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科
作品:《爹系夫君日常》 夜深露重,白雾蒙蒙,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气氛有些凝滞。
桑桑卧房内,桑钰嫣身子前倾坐于圆凳,一眼不错盯着自家妹妹。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没了毁天灭地的气势,也无怒目回视的勇气,只低头去瞧自家二姐脚边的圆凳四角。不知数过几遍,到底是四个角,还是五个角呢。
她相互绕圈的双手,直看得桑钰嫣有些眼花。
“桑桑,我问你话呢。眼下夜深了,你是打算呆坐到何时。”
桑沉焉动动,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晃动的影子,一字未说。
“你平素去纪府瞧纪大公子,我从来不说二话。今儿我因何去寻你,难道你不知晓。还是说,你在等我给你说明白。”
桑钰嫣身子又往前倾斜了些,姐妹二人靠得更近了。呼出的热气喧腾上升,缠绕在一处。
桑桑支支吾吾,继续数着圆凳肆角,又去数花纹。
桑钰嫣深深叹气。
打从程夫人上门逼迫,已然这多日子,桑桑但凡见着自己,都是一副鹌鹑模样,低头耸脑,半分没有往日的鲜活劲儿。往日神鬼在前,也要往前冲去的人,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身为二姐,日日对上她有意偏开的目光,揪心得疼。
“你这些时日躲着我,我知道是为什么。是你觉得我定亲,有你的一部分因由在。那日去寻崔二公子是做错了事。更是觉得对我不住。”
话至此处,桑桑缓缓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愧疚,全是自责,惹得桑钰嫣本就揪着的心翻涌得更为厉害。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责备于她呢。
更何况全然不是她的错。
是以桑钰嫣又上前一步,拉着桑桑不停转圈的双手,一根根在自己掌心摊开。
“桑桑,那夜阿爹的话,想来你也是听明白了的。家中也可舍得一身剐,拒了这门亲事,但为何没有如此,是因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
就算那日你不去寻崔二公子,阴山战事照样会起,朝堂各位相公也必然会如此抉择。
阿爹仅是个国子祭酒,能进得垂拱殿参与大朝会,而于家国大事,是一点子献言的机会也不曾有过,身为家中儿女,又能如何呢。
你我虽不是蝼蚁,可在崔相公这样的大人物跟前,与蝼蚁又有何异。寻与不寻,又有何区别呢。
你不必将这一切强加于己,惩罚自己,觉得无颜见我。”
说了半日,见她仍沉浸在无边悔恨当中,桑钰嫣更为急切。倘若是今儿再不了了这桩事,这夯货不定得憋到什么时候去了。
桑钰嫣当即调转话头,说起她心目中的桑桑是个怎样的姑娘。打算以此来激一激她。
有些事哭出来就好了。
“我们三姑娘桑桑,是个爱笑的姑娘,有惹人欢喜的酒窝,更有机灵古怪的脾气。她不应该沉浸在自责和伤怀之中,她应该笑,像是春日里的太阳,和煦温暖……”
桑钰嫣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偏生今日多了一份沙哑。
说着宽慰赞扬的言语,落在桑沉焉心中,却仿若混着碎石的清泉,又冷又疼。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二姐,即将要进到污秽不堪的去处,让她怎么能开心,怎么能笑。
心弦蓦地断裂,嘣的一声,桑沉焉双耳发蒙,一双眼睛直视前方。
靠上前去,紧紧握住桑钰嫣的双手,好似过了今日就不能再说明白一般。
哽咽道:“二姐,是我冲动莽撞了,你莫要这样,是我错了,都是我不的不好……,全是我错了……我想着他到底是京都二公子,倘若是知晓自家阿娘的态度,便会歇了心思,再不济也能禀过家中长辈,得允再来……万不料他是个这般性子之人。
二姐,是我错了。往后我定当好好思量,细细想明白,而后再决定。”
泣不成声,泪珠滑落,滴溅在姐妹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桑钰嫣抽出手来,轻轻安抚桑桑的后脑,“哭吧,哭上一场就好了,哭了便忘了,明日醒来我们都是爱笑的姑娘。”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
桑府灯火通明,不远处惠园亮如白昼,妖娆美人凭栏而眺,奇花异草争芳斗艳。那是当今花费数万金打造的太平盛世,万国来朝。
无人可见的角落,蝼蚁丛生。
待些许平复,桑钰嫣泣道:“待朝中定下章程,崔二公子许是即刻便回,也或许会待上些时日,但无论如何也不是长久之事。届时我归家崔府,家中就剩你和五哥。你们两个全是不着调的性子,我很是担心。
趁我还在家,你跟着阿娘还有我,好好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如何操持家务,可好?”
