯定是你们做那些事的报应，你看看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儿能顺利活过成年！”彼时满头乌发的方友云经过几夜焦愁，大悲之下发丝里掺了不少灰色，她埋怨着，心中却想为什么邻居的孩子能活到成年，但自家玉北怎么在上大学的节骨眼之前竟然遭遇这样的事。


    一个月后，她满头灰白发丝，路过帝君庙时不如以往起码有看起来的尊敬，她想走进去问问在大殿之中受香火供养的神明，是否带走了她的孩子，又胆怯于面对万一真的是脑中猜测的想法。


    如此，她再无力做任何事。


    这时，坐在庙门口破旧轮椅里的老人家喊了她一声，脸上带着始终不变的笑，用方言劝告她：“小吴家的，不用去问啦，两手空空，问不到什么，回家问问你家小吴嘛，他来过的了。”


    来过了？！听到这消息，方友云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往家中奔去，在跨出帝君庙范围时脑中出现了母亲在自己远嫁时落下的泪以及儿子出生不久后稚嫩的笑脸。脑中那些记忆越清晰，她的眼泪也源源不断地流下，像是村里最深的井，拥有无尽的净水。


    “你问到怎么就救小北了吗？！”她喘着气，声音沙哑，眼里泪珠子还在掉，被泪水沁湿的面庞因一路快跑过来而吹得紧绷。


    “问到了。”吴方远神色有些犹豫，还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他点了根烟，用发黑的指头夹着，烟雾稳稳地向上飘拢住二人头顶共同的空间。


    “帝君说……你要是再生一个，祂有办法将儿子解救回来。”他含含糊糊说：“我们的第二个娃娃会是个健康的女娃，你怎么看，你舍不舍得的？”他向人母抛出一个问题、一个抉择。


    “……”她长开的嘴巴不能发出声音，更加无法发出抗议，记忆中母亲关怀的脸忽然模糊起来，而儿子的笑脸越来越清晰，她双唇不自觉颤抖，连带着吐露的声音也是颤抖不稳的。


    “帝君说的……是真的吗？”言语之间依旧颤抖，但表达的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不到两个呼吸，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你头发长见识短的！帝君怎么会说错！儿子丢了我们就要救！”吴方远捂住她的嘴训斥她，神色中的奇怪已经消失不见，他紧紧捂住老婆的嘴巴，似乎不想从她嘴里听到拒绝。


    但在方友云抬头时他却愣住了。她眼皮往下耷拉着，一双带着红血丝微微发黄的眼睛，此时像极了村里山头后面那口井，幽深冰冷，却十分清醒。


    “生，我要把我儿子换回来。”


    九个月后，她得到一个不足月的羸弱女孩，那孩子很瘦，刚出生时很丑。


    纪永贞看到方友云紧张地摸摸那孩子的脸，然后急切地展示给丈夫看，她说：“活着，活着的健康孩子哈哈哈！”


    “等等，养养，再养几天。”吴方远看起来没有那么癫狂，他依旧拿出一根烟，看到女婴嚎啕大哭的脸，抖了抖手指头又把烟收了下去。


    “为什么要再养几天？”方友云捂着孩子的脸，她的视线不再落在婴儿脸上，沾满汗渍的脸上都是急躁。


    “等你出院，你这么难才生出来，养养身体，先别操心了，孩子不会有事的。”吴方远叹息着把孩子抱起来，让妻子躺下，然后离开了。


    方友云伸着脖子看，看到丈夫似乎把孩子递给谁了，似乎是穿白衣裳的护士，这才放心睡去，梦里有儿子从小到大的笑脸，最后定格在还没有成年的青涩少年时，面容已有些模糊。


    但她成功了，所以玉北很快就要回来了，只要等几天，再等几天……


    妈妈带玉北照相馆拍照。


    “娃娃、娃娃死了！没足月就生下来，太虚弱了没保住。”