桑沉焉颤抖着应下。
“那可是说定了,没得再反悔的。”
往后的几个日夜里,逐星小筑南面窗扉下,终日可见二姐妹一块儿看账,打算盘,记录府中每日花销。
吵嚷好些时日的阴山战事,终于在正月廿一这日,定下章程。官家发旨,着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帅龙翼卫前往支援,调北仓道粮秣、兵械增补,再有,京都官员前线督战。
就谁人督战这事儿,几位相公已然在政事堂吵吵好些时日,终是不决。眼看四方盯着不放,再不给个决断就要压不住了,这才堂而皇之提出,在大朝会上议了一议。
这人,需得身份贵重,以弥补去岁朝廷漠视之过错,又不能过于贵重,令谢家军生了疑心,权当是京都不信任谢家军。
大邺前朝诸多柱国人物,皆是对官家的性子知晓一二,谁人也不敢冒险。不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日日晃荡,红袍高座之人,焉能记得你到何时。
遂,最终点选了身份贵重,却又毫无根基的六皇子。
他生母仅是个美人,外家又是北地商户,偏生自己还从未在管家跟前露过脸,仅在司殿帅手下,顶了个拱卫思睿殿的缺。
思睿殿可不是甚好去处。此地在宫墙北面,毗邻后苑,坐落金水河畔,再往后,可就出了宫墙,是大邺皇家埋骨之地苍山了。
也不知是前朝哪个人物,能将他这般精巧的贵重皇子拎出来。
正月廿五,六皇子仪仗出城。
御道两侧云柳嫩芽新发,毛茸茸一团摇曳春风。偶落于泱泱御河,无一波浪。打宣德门起到州桥而终的御道,人影幢幢,旌旗招展,内外的锦袍侍卫,长刀在侧,拱卫一众官属前行。他们是跟随六皇子前往阴山的诸位官员,个个神态慨然。
一行人即将远离朝廷心脉,断然是再无升迁之可能。
然,在京都百姓跟前,文臣武将的体面还需维护。
最为打眼的,当属一马在前的六皇子。他一身铠甲,长剑在侧,玉冠束发。坦然地享受他人的言语和查探,俨然一副习以为常模样,毫无不适。
临街的分茶铺子,钱弗若素手一指,扭头嬉笑,“桑三,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看?”
不待人回话,钱弗若自顾自扭回继续看他,当真是不忍心错过一星半点。
那人眼下方从宣德门而出不久,只能遥遥望去,见得一二分神采。
“你瞧,都是铠甲,穿在他身上怎生这般精神,桑三,你来,站到这廊下来。你再瞧瞧他身后的那些人,听说里头还有好些人,是司殿帅副将呢,都是从刀兵之地出来的人,却是没他好看。”
桑沉嫣有些好奇,素来只会胡闹的钱三,怎的一点不认识了呢。
三五步上前,立在钱弗若一旁,顺着她高昂的柔荑,果见御道上一人。面容俊俏,神采英拔,只一双桃花眼,美目流转之间,颇有些独属于情人之间的喃呢之感。
桑桑抿嘴,“这是好看,这长相也忒不像话了。你莫不是眼瞎了!”
很是意外,钱弗若非但没同她计较,反而摆手叹息。
“你还未及笄,你不懂。就是这双眼才最好看。哎呀,你说我当初在明理堂念书,怎的不跟汤先生多学些诗歌呢。好生后悔,如今只会说好看,半点不能形容他的伟岸秀美!”
桑沉焉蹙眉,伟岸?秀美?
这厮约莫是撞客了,都是些什么词儿。
仪仗缓缓而来,喧嚣之声越发明显。
钱弗若手把围栏,反倒是安静不少。桑沉焉意外,“怎的,你莫不是真的撞客了,适才还鬼哭狼嚎的,才一盏茶功夫不到,又静如处子了。”
钱弗若拿眼睛腻人一眼,“你个夯货,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不知道,我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你说他好看!”桑沉焉一脸这人真坏了脑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懂。待你及笄,你阿爹阿娘开始给你选夫婿了,我估摸着你才能明白一二分。”钱弗若说着,双手搅着锦帕。
桑沉焉着实不懂为何,这又是哪门子关系。
可不待她问话,御道的仪仗已然过了分茶铺子,往州桥去了。如此,钱弗若一步三回头,扭捏着回到雅间端坐。
这厮牛饮一口茶水解渴,找回往日模样,嫌弃起桑沉焉来。
“你不是跟着我表哥,在绛雪轩念了好些时日的书,他是怎么教你的,你恁事不懂。”顿住,珠花晃动间,略一思忖,“不对,我表哥可是不会教你这些,也不能教你这些。那成什么样去了。不像话。”
桑沉焉高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初说好了的,谁有本事让先生收她为徒,另一人可是不能在背后嚼舌根的。而今你这般模样,可是羡慕我。哼!我告诉你,先生,也就是你表哥,待我极好,从不藏私,万万没有你口中所言之事。打从你自明理堂退学,我可是得了好几次汤先生夸赞呢。”
桑桑越是如此说道,钱弗若的脸色越发新奇,好似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桑三,你老实告诉我,表哥除了教你念书,教你习字,还有什么?”
桑沉焉:“当然还有呢,先生带我去骑马,去看日出,去苍山之畔听风……”
钱弗若打断道:“就这?”
“还能有什么?”
仿若猛然想到什么,钱弗若撇嘴,“也是,我在想什么呢,当然是再没有什么的。”甩甩手,豪气干云,“哎,说这些难过的做什么,平白让自己不开心。桑三,我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知我之前使人给你传信,说的那个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么?”
桑沉焉点头。当时得了信儿,险些以为钱三要赶在二姐之前定亲呢。
“记得。你且是说过呢。怎的,商议这般久了,是要定亲了?”
钱弗若哼了一声, “谁要同他定亲,他一个庶子,又是家中四公子,不说祖业,就是家产也分不到什么。偏生还长得不好看,要我嫁过去,是喝风还是饮露。也是我阿爹太钻营了些,妄想巴结上吏部尚书。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花二十两银子,在太平桥找个花姑娘,让她去一街之隔的蔡家瓦子,寻尚书家四公子。
你猜这么着?”
桑沉焉凝神听着,不妨钱弗若噗呲一笑,“还真就给我找着了。”
钱弗若笑得开怀。
桑沉焉疑惑道:“这样,如此,莫不是又没了?”
“嗨!当然是没了。这样的人物,我可是不稀得嫁给他。”
不料桑沉焉像是才明白过来,愣愣问道:“太平桥的一街之隔……蔡家瓦子……那不是……”
那地方,可是京都有名的花街柳巷。杨柳腰,黄莺嗓,咏絮才,凡是世家公子所追捧的,无一不有。
“桑三,你真是长大了。都知道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了。”钱弗若盯着她傻愣愣的目光,笑得越发畅快。
桑沉焉横人一眼,“你不是也一般知道。”
“所以啊,咱们是明理堂的两个蠢货,一般模样,谁也别笑话谁。”
这可是叫人沉不住气!
“钱三,我跟你没完。当心我去寻谏议大夫,告诉他,你先前两门亲事是如何没了的,我看你的好日子能到什么时候!”