    纪永贞闭上眼睛，但这段因缘往事是杨戬传进她脑海中的，闭上眼睛仍旧能看见吴方远红着眼眶、惊慌失措地对已然呆愣住的方友云重复残酷的事实。


    “帝君说，把孩子葬在后山，跟玉北的衣冠冢放一起，这样两个娃娃有个伴。”


    “闭嘴！”方友云把他推开，“你说什么屁话，前天娃娃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别看了。”杨戬在说话之前注意到纪永贞忍不住闭上的眼睛，将二人相握的手松开，传音跟她说道:“之后在后山她找到了婴儿的新坟。”此事过后，从此方阿婆不再信任帝君庙，并且神志疯癫时更加严重，只是从本人的视角来看，方友云一直是坚定且清醒的。


    毕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疯子。


    杨戬有一瞬间以为永贞不忍眼前凡人遭受此苦难，不过他只觉得生出的婴孩无辜，无故失踪的吴玉北难平。眼前凡人固然可怜，却不在他所怜悯的范围中。


    杨戬随即醒悟永贞同样不会同情眼前因失子而疯狂的凡人，果然，在哪吒自行思索吴玉北父母家事时，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方阿婆的身前。


    纪永贞温和地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的。”


    “不。我和老伴儿都很爱他，留着他的一切，都说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我努力记得，祚远大帝会看到我们的心愿，孩子爹已经在宴上许愿了，今天就会是实现的时候。”


    阿婆冷静坚定地大声反驳，自认清醒地相信着一切，这时候她又能够暂且相信那什么帝君，只要昨夜的仪式有用，让她信什么都可以。


    纪永贞急忙摆手，俯底身子与坐在木床上的可怜阿婆平视，她眼神掠过这位可怜母亲的灰白发丝，灰黄的皮肤褶皱看起来很硬，脸颊沾着不知是不是隔壁烟筒吹过来的草木灰，面容远远比看起来更苍老。


    她以真诚的姿态，同样坚定地道：“不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没了。”


    担心不足以让妇人清醒似的，纪永贞强调：“就像过去的时间不能重复度过，天堑无法填补，这样简单的道理，您怎么会不懂呢？”


    “……”


    “还有一个地方！”在方阿婆从慈祥转为怒目而视的沉默中，纪永贞忽然想起，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与李哪吒说话，丝毫不顾及方友云。


    哪吒不禁传音感叹：“永贞仙子实在敬业。”


    她率先出门伸了个懒腰，沐浴着晨光，轻声解释：“这个地方不是我打探来的，是昨夜所有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很难不被注意，不过你们现在也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然后，纪永贞就带他们绕过村子，去坐落着村户的山的另一头。李哪吒看出她要去哪里了，他见到漫山遍野的草丛和野花时已经知道她要去哪儿，自己去过，于是沉默地跟上。


    一座座坟头上和鲜花野草作伴的景象映入眼帘，如墓碑上孩子们的天真的笑颜一样生机勃勃，亦有黑白颜色透露的一片灰败。


    “这里，葬着常元村的未来。”


    真奇怪，在最异常的地方，除了浓重的阴气怨气，哪吒感受不到任何异常，没有冤魂？


    下山时，杨戬遥望着从祠堂四散归家的人流，对身边的纪永贞说：“你对这个村子的人存有成见。”


    “很明显。”纪永贞承认，“我不喜欢寄希望于神明活着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不如卖龙须酥的爷爷，也不如红玉里的李家妹妹。”


    “李瑞安作过恶，手上沾了血。”这不是杨戬自己的评判标准，但她们信奉的神会因此离去。


    “哈哈，真君说话真好笑，你我手上就没有无辜人的血吗？战场上杀人要为敌军考虑他家中是否有老母幼儿？”纪永贞望向他，“不要对凡人太苛刻，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但不是用现有的亲属家人作为代价气乞求神明垂怜。”


    杨戬又说：“哪吒会听她们说话的。”


    “可有的神仙不会。”纪永贞冷冷道，她背对着日光，周身光像是被割裂，如同其心中的信仰。“更何况，这里有只不入流的妖怪，是个妖孽。”


    轰——


    青天朗日，忽而惊雷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