心知她不过是气话,也知晓她定然不会去揭发自己,钱弗若一点子没放在心上。
继续笑,笑够了又牛饮一口,“哎,我且是有两天好日子过呢。放心,莫要担心我,这几月我阿爹,应当不会再给我寻这些不要脸的亲事了。”
“谏议大夫放弃了,改用你四妹妹去巴结了?”桑沉焉分外疑惑。
“四妹妹虽说是妹妹,可到底是邱姨娘的孩子,身份上差了些。我阿爹用她去笼络一般寒门且是罢了。”
桑沉焉本也是这般想的,可见着钱三毫不在意,她反倒怀疑起自己来。问了句蠢话,又得了否定。桑沉焉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钱弗若话中之意。
许是瞧见她的疑惑,钱弗若凑在她耳畔,轻声道:“你也知我阿爹很是巴结,他近来得了个消息,北地眼下有些不稳,好些为谢将军鸣不平的,朝廷打算开恩科……”
这话令人震惊,桑沉焉没能忍住,猛然扭头,两姑娘的脑门碰在一处,霎时间阵阵呜咽。
见状,在雅间内候着许久,一直无所事事的几个丫头,纷纷上前护着自家主子。好一阵拾掇。
待歇过气,钱弗若不顾仪态,用手指着被紫衣护着的桑沉焉,“好你个桑三,我好心告你消息,想着你归家告诉你五哥。你居然反过头来害我!”
“我那是不小心,谁想要害你了……不过,谁让你靠得那般近的。”桑沉焉避重就轻。
“我不管,反正是你磕着我了,我允你做个小玩意儿补偿我。”
都是快过命的交情了,钱弗若也不过是喜欢同人吵吵两句,断然没有捏着不放的。
挂念着适才的恩科,桑沉焉囫囵吞应下,“不过,你且是得告诉我,你这个消息何处来的。倘或不可靠呢?”
钱弗若:“你是不相信我。也是,我没得什么让人信任的。可是你不信我,你也要相信我阿爹的一腔钻营之心啊。他前儿才巴结上文渊阁秦学士。秦学士的话总是能信的吧?”
文渊阁大学士,秦忠,人如其名,忠厚,勤恳。而今已是近古稀之年,是朝中仅有的年迈且受官家看重之人。
这消息太过震惊,倒不如说钱三自己偷听得来的实在。
桑沉焉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嗓子,颤抖道:“谏议大夫,你阿爹,要是真有这功夫,倒也用不着使自家姑娘,去巴结诸位大臣。”
钱弗若散去三分气势,嘿嘿一笑,“这不,我也是不信么。想着你阿爹是国子祭酒,不定有什么消息呢。来告诉你一声,咱们二人之间,也算是互通有无,礼尚往来。”
见状,桑沉焉登时挺直腰板,“那什么,小玩意儿,你莫要等。我是不会给你做的。”
“桑三,一码归一码,你莫要胡搅蛮缠。”钱弗若怒斥。
“是你诓我在前,我何错之有!”桑沉焉怒目回视。
几月未见,这二人才消停不到两个时辰,亲亲腻腻说了几句话,这就又反了天了。
护卫在自家主子身后的丫鬟,早已习惯,顺手招来跑堂,让人上些瓜果点心。末了,丫头们竟然相互使起了眼色。
钱弗若率先破功,呵斥自家丫头,“绮兰,你眼皮子是抽抽了不是!”
听罢,桑沉焉闷头笑笑。
钱弗若又是一声哼。
“钱三,说罢,这要这消息有何用?”
“若是真的,那我阿爹定然不会在这几月给我定亲,依他的性子,需得等春闱选官之后去了。如此,我也好好过上几月舒坦日子。”
见她不似作假,桑沉焉点头应下。
而她心中却是对这个消息很是怀疑。京都虽也是议论纷纷,却远没到恩科的地步。
二人又闲谈一番,各自归家。
回府途中,桑沉焉越想越是心绪不宁。
恩科,春闱,平民心。
这会不会是先生的机会,会不会是他等了多年的机会。
快到桑府门口,桑沉焉掀开帘子,用尽了力气方稳住嗓音,吩咐车夫。
“再往前走,去纪府西南角的角门。我要去拜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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